長公主病入膏肓后 第6節
楊珂芝忽然沒好氣道:“青笠!” 管他是不是這起命案的主理人,她這爆脾氣真捺不住了!了不得,縱使晉明帝和先帝當世時,都舍不得說昭樂一句重話,他倒反了天罡,堂堂的長公主,教訓張口就來呀? 楊珂芝咬著牙根兒,“青笠,一個時辰前冰鎮的酥酪此時剛好,還不端給殿下,用上一碗壓壓驚再走?長公主遠道來訪,你可仔細待人的禮數,別忘了醋打哪兒酸,鹽打哪兒咸,鼻子上頭倆窟窿通透些,連這么點眼力價兒都沒有嗎!” 梅鶴庭微怔。 青笠反應也快,順勢接口:“是。多承長公主殿下惦記我們坊主,今日特意來訪,不成想鬧出這種事,將殿下嚇得六神無主,當真是敝坊的疏失?!?/br> 梅鶴庭腦中有一瞬空白。 一個時辰前,訪友。 ——她不是為他而來的。 再看她的臉色微微發白,確實像被嚇壞的模樣。 自己方才,對她說了什么? “臣……” 宣明珠輕巧地抽出手,瞥了眼腕上那一圈紅痕,神色雍容地走過男人身側。 避過他下意識伸出的手,長裙曳地,拾階下樓。 “梅少卿如此草率推演,本宮不得不懷疑大理寺主理刑獄的能力?!?/br> 正欲跟上去的梅鶴庭懷疑自己聽錯了,雙腳定在原地。 宣明珠一步步走到圍屏邊,尸體已被兩個衙役擔上苫架抬去,她毫不避諱地站在那張波斯毯上,聲音清凜: “限大理寺三日之內結案,崔錦衣親自將案宗遞到長公主府,滯一日,謫徽州?!?/br> 崔錦衣是大理寺卿的名字,徽州是崔錦衣的家鄉。整個堂廳,比方才的死寂還寂。 那些因樂坊死人而驚恐萬狀的女孩子,忽見識到不怒而威的長公主殿下,言語間又偏向樂坊,如同吃了一顆定心丸,只覺長公主殿下渾身上下都熠熠然閃著光輝,令人崇敬不已。 只苦了大理寺的一眾官役,個個屏息。 評事李乾的寒毛都豎起了,往常這位殿下對著梅駙馬要星星不給月亮,再和氣也沒有的,想不到今日竟當眾駁了駙馬顏面。 他舔舔干澀的唇,試探開口: “啟稟殿下,梅大人近水樓臺,不如讓他將案子進展……” “荒唐?!泵氟Q庭回過神撩袍下樓,快步走向宣明珠:“殿下置氣也要有個分寸,內閫不得干預有司辦案?!?/br> 第5章 .斷病情 宣明珠回眸儇挑長眉,淡淡睨了他一眼。 置氣?分寸? “本宮承胤貴重,不是少卿方才之言嗎?怎么轉瞬功夫,本宮之一言一行便不成表率了,爾等便敢不遵從了?” 長公主的聲音并不高,李乾卻兀自一個激靈,膝蓋一軟,泥首在地。 他側目偷覷,原來腿軟的并非自己一個,大理寺的其它衙吏亦感到來自天家的威壓氣象,紛紛然跪倒一片。 楊珂芝憑欄微笑——這才是,當年那位隨同晉明帝接待新羅國來使,在朝堂上神色自若,應對如流的大晉長公主風采。 梅鶴庭后退一步,有些陌生地看著她,無來由憶起那個夢。 夢中少女驕矜的眉眼,與眼前妍麗卻冷漠的神情極其相似。 她對他說:我不要你了。 梅鶴庭心頭閃過一縷抓不住的慌。 * 宣明珠神色平靜地說完那番話,踏珠履便行出樂坊。 登上翟車就吐了一口血。 初時她只覺喉頭腥甜,等看清帕子上殷紅的顏色,怔愣好半晌沒回神。 她記得,當年母后是在彌留之際才開始嘔血的,吐血癥狀出現不到一個月,便仙逝了。 “殿下?!?/br> 紫帷外突兀響起一道聲音,帶著熟悉的清冽。 本就心底發冷的宣明珠登時打個寒顫。 她掐緊冰冷的指尖,從失魂中回過神思,將那團血帕塞進袖口,清了嗓音問道:“還有事?” 梅鶴庭竟會丟下他的公職追出來,有些出乎宣明珠的意料。 想必是她的發號施令,讓他不解,不適,亦或不悅了? 隔簾聽他道:“方才是臣誤會了殿下,臣在此賠禮。殿下想來受了驚嚇,待臣歸家,陪殿下說話可好?只是……莫要干預有司,再使得陛下不滿?!?/br> 聽聽,一口一個為臣,一口一個殿下。 多年的夫妻,終究過成了恪禮的君臣。 想必他是聽說了皇帝下旨令她“閉門思過”的消息,才會一反常態,追出來規勸她吧。如此低聲下氣地當街賠禮,也真難為風骨卓然的梅大人了。 宣明珠胸間的氣血又在翻騰,纖掌捧心,在車廂內輕輕闔目: “本宮的確受了驚擾,目下心神不定,駙馬可愿送本宮回府?” 果然,翟車外沒了動靜。宣明珠如愿勾唇,吩咐乘輿使:“啟駕!” 梅鶴庭的為人,先公后私先國后家,從未有過例外。往常她失望也無用,今日以后,再不會了。 只是自己的病情比預想中更為嚴重,如此,解縭之事要盡快提上日程了。 * 回到府中,卻聽說寶鴉午睡魘著了。 宣明珠不及換衣,來到寶鴉住的雛鳳小院,中途趁崔嬤嬤不在身邊,順出袖里的絲帕交給泓兒。 泓兒一眼瞄見上面的顏色,心頭大震,宣明珠以眼神示意她悄悄處理掉,不許聲張。 前除栽種著佛桑與千葉榴,映日的鮮紅比襯別樣的翠綠,是小女孩子院里才有的鮮活。清風自暖日的云腳吹入這方小小清凈地,木葉簌簌輕響,宣明珠的心緒安定下來。 小婢為長公主挑開半卷的細篾簾子,屋里已站了不少人,除卻梅寶鴉身邊的一個奶姆兩個使婢,府上養的一位女醫官也候在抱廈。 落地罩的多寶櫥槅旁,還有兩個少年筆直而立。 其中一個穿著青圭色緙絲圓領衫袍,年紀在十二三歲間,另一個年齡稍小,皆容清神雋,并肩站在那處,隱隱有芝蘭玉樹之姿。 二子齊喚“母親”,躬身向宣明珠請安。 宣明珠點了頭,額上汗水粘住流海的小姑娘已經在小榻上可憐巴巴伸出手。 宣明珠洗了手,熟練地將小團子抱在懷內,側坐榻邊。她輕探寶鴉的額頭,不曾發熱,這才松了口氣,揮退興師動眾的眾人,只留下兩個少年。 她目光逡巡著三個機靈鬼,似笑非笑。 “說吧,是午睡前又聽志異故事了,還是哪位好哥哥又帶著寶鴉去爬假山了?” 寶鴉在馨香的懷里眨眨眼睫,乖巧不語。 稍矮些的月白服少年徑先笑道:“論起小妹的‘好哥哥’,母親曉得的,我一貫爭不過兄長?!?/br> “嘿!你這小書呆怎么蔫壞呢!”青圭衫少年急了,“娘啊,天地良心!我今兒都沒見著寶鴉,是午時下學聽說寶鴉睡魘了,才過來瞧瞧的?!?/br> 說著他對寶鴉一陣擠眉弄眼,試圖拉攏盟友替自己正名。 宣明珠微笑。 長子梅豫,次子梅珩,皆是宣明珠過繼到膝下的養子。 她與梅鶴庭成婚之初三載無子,梅鶴庭嘴上不說什么,以宣明珠當時的德性,心中無愧才有鬼了。尤其太醫明言她的體質不易成孕,宣明珠便與駙馬商量著,從梅氏本支過繼一子,即是梅豫。 第二年,她又從皇室中過繼了一個父母亡故的郡王之子,本名宣珩的,改為梅姓,養在膝下,是一心為了讓梅家子息繁茂些。 那幾年成玉在背地里動輒笑她是“不下蛋的錦雞”,“只知扒別家的窩”,宣明珠得知后,好生賞了那碎嘴子幾巴掌。 在她心底里,實則一向視梅豫和梅珩如己出,無半點芥蒂。 梅寶鴉不負所望,在娘親懷里扭動小屁股,扒在娘親耳朵邊說:“對的,梅大今天給我講的奇異故事可帶勁了!” 梅豫兩眼一黑:寶鴉誤我! 梅珩澹然微笑:meimei睜眼說瞎話的本領越發高超了。 “叫大哥哥?!毙髦檩p拍寶鴉的背,“不許欺負人?!?/br> “噢?!睂汎f慢吞吞應聲,齜起小白牙對梅豫甜甜一笑,也不見叫人。 這孩子早慧,從小眼睛里干凈,早年間往往只是抱去園中逛游一圈,回來便會夢魘。 醒來汗出了一身,亦不哭不鬧,只是格外黏人,總讓爹娘晚間陪她一起睡。 母子間說笑了幾句,宣明珠問清情況,寶鴉此日確實沒去過花園水井假山之類的地方,上一個志異故事,還是初八那日聽的,便命奶嬤嬤翻出祟神簿子,向園子正西方送走了花神娘娘才算完。 宣明珠又命丫頭取來蜜腌的玫瑰鹵子,拿小篆字隱青盌澥了盞糖水,一口一口喂給寶鴉。 隨口問二子近來的課業如何,她想起了一事,好笑道:“什么國子監課業忙,過不來請安,是老大又背不出書了吧,打量著找轍在我這懵事呢?” 梅豫哀嘆一聲母親大人英明,不敢抖機靈,與梅珩一一作答。 寶鴉聽得小呵欠連天,欲將娘親的精神全部霸占過來,猴著身子沒個消停: “阿娘阿娘,我給你講個書生和狐女的故事吧——”她猛一停頓,將頭搖成波浪鼓。 “不不不,我從來不聽這種破故事,我最愛讀書了!子曰,君子終日之間不違仁,子不語怪力亂神,阿娘,寶鴉乖不乖?” 梅豫和梅珩同時起身。 宣明珠一轉頭,看見梅鶴庭站在門口。 雖則目下不欲看見他,她也不由微愣,“你怎么回來了?” 他身上依舊是挺括的深緋色制繡官袍,散著淡淡白術和皂角的氣味。 他這人有一點好處,在外接觸了命案,回到家無論多匆忙疲憊,總會先薰凈身上才進內宅,怕過了腌臜氣給她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