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代梨園小花旦 第47節
“程同志,現在不是沖動的時候,上級的決定,我們要先服從嘛!”王支書勸著,又不敢說太重的話。 十月底,北方降溫快,冬天已經很冷了,卻冷不過葉齡仙心底的寒。 上輩子,高進武直接撕了她的報名表,沒想到這輩子,她還是被攔在了考場外。 但是葉齡仙上輩子認命了,這輩子她不服啊。高進武……對,一定是他! 葉齡仙環視一眼人群,很快找到角落里的男人。 她下意識摸了下口袋,自從和程殊墨結婚,那里已經沒再藏匿過剪刀。 不過,食堂窗口倒是扔著一把菜刀,葉齡仙順手稍過,步步走進高進武。 高進武注意到她時,有些意外,也有些期待。 “我問你,這次是不是你搞的鬼,是不是你舉報我?” 葉齡仙眼里有股毀天滅地的憤怒,仿佛高進武只要說一個“是”字,她就會和他同歸于盡。 這段時間,高進武的腿腳還沒好利落,不愿意往人前站,總覺得自己矮人家一截?! ∪~齡仙結婚后,他還被人警告過,盡管沒再招惹她,但是對她的心思一直很復雜,愛恨交織。 是的,高進武心底隱晦處,還癡迷著葉齡仙甜美柔弱的外表下,這剛強的一面。 這一瞬,他竟然被懾住了。 “葉齡仙,你憑什么懷疑我?是,我是恨你和程殊墨,但我沒那么大權力,影響不了公社的判斷!” 高進武解釋了,但又什么也沒解釋。 葉齡仙當然不能接受這種模棱兩可的說辭,她握緊了菜刀。 但是下一秒,程殊墨從身后攔住她,將刀奪了下來。 “仙兒,別沖動,會臟手。這事交給我,我會查清楚,會解決的?!背淌饽巡说度踊卮翱?。 食堂師傅早嚇出一身冷汗,麻溜地把菜刀藏了起來。 王支書在旁邊看得吐血,心說“你別光讓你媳婦兒冷靜,你自己倒是先冷靜一下啊?!?/br> 程殊墨重新站上臺。 “王叔,好好的一個女知青,在符合報名條件的情況下,被無故取消名額,這事擱哪兒都不正常。大隊如果不能為知青說話,我就一級一級往上問,實在不行,就找教育部的人咨詢咨詢?” 王支書更頭疼了,要是換個人,他還能先安撫下來,但偏偏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程殊墨,這誰管得了?他程殊墨要是想咨詢教育部,還用得著一級一級的嗎。 這次借書學習,男女知青哪個沒受程殊墨、葉齡仙的幫助?做人要知恩圖報,他們也都跟著幫葉齡仙說話。 吳俊、猴子更是帶頭喊:“公平報考,我們也支持向上反饋!” 許久不發聲的高大隊長,這時站出來,“我覺得葉知青平時思想端正,工作認真,團結隊員,應該沒什么問題。既然大家都有意見,就要及時反饋給公社,讓公社調查過后再處理?!?/br> “爹!”高進武的表情很復雜。 高隊長沒搭理兒子。他這么說其實也有私心,如果葉齡仙真的考上大學回城了,高進武肯定徹底收心,在男女關系上再也不會犯錯了。 事情還有轉機,葉齡仙也冷靜下來,朗聲道:“我葉齡仙身正不怕影子歪,沒做過的事絕對不會認。既然有人覺得我編的戲有問題,就讓他們把舉報信帶過來,再派一名唱戲的行家來鑒定。否則,說什么我也不服?!?/br> 王支書感嘆一句“姑奶奶”,他還能怎么著,只能照辦了。畢竟,舉報如果真成立了,大隊戲迷班的《進城記》估計都要被禁演,對他們老樹灣也會有一定的影響。 紅豐公社可是領教過老樹灣知青隊的“團結”,接到反饋后,為了干好工作,讓人民群眾滿意,他們第二天就派了一位張專員,親自趕來處理。 和張專員隨行的,有公社宣傳隊的隊長,也就是龍虎班的負責人馬金水,還有招生小組的一位老師。 葉齡仙知道公社派了馬金水過來,糾結了一夜的心,總算好過一些。馬師傅對她可算是知根知底,總不至于再冤枉了她。 事實的確如此,馬金水到了老樹灣,第一時間了解了緣由,也看了葉齡仙遞上來的《進城記》戲本。 這是一出好戲,馬金水看得津津有味。 看完之后,馬師傅疑惑地問張專員,“這戲不是挺好的嗎?離婚女進城的故事,歌頌了一個農村婦女敢打敢拼的精神。我實在看不出,這戲有什么問題??!” “問題就出在這。那婦女離婚后,娘家給她說了個親,她不愿意,非說夢里遇到了什么初戀,要追求婚姻自由……”張專員展開舉報信,繼續道,“舉報信里還說,這一段戲和《西廂記》鶯鶯拒婚的情節很像?!段鲙洝肥鞘裁?,那是古代戲,搬到戲臺上,就是違反規定!” 強詞奪理,葉齡仙修養很好,都忍不住翻白眼了。但她看到了舉報信上的字,心里一陣發寒,因為,她認出了上面的字體。 馬金水就沒那么好脾氣了:“這他媽也算違規?《西廂記》反抗包辦婚姻不假,我們今年三八節演的《祥林嫂新編》,里面也有反抗包辦婚姻的情節呢,難道魯大師的作品也有問題?” 張專員其實也覺得離譜,但是這種事可大可小,就怕他們放寬了,到了別人那又出問題。他干巴巴道:“這舉報信里還說,《進城記》影響不好,說農村婦女都進城了,誰還留下來發展農村建設啊……” “放屁!”辦公室的門被推開,馬冬霞一臉怒火地沖進來。 沒有人比她更理解這個角色,“農村人現在不能進城,在戲里過過癮、做做夢都不行嗎?合著我們就活該祖祖輩輩待在這兒,面朝黃土背朝天?” 夫男婦女都一樣,馬冬霞這是故意拔高戲的立意呢。 葉齡仙大概明白怎么回事兒了,知道公社也是怕舉報人再往上鬧,怕不處理以后會擔責,所以快刀斬亂麻,先淘汰了葉齡仙。 決絕這個問題問的,只有廣泛的、正直的民意。陽光足夠多了,還怕犄角旮旯里的陰影嗎? “張專員,不如這樣?!比~齡仙站起身,建議道,“我編的戲好不好、能不能唱,我說了不算,也不該由你們某個人決定。人民群眾說了才算,就該讓老樹灣大隊看過這戲的人,都來投票判斷!” 事實上,如果群眾不愛看、不愛演,這戲自然就銷聲匿跡了。偏偏這戲在各個大隊演得熱情、演得火熱,已經很說明問題了,老百姓就是愛看。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在老樹灣,葉齡仙和程殊墨的人品沒話說,支持他們的人自然很多。 這時候無論男女知青,還是大隊隊員,都非常團結,希望公社能為葉齡仙主持公道。 朱紅霜甚至說:“要投票就讓周邊幾個大隊的人都來參加。你們打聽打聽,除了西崗大隊,誰沒聽過我們的《進城記》?”她自己還跟著戲迷班打雜,在別人大隊吃了好幾次燉豬蹄子呢。 程殊墨更絕了,“我可以給縣里的報社打電話,請他們過來采訪,這么意義重大的事,不記錄下來、不向全國推廣多可惜?” 張專員一聽這陣勢,哪敢真把老百姓召集過來投票?再登到報上,那不就是公開處刑嗎! 不過,這倒是給了張專員一個很好的臺階下,回公社也好有交代。畢竟,偉人都說了,人民群眾喜歡,他卡著不放,他算老幾? 一直沒說話的招生老師這會兒也開口:“張專員,既然葉知青編的戲沒問題,我看,她的報考資格可以恢復!” “對對對,恢復,應該恢復!”張專員瘋狂擦汗,“今天回去,我就給公社打報告!” 這是要走為上了。 葉齡仙卻攔住他,“張專員,既然針對我的舉報不成立,那就說明,這封舉報信有問題。舉報信不是護身符,也講究事實和道理,所以,請公社也順便處理一下惡意舉報的人吧?” “啊,這……”張專員下意識看了一眼信尾的署名,就因為這封信是實名舉報,公社才會認定信的內容,當場果斷處理。 葉齡仙走出大隊辦,從看圍觀的人群里,揪出一個閃躲的影子——“李青荷,我到底哪里對不起你,你要這樣害我?” 全場嘩然,原來,舉報人是李青荷? 知青們先是意外,隨即為有這樣的同伴感到惡寒、鄙夷。 老鄉當中,尤其是戲迷班的人更氣,如果不能唱《進城記》,他們就不能去外地演出,不能通過文化交流換取好處了,斷人財路天打雷劈!有人干脆指著她,罵了起來。 李青荷嚇壞了,哪敢承認?“不不,不是我,我沒有舉報你,是有人陷害我,故意寫我的名字!” 葉齡仙冷笑:“我什么都沒說,你怎么知道舉報信上署的是你的名字?再說了,你連自己的字跡都不認識了?那就現場比對一下吧?!?/br> 說到字跡,無疑實錘了。李青荷面色慘白,嚇得癱坐在地上。 她知道這一次,自己在大隊算是徹底完了。從此以后,別人說起她,永遠都是一個背信棄義、迫害同伴的小人。 張專員一行人回到公社,很快恢復了葉齡仙的報考資格。 至于李青荷,舉報本身很難判斷是否惡意,當然也不好因為這個處罰她。不過,李青荷這么出格,公社還是重點“關注”了她。 招生小組很快查到,李青荷祖上是買辦,她個人還是“資本家的女兒”,審查不過關。再加上她原來的中學畢業證也存在造假等問題,按規定是不能參加高考的。 原來,李青荷才是最沒有資格報考的人。公社果斷把她的名字劃掉了。 順帶著,公社繼續嚴查,發現高進武以前上過工農兵大學,雖然中途停課沒上完,也不屬于招生范圍。所以把他的名字也擼掉了。 有了這兩起反面教材,公社還發了批評通報,讓下面各大隊引以為戒。李青荷和高進武算是徹底“揚名”了。 李青荷罪有應得,至于高進武,葉齡仙并不同情他。 李青荷因為成分問題,一直不能出大隊,這封舉報信是怎么送到公社的呢?明眼人一查就知道,那兩天只有高進武出過大隊,給公社送過報考名單。除了他們狼狽為jian,不會有第二種可能。 李青荷知道自己的失去了報考資格,在知青點哭了一天一夜,還想去大隊鬧,可惜無論村民還是知青,都覺得她活該,沒有一個人愿意幫她。 李青荷見眼淚沒用,居然破罐子破摔,柔弱也不裝了,又跑到葉齡仙面前挑釁。 “葉齡仙,你這個賤人,都是你害得我考不了大學!但我不怕你,我城里有父母,已經幫我安排好了一切。我還要詛咒你,就算考了也考不上!你就是窮鬼的命,攀上高枝也變不了鳳凰!” 葉齡仙那時候在上課,忍無可忍,狠狠給了李青荷一巴掌,讓她閉嘴。 葉齡仙順便教育學生,“示弱只會讓壞人變本加厲,有時候以直抱怨,以暴制暴也不是不行?!?/br> 李青荷沒想到,葉齡仙會出手打她。 笑話,小戲子十幾年的刀馬旦功夫,不是白練的,以前也只是跟她客氣。 李青荷哭著跑開,揚言要回家給父母寫信,讓他們盡快把自己接回城里。 可惜啊,回復她的是市里的公安同志,他們說李青荷的父母被查出,向紡織廠的廠長巨額行賄,買賣工位,已經抓起來移交司法機關,就等著判刑坐牢了。 李青荷接到通知,眼淚也不流了,當場就氣得昏了過去。醒來之后,知道自己最大的靠山倒了,人畏畏縮縮的,再也不敢作妖了。 葉齡仙懶得去看她。 她只是好奇,花錢買工位這事吧,在城里不算特例,為了生計很多人這么干。大多數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李青荷的父母,這次撞在槍口上,要么是金額過大觸碰了底線,要么就是他們實在不走運了。 這樣一來,李青荷不僅不能參加高考,年底回城的夢想怕是也破滅了。 不過,葉齡仙卻知道,再過幾年,審核標準更寬泛了,李青荷還是可以報名參加高考,就算考不上,也可以隨著大政策統一回城。 只不過那時候,她和同齡人的命運會有天壤之別,和葉齡仙就更不是一路人了。 程殊墨卻笑,“別管那女的。既然咱們都報名成功了,就好好備考?!?/br> 得,這回換成他來督促她學習了。 不管程殊墨有沒有插手李家的事,葉齡仙都沒功夫去猜測。 初選之后,緊接著是填報志愿。 葉齡仙毫不猶豫填寫了戲曲學院,她計劃著,拿到學歷后,等畢業工作時,再去報考聶丹慈的華聲劇團。 至于程殊墨,按照葉齡仙的建議,報考了外交學院。他的外語這么好,不和外國人打交道實在可惜。 程父知道程殊墨報考了外交學院,當即打電話過來,聲音哽咽著,囑咐兒子兒媳輕裝上陣,輕松備考。 “放心,考試那天,大隊會派三輪車送我們去縣城,不會遲到的?!背淌饽S口回應著。 他們父子倆,多少年沒有像這樣明著表達關心了?程殊墨沒說太多,但是眼尾也有些燙。 不過,等到十一月底,正式去縣城考試這天,天空下起了大雪,所有考生都穿得厚厚的,實在沒法“輕”裝上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