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平年少 第30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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賢妃卻暗暗掂量著他剛才那些安排:若不是白家當年稱降得徹底,或許也會步此后塵吧。 再想想太子來前皇帝對她囑咐的那些話——天家的倫常淡薄得很,她一定要把握住時機,半點也錯不得。 太子回到東宮,告知太子妃不必再與母后一道去宣政殿侍疾后,又處理了半日堆積下來的條陳,下半晌估摸著皇帝午睡醒來的點兒,再往宣政殿去。 皇帝正與賢妃及四皇子一道吃點心,靠坐在床上見了他。 這下太子的笑意更松快些,拱手道:“臣領父皇的責罰前,先替童大人討個賞,父皇好得這樣快,童大人功不可沒!”童御醫,便是專為皇帝請脈開方的那位老大人。 皇帝清了清嗓子,點頭允了。又啞聲說:“昨兒我看你母后眼睛不好,宮里那么多眼鏡,你怎么不為她備幾副?” 太子答道:“從前臣也請母后試戴過,母后嫌沉甸甸的,戴一會兒太陽疼,就作罷了?!?/br> 皇帝想了想,命人將他新制的一副茶晶鏡片的眼鏡取來。 太子接過來一看,這一副眼鏡梁下有銀掐,又有法條簧,倒是十分巧妙,便于調節。 他謝了恩,說這便親自給母后送去。 出了廊道,霜飔空涼,太子呼出一口濁氣,一時覺得可憐得很,只不知憐的是誰。 真真假假,他自己也分不清了。到底是御賜的眼鏡,他總不能扣下。 第41章 .四十一槃鼓舞 皇后見著眼鏡,倒也無波無瀾,吩咐寶珠把它收起來。 寶珠應著,退出屋子,便對閑站著的胭兒招招手:“你到娘娘那里,替我一會兒,機靈些就是,有什么不懂,看你師父的眼色?!彼橇~兒教出來的,行事再沒有什么不放心之處。 胭兒也不多問,乖乖點頭進去了。寶珠便捧著眼鏡盒子,交到小庫房,記了冊、貼了簽,安放在檀木架子最上面一格。 隨后便返回聽差房,等太子走了,她這里就知道了。 秋月正在里頭清點藥草,見她進來,問:“今兒娘娘要出門嗎?” “賢妃守著便守著吧?!被屎蟮?,“你獨自視朝,更要加倍謹慎,別再忤逆了你父皇?!?/br> “臣記著了?!碧佑悬c心不在焉,寶珠一見他來就走開,不知是純粹氣沒消,還是被母后知曉了責備過。 他真不該說那種混賬話。眼下連個賠罪的機會都沒有。 太子壓下那點情愁,說起了正題:“離中秋也沒有幾日了,父皇不宜出門,就在宮里頭辦一辦。母后覺得何處好?” 皇后暫且沒有他這樣的閑心:父子倆眼下看似是平和下來了,皇帝甚至還賜了眼鏡來安撫她,可越是這樣,皇后心里才越不踏實。 她知道皇帝是什么性子,太子更是十二分地隨了他。只怕誰的心里,這口氣都難消。 明面上,是父子倆不巧看中了同一個女人,更深遠的緣故,還是因為太子長大了,皇帝卻老了。做父親的,希望做兒子的能夠擔起自己交給他的重擔,卻不容許做兒子的有分毫動作,意圖從他肩上搶過重擔去挑。 太子有這樣的意圖嗎?皇后想起昨日在宣政殿乍見時,太子的那副模樣,以及那套圓融的說辭。 挑起這場風波的若是旁人,早被她除之以絕后患,偏偏是寶珠。 養了這么多年,便是貓兒狗兒,也有兩分不落忍了。 再者,殺了她皇帝也未必消氣,可太子只怕安撫不下來。 皇后微皺著眉,一時只道:“不拘哪里,平平安安地度過就好了?!?/br> 太子從沒想過她會說這樣近乎軟弱的話,驚異之下竟不知該如何回答,安慰之語本可以脫口而出,然而在舌尖打了幾個轉后,終究咽了下去。 這種感覺讓他有些說不出的不舒服,片刻,他才拿捏著語調,說:“母后既這樣說,臣便再請父皇的示下吧?!逼鹕砀嫱顺鰜?。 中秋當日也是秋闈最后一日。李慎思“病”了這么些天,宮里的御醫一天幾趟地來,又在府里住過幾晚,一條街的人都是有目共睹的,這天傍晚聽說歸義公過身了,一則嘆天妒英才,二則嘆皇恩浩蕩。左鄰右舍的大都在朝為官,多少算同僚一場,紛紛送上奠儀,親自上門吊唁的卻一個也無。 獨留下李慎行一人主持兄長的喪禮。他比李慎思豁達通透,團圓節下的,那些大人們說到底非親非故,忌諱些也是常情。連自己的妻子都因為照顧生病的女兒,不能過來支應呢——幸虧這些往常守衛兩府的軍士還算有點人情味兒,都忙里忙外地替他張羅。 太子沒出手,怕對九公主有妨礙,到底稚子無辜。洪氏母女應當是一路奔波勞累,兼之有些水土不服,洪氏尚能支撐,小姑娘家卻病了好幾日。 團圓佳節,幾家歡喜,幾家凄涼。 太子拾階而上,恰逢童御醫為皇帝請脈出來。 頭發花白的老先生要躬身行禮,太子連忙攙住了他:“童大人,不必多禮?!庇謫枺骸案富蔬@會兒精神如何?” “皇爺現下精神好啊!就等著殿下請他去中秋宴呢?!蓖t笑瞇瞇的,太子怎么問,他怎么答,并不能算欺瞞。 太子點頭笑笑:“大人家里的兒孫想必也正等著您開席?!?/br> 童御醫說是,又拱拱手:“老臣還沒謝過殿下,替老臣討的賞呢?!?/br> 太子饒有興味,問:“不知父皇賞了大人什么?大人可愿讓某同喜?” 童大人抬起頭,看著這個比他還高出一大截的挺拔青年,目光深遠:“皇爺準了老臣乞骸骨之求,中秋節后,老臣便告老還鄉了?!?/br> 太子臉上的笑容凝了一瞬,隨即恢復過來,道:“大人精神矍鑠,老當益壯,何來乞骸骨之說?御醫院少了大人坐鎮,不但小子心有不安,只怕父皇也難以高臥啊?!?/br> 童御醫連聲道:“殿下言重,老朽慚愧,老朽慚愧。御醫院里后生可畏,人才輩出,老臣怎好觍著臉倚老賣老?回去逗逗孫兒是正理,再不敢出來貽笑大方?!?/br> 這話倒是肺腑之言?;实燮判g士丹藥,早覺御醫無用,尸位素餐。這回一病,也是日積月累的結果。他老人家卻猶不知懸崖勒馬,單要賢妃一人侍疾,正是便于伺候他每日進丹。 童御醫心知再不辭官,怕是沒命衣錦還鄉了。 太子見他去意已決,自己阻攔也是于事無補,有些意興闌珊地拱拱手:“大人動身前,容某為大人置杯薄酒踐行?!闭f著便往皇帝寢殿去了。 童御醫望著他的背影,那般敏捷矯健——御醫當中資歷深的,獨他不曾親自為太子斷過腿傷,他不信太子革靴里的鞋墊一厚一薄,他也不信賢妃伺候皇帝進丹之事,太子一無所知。 然而從今以后,自己不必再趟這渾水了。 皇帝獨自一人坐在棋案前,賢妃及四皇子都不在。 太子喚了聲“父皇”,上前行禮?;实蹚街苯辛嗣?,感慨道:“病榻上困久了,如今看什么都可喜?!币驎r辰不早,便說:“夜里回來,咱們手談一局?!?/br> 太子應了聲“是”,見他面色略顯潮紅,心里便有個疑影兒,道:“翩鴻館地勢高,夜里寒涼,父皇可要披件斗篷?” 皇帝無可無不可:“帶著吧?!?/br> 太子便讓內監去取,自己扶著皇帝,待他端端正正地坐上肩輿,方才松手。 皇帝笑了一聲,道:“你也坐去?!眱沙思巛浺磺耙缓笃瘃{,往翩鴻館行去。 這地方是皇帝選的,翩鴻館上可以瞧見小橫塘——有月無水,終究少了份意趣。只是太子沒料到,賢妃和四皇子都不在,席間就只有帝后二人,以及他與太子妃。 簡直像是尋常百姓家一般。太子沒藏著掖著,當著皇帝吩咐底下人,未能到場的妃嬪們瓜果月餅都要送到,九公主那兒再多吩咐一聲,西瓜螃蟹別給她吃。 皇后淡淡的,席開后起身向皇帝祝酒,愿他歲歲常健。 杯子中盛的卻是香糖水,皇帝不肯飲,太子笑勸道:“父皇莫嫌糖水味淡,臣愿為父皇鼓舞助興?!?/br> 他本就穿著曳撒,活動方便,命內侍們將槃鼓擺在開闊處,星羅棋布地頗有關竅,而后輕巧一躍,便立在了一面鼓上。 太子這舞是脫胎于當年葛梭部獻過的馬上舞,不比宮中舞伎們的柔婉有致,他不過興之所至、縱情而為,意在娛親罷了。 “咚”、“咚”、“咚”、時急時緩的鼓點雄渾激昂,紅衣皂靴的身形翩然驚世?;实蹞艄?,皇后含笑,一舞終了,太子掠過捧酒的宮人,落在皇帝面前,將一滴不灑的香糖水奉過頭頂,敬獻于他。 皇帝哈哈大笑,接了水酒飲盡,皇后略含嗔怪:“餓著肚子賣弄,仔細一會兒腸子疼?!?/br> 太子不急著起來,又向皇帝稟道:“仰賴父皇庇佑,童御醫為臣治好了腿疾。父皇生養教誨之恩,愛護容忍之心,臣此生難報,深以為愧?!彼┥?,再三頓首。 皇帝沒有說破什么,只道:“起來吧?!?/br> 四個宮人推來了鮮花漿果裝點的團圓餅,切下頭一塊遞呈皇帝,再呈皇后,再呈太子,末呈太子妃,剩下的也足以供四五十人分食。 此時月上中天,新果佳肴俱備,鼓瑟吹笙的伶人們換了輕柔舒緩的曲調,與月色水光交融醞釀,令人如癡如醉。 太子又飲了幾杯酒,待汗出透了,趁勢告退更衣。 大篆在外頭候了有一時,見他出來,忙回稟說,賢妃母子在長禧宮設了小宴,并無異常之舉。 太子忽然有些惘然,點點頭,也忘記了換衣裳,說:“我自己走走就來?!?/br> 大篆一愣,沒來得及回答,太子殿下已然只留給他一個背影了。 大篆無奈:這位主子還能是去哪兒? 寶珠這一次又沒跟著來。鳳儀宮里的情形卻遠非太子想的那樣冷清。 柳葉兒在皇后寢殿里照看燭火。其余留下來的宮女兒們都窩在茶水房里嘻嘻哈哈,內侍們更有內侍們的樂子。 茶水房里的爐子是不滅的,以備皇后一回來便有熱水可用。她們順便煨些栗子、芋頭之類,比正兒八經吃飯香甜多了,寶珠挑了些,預備待會兒給柳葉兒送去。 敲門聲響起時,小宮女還在竊竊地問是不是哪位吃飽喝足的姑姑來巡視了,寶珠連忙對她們做個噤聲的手勢,開門時臉上越發笑得乖巧。 在看清來人后,這笑容立時消失了。 房間里其他人這下也是鴉雀無聲,齊齊呆了一瞬。她們都不知道前些日的事,但太子一向如何待寶珠的,她們想沒瞧見都難。 下一刻,不知是誰先反應過來,不說行禮,倒一溜煙兒地想出去,給他倆騰地方。 太子怕寶珠不自在,忙說:“你們玩你們的?!焙么踅o攔回去了。 寶珠呢,又不能把他晾在外頭,聽見他說:“咱們去那邊?!鳖櫜簧仙砗竽切﹋iejiemeimei過了今兒如何取笑,只得答應著,跟他走到另一頭的聽差房。 第42章 .四十二冰凌 走到聽差房前,太子不急著進去,抬頭瞧了瞧:“上回我來,你就是躲在這兒不理我的?!?/br> 寶珠語氣郁郁的:“請殿下不要說這樣的話,奴婢擔當不起?!?/br> 太子回身面向她,鄭重道:“寶珠,我是來給你賠罪的,我不該說那樣的話?!?/br> 寶珠低著頭不作聲,聽差房只透出來一點微弱的光,明月也被高處的屋檐擋住了,看不清她的神色。太子有點緊張,片刻,才聽見她輕輕抽泣了一聲。 太子越發手足無措,想抱抱她又不敢造次,忙說:“是我妒恨交加、口不擇言,你沒有做錯什么,你很好,是我…” “殿下別說了!”再說下去,她就真的不知道如何收場了。 寶珠整了整心緒,道:“殿下是真心實意給我賠禮的,這個我已經明白了,我再不接受,就是不識抬舉了?!?/br> 太子隱隱覺得她說的不對,卻無從反駁。寶珠勉強笑了笑,不在乎他是否看得見:“聽差房里沒有爐子,坐著會冷。殿下大概不能出來久了,我找人送您回去吧,中秋佳節,難得娘娘也在,您多陪陪他們?!?/br> “那你呢?”太子確實沒有理由多留:“你吃月餅了沒?吃螃蟹了沒?” 寶珠只管點頭:“都有呢。我再不回去,才被她們分光了?!?/br> 太子再沒有什么可問的了。然而他仍覺得,心里想問她的,一句也得不到答案。 兩人便在黑暗里默默地站著??床磺灞舜?,但聽得見對方的呼吸。寶珠的鼻子漸漸有點囔,她悄悄拿帕子掖了掖,以免太子發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