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9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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龔家族長大手一揮:“我知道你在擔心什么,可我們都在,他陳震要是還想在這浙江地面上混下去,就不敢做得太離譜。 謝丕仍有遲疑:“可此地這么大的動靜,他們不可能不知道。如真有心救援,為何遲遲不至?!?/br> 王守儉呸道:“這群人,就是吃白飯的。還以為那個什么嚴嵩來了,會添點亂,誰曾想是一點兒用都沒有?!?/br> 這無心的一句話,倒聽得孫家族長心中泛起微瀾。他道:“為官之道,本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br> 謝丕垂下眼簾:“水深至此,誰不想明哲保身呢。好吧,叫官府的人來做個見證也好?!?/br> 他陡然松口,眾人對視一眼,都是一喜。就連孫家族長也顧不得遲疑,急急叫人去報信。年輕人,還是嫩了些。等到陳震來了,該怎么著,就由不得他了。 之后,他們就在貼身護衛的保護下,目不轉睛地望著入???,翹首以盼援軍的到來。 官船很快就到了,甚至比他們想象得都還要快。此時已是日上三竿,火紅的太陽如一只碩大的獨目,靜靜凝視著下方。官船排列成一條線,有條不紊地進入雙嶼港。日光散落在白帆上折射出耀眼的光芒,而鼓鼓的風帆驅動著船只,如離弦的利箭,直射雙方交鋒的最前線。 倭寇很快就發現了新的敵人,他們在咒罵之后派出了兩艘船堵在雙嶼南邊的狹窄通道處。這群狡猾的海盜比誰都清楚,如果放任官船進港,他們就再無勝算。 而官船的應對,是迎難而上。比快帆更快的是火槍。神槍手高舉火繩槍,瞄準倭船,開始遠距離狙擊,這些人經過長久的訓練,幾乎是槍槍彈無虛發,一擊立斃。倭船在如此密集的火藥打擊下,只能暫避鋒芒。而這一退就再沒有還手的機會。因為一旦通過了狹窄的通道,到了深水區,艦炮就能發揮威力。艦炮一轟,霎時間地動山搖。一艘倭船被生生打穿,緩緩沉入港底,船上的人前仆后繼地跳水逃命。 就這樣,有了援軍的加入,有了火器的加持,戰局很快逆轉。倭寇本就是亡命之徒,眼見形勢不利于己方,當然是逃命要緊。海盜們的戰術說來也簡單,只要能跑得比同伙快,就有一線生機。 于是,岸邊觀戰之人就看到,倭寇如瘋了一樣,拼命想穿過雙嶼北部的通道,逃到外海去。徐家族長見狀,叫嚷道:“快追??!不能叫他們跑了!” 可惜的是,還是有船搶先奔了出去。這在這些豪族家長眼中,無疑跑走了一座金山。他們忍不住嘆氣。 謝丕的神色已冷硬得如巖石:“不必嘆,該留的一個都跑不了?!?/br> 王守儉切了一聲:“人都走了,到了外海,你難道還指望指揮使司去追?” 話音未落,港外就傳來隆隆的炮響,如一聲霹靂,突然炸響。正準備往外逃的倭寇如同見了鬼一般,一時面無人色。而其他的豪族成員亦是驚詫不已。孫家族長簡直不敢置信:“雙嶼外還有埋伏,這怎么可能?” 連他們都是被謝丕臨時上門逼迫,不得不倉促參戰。陳震那伙人豈能未卜先知,提前在雙嶼港外埋伏呢? 龔家族長到底城府深,他略一思忖就想明白了,他看向謝丕:“是你!是你提前知會的??赡阍趺茨苷f動指揮使司的人?”地方官僚和當地豪族唇齒相依,互為依靠,陳震絕不敢背棄他們。 謝丕只瞥了他一眼:“是誰告訴你們,來得是指揮使司的人?” 徐家族長一時面如土色:“不是指揮使司,那是哪兒的人馬?” 他們很快就知道是誰了。佛保立在船頭,這位第一次親臨戰場的宦官,一直用巾帕掩住口鼻,面露嫌惡之色。 黃豫護持在他附近,道:“這兒太危險了,公公不若回船艙去,這兒交給卑職就好?!?/br> 佛保斜睨了他一眼,道:“交給你?” 黃豫拍著胸脯保證:“對,卑職定率領弟兄們,將這些賊匪殺個片甲不留?!?/br> 雙嶼港地勢十分特殊,只有南北兩個狹窄的通道,雖然港內和外海的水深高達幾十米,但通往外海的通道水卻很淺,最淺的地方只有九米深。只要沉下幾艘船,雙嶼港就會變成雙嶼湖,里頭的倭船就會被裝進口袋里,再也別想出去。官軍因為一早就得到消息,早有準備,很快就把持住了南北兩個交通要道。沒了火器的海盜,還被人甕中捉鱉,下場就只有死路一條。這是妥妥的必勝之局,這要是都打不好,豈不是白瞎了他們家祖上的福蔭。黃豫已是摩拳擦掌,立志要博一個封疆。 豈料,佛保輕聲細語道:“賊匪當然是要片甲不留的,不過……其他的也要處理干凈呀?!?/br> 其他?什么其他?黃豫還未回過神,就聽他下令道:“都去吧?!?/br> 他身邊的錦衣衛如鬼魅一樣竄了出去,他們高高舉起了刀,那刀下之人還一臉茫然:“等等!我是余姚徐家的,是自己人……” 他的辯駁很快就卡在喉中,血從動脈里噴涌而出。如這般倒下去的人,還有很多。這儼然是一場無差別的屠殺,不論倭寇,還是豪族,都要趕盡殺絕。 黃豫面上的諂媚之色凝固了,他驚恐地看向佛保:“公公,這些都是當地仕宦之家的人,他們家中有不少人還在朝中為官,官職還都不小……” 他說到最后已有些語無倫次,佛保嗤笑一聲:“官職不???他們再大,還能大得過天去嗎?” 黃豫此刻已顧不得謹小慎微:“天再大,咱們也得在地里活??!” 佛保忍不住發笑:“虧你還是黃偉的兒子,就只有這么點志氣。凌云梯都已到了你面前,你還只想在泥里滾嗎?” 黃豫又并非三歲小孩,這樣畫餅,還唬不住他。他道:“公公和干爹都是神仙人物,可我們不一樣!卑職手下這么些將官,他們總得在這兒討生活,還請公公大發慈悲,至少給他們留條活路吶?!?/br> 佛保面上的笑意褪去:“還記得你手下的人,倒也不是個沒良心的?!?/br> 他拍了拍黃豫的臉:“看在你這幾分良心的份上,咱家就再教你一個乖。既然做了選擇,就要堅持到底。首鼠兩端的人,才死得最快。你以為你現在收手,那邊的人會感激你少宰了一點嗎?” 黃豫看向岸邊,他已然僵成了一塊木頭。他到此時才明白,自他聽從佛保之言調兵時,就已然踏上了一條不歸路。中央以官位相誘,將他們綁到了戰船上,要使他們與江南豪族徹底決裂。 佛保拍拍他的肩膀:“有什么好怕的,‘圣天子百靈相助,大將軍八面威風?!犅勀銈兂Aw慕隨皇爺北伐的將官加官進爵之榮,怎么機會到了眼前,反而還做小兒女態。地頭蛇而已,難道還敵得過天龍?” 黃豫的眼珠亂轉,他問道:“卑職想請公公給句實在話,嚴嵩和徐贊他們,到底干什么去了?” 佛保這時才露出了幾分贊許之色,他輕描淡寫道:“都到了這會兒,何必多言呢?!?/br> 果真如此……黃豫直到此刻才下定了決心,他即刻下令:“斬首一級,賞銀十兩!” 他的這道命令,才真正為這場屠殺注入了興奮劑。來這兒的多是雇傭軍,本就是為錢賣命,重賞之下,誰還認識這頭是誰。 岸邊觀戰的豪族族長,已由最開始的悲憤哀嚎,到此時的心如死灰。徐家族長癱坐在地上,渾濁的眼淚大滴大滴地落下:“沒了,都沒了……” 王守儉則既憤怒又慶幸:“幸好,幸好我們來的人不多……不然都中了你這jian賊的詭計了!” 謝丕道:“你放心,有新建伯在,還不至于趕盡殺絕?!?/br> 龔家族長聞言已是目眥欲裂,他指著謝丕罵道:“好一個閣老公子,好一個探花郎!原來這一切都是你的陰謀!你根本不是想帶著我們表明立場,你只是想借倭寇和我們這么多人的命,來保住你們謝氏一家而已!” 孫家族長亦忍不住破口大罵:“你這樣的舉動,也配稱得上是讀書人嗎?” 謝丕緩緩闔上眼,再目視他們時,眼底已是一片清明:“你們勾結倭寇,大量走私,借我父親的聲名,來使朝廷投鼠忌器時,就該想到有今日。一切所得,都是有代價的?!?/br> 不過是借謝家做擋箭牌而已,他卻要用他們的命來做贖罪金啊。徐家族長抬起頭,他的眼底已是一片猩紅:“我要殺了你,殺了你!” 幾家的護衛終于按捺不住,蜂擁而上,卻被悉數擊退。謝丕將一切都計劃在內,豈會沒料到此刻。他身邊跟著的,都是以一敵百的好手。眼見打也打不過,這些族老終于徹底崩潰了。 龔家族長叫嚷道:“我的三個兒子都在外為官,你敢動我一下,他們必定會聯名參奏,管教你死無葬身之地!” 謝丕扯了扯嘴角:“但不知,令郎參奏的理由為何?” 這好似一盆冷水,兜頭潑下。朝廷非但不會為他們做主,說不定還會鼓掌叫好,在這場中央與地方的財權爭奪戰中,他們終于還是因為內鬼,輸得一敗涂地。 謝丕面對此情此景,何嘗不覺心累,這就是人吶,不到絕路,不舍貪念。他轉頭離去,任憑身后的烽火漫天。 謝家二房,貞筠從東方未明時守到日落西山,心中不祥的噩兆越來越深重。她叫來伍凡,又一次追問:“你老實說,上面……是不是想要謝丕的命?” 伍凡一驚,他賠笑道:“夫人怎會這么想。謝郎中可是朝廷命官?!?/br> 貞筠不耐道:“少來這些話來敷衍我?!?/br> 伍凡道:“是是是,旁的不說,光憑他閣老之子的身份,也不會有人輕易動他啊?!?/br> 貞筠將帕子攥得極緊:“我起先也這么想,可她不會無端讓我到這兒來,只有江南將生大亂,她才會想為我找一個妥善安置之地。不,也許不止是安置我這么簡單……”連她身邊的護衛,都知道謝丕的謀算,誰敢保證他們沒做什么呢? 貞筠已然不敢細想,她還待追問之時,大門處忽然一陣喧嘩。貞筠霍然起身:“怎么了?” 侍女歡喜地來報:“是二爺回來了!” 語聲未落,貞筠已然奔了出去。他們正相遇在草木葳蕤的庭院中。貞筠上下 打量了他一周,高高懸起的心終于落下,好歹人還在。她這時方覺自己的舉動失格,可轉念一想,失格就失格唄,誰還敢管她不成。她一下就坦然起來,嘴唇微動想說些什么。 但謝丕卻在片刻的恍惚后,繞過她,徑直走了過去。他的語聲散落在微風中:“還請自重?!?/br> 貞筠愣在原地,她的臉漲得通紅。跟在謝丕身后的禮叔也是尷尬不已,他忙解釋道:“二爺,都是老奴的錯。老奴也是擔心萬一援軍來得太遲,這才想找李夫人幫忙……” 貞筠心頭一驚,竟然連謝家的老仆都擔心他回不來。蕙心卻不會往這廂想,她只是為貞筠不值:“真是好心當作驢肝肺。我們夫人從早上一直等到現在,連午膳都沒用,非但連個謝都無,還在這里說這些冷言冷語。我說人啊,還是不能太自戀了。我們老爺那是天下有名的美男子、大才子,誰會放著金玉不要,對著木石不自重呢?” 謝丕一震,他知這婢女是無心之言,可越是無心之言,反而越戳人心肺。他已經連日的殫精竭慮,再也受不得這一激了。 貞筠忽然聽到禮叔的驚呼:“二爺,您怎么了!二爺!” 她轉過頭去,剛剛還立得如青松之人,已然軟軟倒了下去。蕙心嚇了一跳,求助地看向貞筠:“夫人,奴婢不是有意的,這……” 貞筠無奈,她高聲道:“快,還不把人抬進去??烊フ埓蠓騺??!?/br> 她心念一動,當即道:“多請幾個,就留住在府中?!?/br> 大夫很快就來了,幾個大夫看得結果都一樣,無非是心神消耗過度,力竭而暈。唯一的法子,就是好好靜養。 這樣的診斷,貞筠已經聽過太多次了。要是真能靜心,也就不會到今天這個地步了。 果然不出她所料,謝丕是連一個安靜的日子都沒有。被他利用的人,恨他入骨。而被他庇佑的人,也沒有半分的感激。謝家各房的男丁被困在祠堂了好幾天,使盡一切手段都無用之后,終于開始商量。然而,當他們離開祠堂,知曉外頭發生的一切后,又毫不猶豫地把在祠堂達成的協定全部撕毀??v有明智之人,四處勸誡大家見好就收,可到底還是徒勞無用。 謝云為此又來叫苦連天:“堂兄,他們簡直不知好歹到了極點。你明明是為了族里才去冒這樣的大險,可他們、他們還在計較咱們家有人戰死的事,甚至還有人怪你不該得罪孫家、龔家……爹已是盡力彈壓,可仍然無濟于事。堂兄,事到如今,也只能由您再出面一次了?!?/br> 謝丕的動作一頓,他看著這個從小親密的堂弟,終于還是說出口了:“我不會再出面了?!?/br> 謝云一愣,他有些茫然地看向謝丕:“堂兄……” 謝丕垂下眼簾:“該做的我都已經做了。生路已經打通,可如若你們仍不止貪念,自尋死路,我亦無計可施。還有,你說錯了一點,我冒這樣的大險,固然是為了族里,可更多是為了我父親?!?/br> 他的雙目一片沉靜:“家父一身清正,為國為民,身為人子,豈能任由卑鄙小人,玷污他的清名。如今,倭寇已除,豪族已削,家族已保,忠孝之義,得以兩全。至于今后你們要何去何從,掌握在你們自己手中,已經與我無關了?!?/br> 謝云還未回過神,他喃喃道:“這么說,你是不管我們了?你怎么能不管呢?你……” 然而,任由謝云如何相勸,謝丕都徹底置之不理。后來,他甚至命人關了大門,誰都不準進門來。 蕙心聽聞了謝丕的前后作為,這時才知道害怕。她一時面如土色:“夫人,這謝郎中不會怪罪我吧……” 貞筠斜了她一眼:“叫你口無遮攔。放心吧,人家還不至于為這點兒小事和你計較。準備收拾東西吧?!?/br> 蕙心一驚,她道:“夫人,你是說,他們要把我們攆出去嗎?” 貞筠不由翻了個白眼:“瞎想什么呢。我是覺得,此間事了,估摸著也到了回去的時候了?!?/br> 讓貞筠沒想到的是,她的打算又一次落了空。她沒等到啟程返京,卻等到了嚴嵩登門到訪。 對這個同年,謝丕還是見了一面。沒想到,嚴嵩一來就給他帶了個大消息。 他道:“近日,吏部又提出新提議,說是萬歲萬壽,普天同慶,應在萬壽節時再對各級考評為甲上的官員進行褒獎,使他們共沐天恩。還有人提出,還對各級胥吏和差役,也進行適當的獎賞?!?/br> 謝丕扯了扯嘴角:“看來,一切都盡在掌控之中?!?/br> “大局是穩如泰山??赡憔驮懔??!眹泪該u搖頭,“你可知豪族為何對你恨之入骨,不止是因為海上那樁大禍,還因他們的田產也遭奪了?!?/br> 謝丕一驚:“誰有如此能為?” 嚴嵩苦笑道:“治農官遍及天下,你不會以為,真是只為普及農技吧?!?/br> 謝丕一愣,霎時了然:“含章……” 第384章 飛入尋常百姓家 如真要謝,也該謝謝李先生。 時隔兩月, 謝丕又一次來到鄉野中。這次的情形,卻與他上次到來時截然不同。 此時已是日落西山,山角之上升出一盤明月, 掛在林稍, 映著晚山明湖,照得四周清澈如畫??諝庵谐溆葡愫惋埐说南銡?。一眾鄉民正圍坐在圩廟前的空地中。男人們忙著大聲說笑, 推杯換盞,婦人則圍坐在一處,嘰嘰喳喳說些悄悄話,說到有趣處便笑作一團。年幼的孩子們則四處跑跳,吵吵嚷嚷, 年長的孩子則膽子大一些,竟然敢跑到最上席去扯貴賓的衣裳。 他們叫道:“徐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