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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承平年少在線閱讀 - 承平年少 第79節

承平年少 第79節

    “行了行了,”皇帝一面往院里走,一面笑罵道,“少放酸屁。畫在哪兒?”

    “在小書桌上呢?!毙∽s緊顛顛兒地捧了來,將卷軸交到皇帝手中。

    “雪原上的馬?”皇帝不由得皺眉:水墨寫意里,天地一色,無邊無際的白茫茫,而干濕濃淡、疏密虛實的落筆,勾抹出蕭疏的枯木,并驅奔騰的兩匹駿馬。

    “這是舊年欠下的畫,不知你還記不記得?!睂氈橐娝麃?,便讓麴塵去沏茶,自己請他在茶案前坐了,又在一旁的小銅鼎里添了些香。

    皇帝當然記得,那是他大婚那一年,寶珠許諾給他的賀禮。

    沏好的茶呈上來,他取了一杯,握在手中:“從前沒有見過你畫寫意,想不到筆意這樣超然?!?/br>
    寶珠抿嘴一笑:“不過一時有些感觸罷了——今年下雪的時候不多,我又才好,也就一次都沒有出來賞?!?/br>
    曾經得了瘧疾都能撿回一條命、淋了大雨都能安然無恙的自己,真是想都不敢想。

    皇帝鼻中一酸,憶起的卻是兩年前的此時,他和她站在院中,看堆雪人。

    那兩匹并肩奔騰的馬里,有他嗎?

    他無意識地問出了口,寶珠搖搖頭:“那只是為了履行從前的承諾罷了,并沒有別的深意?!?/br>
    廚房送來做好的糖葫蘆,她眉眼彎彎地接了,請皇帝先嘗:“我聽見說,開了春要將燕朝帝陵都重新修繕一回?”

    皇帝點頭,道:“燕太'祖的吉xue勘得好,幾百年里只遭過一回盜,其余地方都沒有大的損毀,修繕起來不難——這也是積陰德的好事?!?/br>
    “春耕繁忙,何必急在這一時?”寶珠說:“你的用意,我都明白。只是,大樹將顛,非一繩所維?!?/br>
    她的感悟,與他的感悟恰是一模一樣。

    自幼相伴的兩個人,志趣相投,讀一般的書,習一般的字,賞一般的畫,怎么可能一夕之間脫胎換骨、成為與他勢不兩立的人?

    然而兵不血刃、結兩姓之好這一類詞,又未免過于理想了。

    她讓齊姑姑出門去請人裱畫時,都能遇見善品鑒的個中高手,主動攀交。

    齊姑姑的謹慎更勝從前,暗里稍派人一掃聽,便知來者乃是歸命公李慎行——論起來是她的堂兄。

    她既知道,皇帝豈會不知?

    李慎行或許不會妄動,別的人保得齊嗎?不單是那些真正的遺臣,還有打著前朝旗號的逆亂們。

    她這個亡國公主無足輕重,要緊的是元子。她不能讓任何人拿他的身世做文章。

    封后,就必定要明確的出身;出身一明,紛爭便會隨之而來。

    寶珠鄭重道:“冬祭是大事,主祭者不外帝后。陛下,請恕我不能同往?!?/br>
    第113章 .一一三札記

    “您、您就這么答應了?”薛盟簡直瞠目結舌,若他倆是尋常人家的表兄弟,這會兒早抓著對方的肩膀語重心長地教導一番了。

    可面前這位表弟不是尋常人,是當今皇帝。

    皇帝略點了點頭:“她不情愿,也就別勉強了?!?/br>
    薛盟心里暗嘆了一聲:那位主兒可真是個奇人。小小的宮女兒,先是讓太后娘娘認了親,大吹大打地嫁進侯府做夫人,又籠絡住了皇帝的心,上趕著地要封皇后,到頭來人家竟然不愿意!

    他原先毛遂自薦,推了梵煙出來與她交好,自然不能說沒有私心,滿以為此回就是自己趁勢而為、稇載而歸的時候了,哪曾想,這位歷來金口玉音、說一不二的皇爺,居然真就改了成命。

    薛盟并不知道寶珠的身世,故而怎么也想不明白,對一個女子而言,正位中宮、母儀天下,難道不是求之不得的美事兒?

    總不能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霸王硬上弓吧?

    他悄悄掀起眼皮,往皇帝臉上瞄了一眼,皇帝的神色依舊澹然閑雅,看不出端倪。沒有那一襲袞冕,他仿佛不過是位端麗自持的年輕公子——這樣的容貌氣度,連自己都要避其鋒芒,怎么可能俘獲不了女子的芳心呢?

    薛盟的那些心思,皇帝洞若觀火,一時倒覺得有些好笑,道:“封后大典暫且擱置吧。等明年開了春,不知表兄的船隊幾時出海?”

    既然稱他“表兄”,那么論的便是家事。薛盟回答說:“今年多了一張船引,新增的福船三月暮從京城出發,到太倉集結后,一路直下福州,再伺風開洋?!?/br>
    皇帝著手清算范家埋的第一步棋,薛盟比所有勛貴大臣都察覺得早。咋舌之余便是冥思苦想,如何借著梵煙這近水樓臺的便利,在新的主子娘娘面前表一表薛家的忠誠不二。

    奈何那一位性子隨和卻淡泊,奇珍異寶又從來都不缺,個頂個的全是御賜。他的所謂私藏秘玩,豈敢與之比肩?

    至于梵煙出主意,邀她入股分船隊的紅利,同樣遭到了婉拒。

    倒是皇帝知曉此事后,為褒獎薛家的一片赤忱,額外賞下了一張船引。

    一艘商船須領一張船引方能出海,一張船引不過納稅八兩,而一去一回,買入售出,賺的可是不計其數!

    然則薛盟甫一聽皇帝有此一問,就明白自己的如意算盤怕是要落空一大半。

    “朕想借你的新船一用,送一人南下游覽?!?/br>
    “皇爺這是哪里話?”薛盟連忙表態:“臣一家老小的身家性命都全蒙皇爺隆恩,實乃皇爺所有,談什么借不借的呢?”

    何況這一人是誰,還用問嗎?

    薛盟忖了忖,又道:“這一路越往南邊兒越暖和,正適合娘娘游山玩水,等到了五嶺以南,恰值荔枝成熟的月令,還可請皇爺與娘娘賞光,一試當地的紅云宴?!?/br>
    他只當皇帝這一回還跟當初賜婚靖寧侯一般,無非由著心尖尖兒任性而為罷了,放出門新鮮一陣,仍舊是要回宮里去的。

    孰料皇帝終究抑制不住,幾不可聞地嘆息了一聲。

    薛盟便牽起嘴角笑了笑:“臣雖然愚鈍,幸而臉面不值個什么,家中愛妾著惱,不肯多敷衍臣,只消涎皮賴臉地多扭著就是了,不叫她離了左右便好——您是萬金之軀,卻不能如此?!?/br>
    這話竟有幾分憐憫之意?;实垲┝怂谎?,說:“朕還當你渾然不覺呢?!?/br>
    薛盟面上不覺含了些許自嘲:“同床共枕這么些年,即便不知其所以然,總能知其然的?!?/br>
    縱有君臣之別,到底還是姑表兄弟。偶然談起這些內幃事,也不算十分唐突。

    “朕與她,不曾置氣,更從未有過隔閡。只是…”

    只是,援引寶珠之言,宮苑于她,一如寂靜無波的深淵,逃出生天的人,是決計不愿再投身沒入水中的。

    即使沒有家國大義橫亙其中。

    皇帝當然不是沒有盤算過,像薛盟起先揣測的那般,放手準她離開,消磨兩三個月,甚或他都等不了那么久,便會拋開手里永遠處置不完的政務,趕到她面前,令她動容,令她重新陪在他身邊。

    他深信不疑,這對他來說并不困難。

    因為她愛他。因為他選擇留在皇宮,這是他的責任,亦是他的抱負。

    但寶珠從沒有過選擇的機會。

    所以,他把選擇的權利交給她。

    鑄造好的金寶金冊封存在尚寶監里,緊鑼密鼓張羅著的大典了無痕跡地中止了,一切都歸于平靜,仿佛和很久之前并無二般。

    除夕一早,寶珠帶著元子進宮給太后賀歲。

    她坐著翣羽蓋車來。前一晚下了雪,清掃過的路面依然有些潮濕,皇帝擔心她,索性早早在天和門前等候著。

    母子倆披著一色的大紅羽緞面白狐里斗篷,系著風帽,下了車,寶珠要向皇帝蹲禮,不等屈膝便被拉住了:“留神腳下?!?/br>
    他二人已有月余未曾相見,皇帝此刻一拉她的手,雖勉力做得坦然,心里猶有些打鼓,但見寶珠神色如常,又低頭含笑教元子團起小手,沖皇帝作揖。

    元子心不在焉地由著阿娘擺弄自己的小手,自個兒仰起小臉看向皇帝,打量了片刻,忽然眉開眼笑,叫了一聲:“達!”

    皇帝頓時激動不已,連聲答應著:“爹爹在呢,爹爹來抱元子?!?/br>
    寶珠將孩子交給他,皇帝接了,一面往后殿走,一面又怕寶珠不樂意,試探地問:“他是先叫的阿娘吧?”

    寶珠抿嘴一笑:元子是慣會撒嬌的孩子,從前被阿娘冷落過一陣,自此越發粘她了,但凡被她抱著,必定黏黏糊糊地,不時便喚她一聲。

    這是她唯一的親人,怎么可能割舍得下?她同皇帝說過,不會將他留在皇宮里。

    皇帝彼時沒有給她明確的答復,只是仰起頭靠在椅背上,手掌覆住眼睛,半晌才幽幽道:“你啊,當真…”

    當真什么,他沒有說下去,今日也不必提它——今日任何齟齬都不提。

    依舊是徐姑姑來迎他們。恰逢太后受外命婦朝賀畢,正在暖閣里稍作休息,見皇帝三人進來,一同行大禮向她拜年,滋味又不一樣。

    一面讓他們快快起身,著胭兒奉上茶點,一面感慨道:“我如今精神短了,不過趁著今日,與老輩兒里的親戚故舊見一面、說兩句話,那些年輕的誥命,都眼生得很,難為她們天不亮頂著寒風來,索性都免了行禮,領過宴便家去團圓?!?/br>
    皇帝便笑道:“禮法如此么。母后若是不耐煩,下一回讓她們對著前殿主位行禮就是了。老輩兒的親戚里,姑母、舅母家的兒孫都大了,她們素日都得閑,請她們常常進宮來也不難?!?/br>
    聶家的親戚還罷了,大長公主與太后從年輕時候起就合不來,哪里能夠一處作伴?

    皇帝如此說,不過是截住她的話頭,省得太后見選秀沒選出什么出挑人兒,又打起恩召老臣家女眷進宮的主意了。

    大節下的,太后到底不想認真與他爭辯,又換了話頭,問起元子的衣食來。

    有這么個孩子在,笑著鬧著,搖搖晃晃地連走帶爬,終究不至于冷場。

    午后寧妃與孟昭儀來陪太后抹骨牌,因為少了個人,便讓寶珠一道玩。

    皇帝獨自坐在一邊,隨手擱下茶盞,笑道:“上回說要在母后這兒借一本書,這時候正好去找找?!?/br>
    太后應了,又讓胭兒跟著伺候——如今是她在打理小書庫。

    寶珠素來沒有什么偏財運,眼下心里存著樁事兒,兼之玩牌本就是為著哄太后高興,不想幾回玩下來,除太后外,她也小贏了些,這才后知后覺,孟昭儀喂牌喂得辛苦。

    一時宮女來請用點心,幾人便各自在捧來的銅盆里洗了手,漚些漚子,吃杏仁茶。

    胭兒又走進來,向寶珠道:“皇爺說的書奴婢沒找著,讓請夫人過去瞧瞧?!?/br>
    桌上幾人都心照不宣,太后開口道:“你去吧。我坐久了腰背也僵,牌便不玩了,夜里守歲時你們再來?!?/br>
    寶珠起身應了個“是”,這才行禮告退。

    麴塵捧著斗篷跟出來,替她穿好,扶著她往小書庫去。

    又往對過的西暖閣看了一眼,元子正趴在炕上,傅母拿著剪好的窗花逗他高興。寶珠囑咐說:“留心著炭火,別燒得過旺了,燙著他?!备的该Υ饝聛?。

    小書庫不過幾步路遠,到了這兒,嗅到若有似無的書香墨韻,她的心方覺得沉靜下來。

    靠窗的紫檀書案上置著一盞白玻璃燈,冬季里天暗得早,這時辰已經點上了,皇帝閑適地坐在書案后,抬眼對她一笑。

    寶珠在他溫存的神情里,忽然恍惚了一瞬,想象著二十多年前,那個值守書庫的宮人,是否也會在此地獨坐到暮色四合。

    桌案上摞起的字帖之外,還有一本薄薄的冊子,似曾相識。

    “這是給你的?!?/br>
    她翻看過這冊子,里面是某名女子信筆寫下的札記,山靜日長,與世無爭。

    原來是她母妃留下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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