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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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湘容情急間喊出這句,奈何腳下完全剎不住。 虞莜剛放下花,聽得這聲喊轉過身來,緊接著被她大力撞了個滿懷,后腰頃刻抵在欄桿上,重心一失向外翻去。 她反應不慢,下意識扯住了謝湘容的袖子,但手勁到底跟不上,兼之夏衫單薄,只聽刺啦一聲,手上一空,直直墜向下方。 底下的荷池平日可做垂釣之用,也就丈許來深,伴著周遭一陣大呼小叫,虞莜倒栽了進去。 “湘容,你怎么回事?” 陸夫人先是喝了一聲,屈膝跪在欄凳上,攀著欄桿向下望去。 亭子修得離水面僅半人高,瞧那水色略暗,因是較深,若是太淺或有礁石,反而容易磕到身體甚或撞到頭。 她心頭略松一口氣,為著緩和周遭緊張的情緒,打著哈哈道:“還好,她打小就會鳧水,這個深度怕是能自己游上來?!?/br> 太子妃落水畢竟不是小事,今日因園里都是女客,烏衣衛只在外圍巡邏,豐甯倒是在,正跟長公主她們在花廳打牌,聽著動靜最先趕來,一聽虞莜落水,二話不說跳進池里。 梅染和竹青等人早就急壞了,跑到水邊拿了長竿在水面探著。 自虞莜掉下去有一會兒了,水面一直不見人,梅染已是急得半個身子浸在湖里,大聲喊著:“太子妃……殿下……聽得到嗎?” 陸夫人的臉色也越來越凝重,扣住欄桿的手攥得指尖發白,“嬿嬿……你倒是快上來啊,別玩了……你別嚇姨啊?!?/br> 說話間,已帶了哭腔。 荷池被太陽曬得微暖,虞莜自落水的那一刻,卻只覺徹骨冰寒。 有人說,瀕死一刻會回溯過往一生,這種事對虞莜來說,心血來潮便能做到。 遠超常人的記憶,帶給她的是常人想象不到的痛苦。 從她記事起,前后兩輩子,數不清的事時刻不停盤桓在腦海,哪怕刻意以結繩法忘卻,也總會在某些特定的時刻自行跳出來。 此時身臨其境,上一世龍舟覆沒,她身在玄武湖冰冷的水底,滿心悔恨與不甘,最后一口氣涌出胸腔的憋悶和銳痛,黏膩的水草像深懷惡意的水鬼,死死纏住她的手腳、喉嚨,拖拽著向無盡的深淵沉去。 她仿佛又聽見金陵城破時,百姓凄慘的哀嚎,尸骨遍野、血流成河,眼前一片血紅,直至視線模糊…… * 秦昶正陪著單北殊往園子里來,有意讓他先見見謝湘容,“單叔,你年歲也不小了,不為自己考慮,也得替你家阿默想想?!?/br> “不就是為那小子,再過兩年該到說親的年紀了,府里沒人給他張羅也是不成?!?/br> 單北殊今年三十有四,黑膛臉身形魁梧,他十來歲上便跟著廣義帝東征西伐,性子沉穩老練,秦昶在金陵的十年,是他一直守在長城上。 “不過南方的女子太嬌氣,阿昶你自己娶一個回來就罷了,老單可養不起那樣兒的?!?/br> 他口上是這么說,目光落在那邊亭中,略微一凝,怎么那么些人擠在里面。 以他的目力,一眼便能從眾多身形高挑的北方女子中,擇出兩個略為矮小的,微微一瞇眼,“那邊是不是出什么事兒了?” 秦昶回頭望去,竟沒能一下從人群中認出虞莜,正向別處去尋,就見幾個烏衣衛向荷池疾奔。 有人口中喊道:“不好了,太子妃落水了?!?/br> 秦昶面色瞬變,流星趕月奔至岸邊,到了才知姜皓等幾個都已入水,約摸半盞茶過去,竟還沒尋見人。 豐甯探出水面抹了一把臉,沖著那邊喊,“別去遠處,就在亭子附近找?!?/br> 尋常人落水總會奮力掙扎,除非死人,斷不會掉下去就沒了動靜。 原想著公主會水,興許是一時慌亂認不準方向,因此姜皓等人都是順著水流往下游一點的位置,扎個猛子潛下去尋人。 秦昶聽得豐甯說完,縱身躍入水中,長臂幾個起落到了亭邊,扎下去的那一刻,心頭沒來由地深深戰栗,好似冥冥中,這一幕似曾相識。 嬿嬿…… 無盡的膽寒涌上心頭,水不冷,他的牙齒卻在打顫。 待到終于抱著人浮出水面,秦昶仰頭間,無視周遭一雙雙焦急等待的眼,望向頭頂藍天,眼中分不清是水還是淚。 蒼天注定,不會讓他再失去她一次。 他也不知為何會有這種想法,上到岸后冷靜下來,梅染忙忙拿了外衣給太子妃裹住。 “搓她的手腳心,還有心口?!鼻仃瓶谥袑捨?,“無妨,她早早就暈過去了,沒嗆幾口水?!?/br> 出了這等事,長公主已在命宮人請離賓客,謝湘容撞太子妃落水,當時亭中眾人都看得清楚,即使當時沒留意的,也都聽見了她那聲喊。 毓靖正向陸夫人詢問情況,謝湘容在旁臉色慘白如紙,腳尖磨蹭地磚,“地上太滑,我一時沒站穩?!?/br> 陸夫人想替她辯解兩句,卻實在不能睜眼說瞎話,看了看她腳下,立刻蹲身下去,拿手指拈了一點,“這里怎會有油?” 毓靖盯著謝湘容看,先入為主認為是她在搞事,聽得陸夫人說,只垂眸瞥了一眼,仍是問道: “謝三娘子剛才就大呼小叫的,可是今日太子妃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怠慢了你?” “并無……”面對長公主咄咄逼人的架勢,謝湘容百口莫辨,猛地醒覺,“剛才有人在我后面,推了我一把?!?/br> 毓靖嗤笑一聲,“你說有人推你?誰?” 都說了在背后,當時亭里人多,她怎會看見。 謝湘容臉色難看,但這些閨閣間的勾心斗角,她也是門兒清,即刻便明白,是遭人算計了。 她在北齊甚少出席宴會,要說有過節的,還真就只有太子妃,偏生她適才言語激進,在場的兩人自是明白,落在外人眼中,反倒成了把柄。 既然是針對太子妃的……謝湘容的視線當即便落在黎瑤瑤身上。 黎瑤瑤團扇搭在鼻尖,正轉頭跟身邊的侍女小聲說著什么,根本沒看她。 謝湘容暗自咬牙,正想著如何分辯,頭頂上方響起個低沉的男音。 “本督看見了……確實有人推她?!?/br> 第49章 四十九 “你讓他一生都不痛快?!?/br> 謝湘容回過身來, 視線一再上移,方看清屹在面前、像一尊黑沉鐵塔的人。 不,不是鐵塔, 倒像是…… 她想起祖母房中那架老山紫檀的高腳花幾,是件不知多少年頭的舊物, 深沉的紫呈現烏黑色澤,包漿油亮。 她最愛把手擱在上面, 感受那份溫潤厚重,令人心神安寧。 這人生得濃眉深目,慣于蹙起的眉間有明顯的川字紋, 目光從容, 叫人窺不見內心所想。 謝湘容不認得這張臉, 但北齊能自稱本督的, 只有那個人。 單北殊目光略一逡巡,鎖定在黎瑤瑤身上。 “你, 出來?!?/br> 他不知這是誰家女眷, 指著她, 命令的口吻聽上去很強硬, “何人指使你的?” 黎瑤瑤發出一聲尖細的叫聲,反而向人群中縮去,“不、不是我, 你看錯了?!?/br> “不是你還有誰?”謝湘容心下對單大都督的公正猶為感激, 激動得伸手指住黎瑤瑤。 猛然驚覺袖子斷裂一截, 趕忙收回來掩在身側。 單北殊被那抹白生生晃了眼, 下意識移開兩步, 將手負在身后。 既是單大都督開口, 長公主自然信他絕不會看錯, 立刻命人將黎瑤瑤拿下。 汝南王妃第一個反應是驚怒,繼而心下一喜,這狐媚子犯下大錯,太子定不饒她,出聲撇清干系: “她始終對太子妃心存恨意,這事與我汝南王府并無半點瓜葛,長公主只管拿了人回去嚴加拷問便是?!?/br> 單北殊這才知,這女子便是汝南王新納的那房妾室,對這些南朝來的、看似嬌柔實則心思難明的小娘子們,生出兩分避而遠之。 剛這樣想著,便聽身旁謝湘容柔聲細語道:“三娘謝大都督仗義相助?!?/br> 她婉然傾身行禮,繼而步履細碎自他身前退走,轉身時,那截藕臂又在眼前一閃而過。 饒是單北殊出生入死多年,男女老少的尸首見過無數,這般生活香艷卻是生平僅見,竟有些如毛頭小子一般的心跳加速。 他看一眼岸邊,太子妃正伏在太子膝頭,嘔出幾口水來,想必人已無大礙,此間事了,便也不再多留,轉身大步離開。 直到晚間,虞莜才悠悠醒轉,撫著額角發出一聲痛吟,只覺頭疼欲裂。 “可算是醒了?!鼻仃埔恢笔卦谶吷?,見她醒來就喊頭疼,心下又是一緊。 下午一回來,便有太醫院季院判親自來診看,“這個天氣水溫尚暖,老夫觀太子妃并未染上風寒,若不放心的話,便開兩劑驅寒湯吃一下也無妨?!?/br> 秦昶擔心的卻不是這個,劍眉緊蹙,“她一落水便暈過去了,院判再瞧瞧,她是否另有隱疾?!?/br> 宮中太醫每半月來請一次平安脈,太子妃的身體一向挺好的,季院判想著,從善如流又仔細探了一次脈,這回說得盡量委婉。 “從脈象來看,太子妃一切正常,許是落水時驚慌過度,這才……嚇暈的吧?” 虞莜會水,涼亭離水面也不高,秦昶自認以他的了解,她可沒這么膽小,幼時在太清池玩水,比這更高的地方都跳過。 連季院判也診不出問題來,秦昶反而更不放心,想到她來洛陽的路上也有幾日鬧過頭疼,一面替她揉額角。 “你這年紀輕輕的,怎會有頭疾?讓你平日少琢磨點事罷……還有哪里疼?你當時到底怎么回事?” 虞莜剛醒,就被他婆媽碎嘴地接連追問,鬧得頭更疼了,她這是落水,關頭疾什么事兒? 眼下手腳都是暖的,除了頭疼,身上沒哪兒不妥,她略有兩分不耐煩,“她們沒跟你說?” 她睡了幾個時辰,難不成他還沒弄清楚當時的情況,倒來問她? “那為何掉下去就暈了?” 一句話,虞莜滿心的煩惱又涌上來。 所幸落水那下,她即刻被洶涌的記憶激得昏迷,才沒怎么嗆水傷到肺腑,否則以她在水里待的時間,不死也要大病一場。 心下難得起了幾分怒意,“查出是誰干的了么?” “咦,你倒是知道,不是謝湘容推得你?” 當時她們三個在亭子里說話,梅染等人都在外候著,便是聽到也不多,虞莜大略說了謝湘容不愿嫁單北殊的事兒。 秦昶微微一哂,“巧了,剛好就是他替謝湘容解的圍,單叔親眼所見,是黎瑤瑤在后推得她?!?/br> 又是黎瑤瑤,虞莜不覺納悶。 即便她對秦昶心有所屬,又被他親口賜給了汝南王,若說懷恨在心,恨他也不必總拿自己作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