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代梨園小花旦 第5節
結滿霜花的玻璃窗臺上,整整齊齊,放著她那雙,消失了一天一夜的棉鞋。 棉鞋是深紅色。鞋面上的污泥,已經徹底洗干凈。鞋子里面,還帶著柴火烘干的溫熱。 葉齡仙揉揉酸澀的眼睛,所謂失而復得,大概就是這樣欣喜。 第二天早上,她穿上棉鞋,立即引來李青荷的驚訝,“齡齡,你的棉鞋,誰幫你找回來了?” “大概,是雷鋒/同志吧?!贝鸢负糁?,葉齡仙卻不敢驗證。 干了一上午活,去食堂吃大鍋飯時,葉齡仙又忍不住,在隊伍里尋找程殊墨。 像是孕婦效應,只要肯留心,某人就是人群中最亮眼的星。 葉齡仙一眼看見,程殊墨被人圍著,坐在角落里……埋頭干飯。 第4章 戲子 大隊食堂,晚餐供應的還是老三樣:腌蘿卜,窩窩頭,紅薯稀飯。 窩窩頭每人兩個,咸菜也是大師傅親手“抖”出來的。只有稀飯有余量,但要喝完第一碗,才能再盛第二碗。 紅薯稀飯剛出鍋,男人們吹兩口氣,就往喉嚨里灌,一個個燙得呲牙咧嘴,生怕喝慢了就沒了。 程殊墨坐在人群里,肩膀挺直,眼底卻沒什么精神,似乎昨夜沒睡好,還在犯困。當然,這并不影響他干飯的速度。 旁邊的人,都端著碗“仰天長嘯”,只有他低著頭,像是從小養成的習慣,瓷碗不離餐桌,仍舊吃得又快又干凈。 葉齡仙很想找機會,問問他鞋子的事。也想問問他,女知青們明天要去鎮公社,他有沒有什么需要捎帶的。 但又想,程殊墨現在是大隊收購員,他想去公社,還不是隨時隨地、易如反掌。別說幫他了,以后,大家仰仗他的地方,恐怕只多不少。 所以,糾結到最后,葉齡仙還是沒有問出口。 晚上,葉齡仙回到宿舍,數數最近存的錢。零零散散,加起來不到十塊,還不夠買幾本教科書呢。 她果斷勸自己,暫時拋開對程殊墨的“恩人”濾鏡。她自己都窮成這樣,又怎么幫得了別人呢? 葉齡仙收好錢、票,李青荷突然紅著眼睛,從外面跑進來。 她一頭撲在棉被上,低聲抽泣著。 “青荷,你怎么了?”葉齡仙關心道。 她記得,今天下工時,隊長和支書,單獨把李青荷叫到大隊,說是公社有指示要傳達。 “難道,明天放假又出了什么問題?” 葉齡仙這么一問,李青荷哭得更大聲了。 她猜得不錯。公社雖然同意,給老樹灣的女知青放一天假,但是去鎮上的名單,唯獨沒有李青荷。 葉齡仙懷疑地看了一眼朱紅霜。 “你看我干嘛?又不是我打的小報告?!敝旒t霜領教過葉齡仙的厲害,不與她正面杠,只瞪著李青荷,“自己什么成分,心里沒數嗎?” 葉齡仙安撫李青荷:“別急,我現在就去大隊,幫你再爭取一下?!?/br> 李青荷卻攔住她,“算了,找隊長、支書都沒用,朱紅霜說得對,這是我自身的問題?!?/br> 李青荷歉意道:“齡齡,對不起,連累你,又要陪我留在家里?!?/br> 李青荷說得理所當然。在她看來,葉齡仙是自己的好閨蜜,平時焦不離孟、孟不離焦,自己去不了公社,葉齡仙一定會留下來陪她。 畢竟,往常出現這種情況,葉齡仙都是這么做的。 然而這一次,葉齡仙卻搖了搖頭。 她平靜道:“青荷,你需要什么東西?明天我去鎮上,可以幫你采買?!?/br> 李青荷愣住,葉齡仙沒有過多解釋。 她很清楚,這次去公社,自己要做的事情很多。 她從小學習唱傳統戲,以古裝戲為主,閨門旦、刀馬旦都練過,水袖揚得比個頭高,馬步也扎得比誰都穩。 師長們見她刻苦,都愛憐地叫她“小戲子”,夸她嗓音條件好,有悟性,有天賦。 大運動中期,受政策影響,古裝戲被禁演。才子佳人、王侯將相的故事不能唱了,葉齡仙沒來得及學現代樣板戲,藝校就停課了,她只能收拾行李,加入上山下鄉的大潮。 到老樹灣以后,頭一年,她還謹記先生的教誨,每天清晨,跑到山上吊嗓子,偷偷練唱腔。 可后來,農場的勞動量越來越大,干一天活下來,她累得回到宿舍倒頭就睡,第二天起床都困難。 再加上去得多了,難免被不懷好意的人跟蹤,猜忌。連李青荷都勸她,不要給自己惹麻煩。 于是漸漸,葉齡仙去得少了。練功這事,一產生懈怠,慢慢就丟下了。 明天公社活動,聽說有龍虎班唱戲,無論如何,她必須去觀摩學習。 見葉齡仙神色堅持,李青荷也不好多說什么,只悶悶道:“等我想好了,再告訴你?!?/br> 第二天,女知青們早早起床,去大隊領了批準函。 在旁人的羨慕中,她們坐著農用三輪車,唱著紅/歌,歡歡喜喜,向北山出發了。 山路雖然狹窄、蜿蜒,但是很平整。據說這條路,還是建國前,紅軍剿匪時,為老百姓修造的。 一個小時后,她們翻過北山,終于到了鎮公社。 路口有民兵把守,檢查往來的批準函。女知青們也要下車排隊。 她們和司機師傅分開,并約定好,傍晚仍在這里匯合,接她們回老樹灣。 無意中,葉齡仙抬頭,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 隊伍最前面,程殊墨騎在二八大杠上,熟絡地和民兵聊著什么。 他的自行車后座,馱著兩個鼓囊囊的大麻袋。應該是昨天,他從老鄉那收購的農副產品,今天送去供銷社,再換成錢和票。 程殊墨騎著兩個輪子,比三個輪子的還早到,可見天沒亮,他就出發了。 葉齡仙感到欣慰,這人嘴上嫌麻煩,辦起事來,還挺靠譜嘛。 出于禮貌,她想打個招呼,剛上前一步,程殊墨就騎著二八大杠,往供銷社的方向去了。 “腿長了不起啊?!比~齡仙嘆息。 “齡仙,你在看什么?快走,紅臉王的戲要開場了!”身后有人催促。 看戲要緊,葉齡仙急忙追上同伴。 龍虎班的戲臺,就搭在鎮公社的人民劇場里。 一路上,男女老少,推車的,扛板凳的,挑扁擔的……個個腳下生風,往人民劇場狂奔。生怕去晚了,搶不到好位置。 沒想到,一個小小的鄉鎮公社,竟然會有這么多的戲迷。 葉齡仙攔住一位大姐,一邊跟著她跑,一邊向她請教,當地的戲曲淵源。 原來,公社的前身是紅豐鎮,紅豐鎮最出名的,莫過于雄獅戲院。 清朝末年,紅豐鎮出了兩位戲曲名家,一個唱武生,一個唱花旦。 兩位大師前半生,跟著江湖班四處獻藝,唱/紅了大江南北。所到之處,萬人空巷。 民國時期,日寇入侵,他們拒絕給日本人唱戲,不惜斷發明志,隱姓埋名,回到紅豐鎮老家。 他們后半生,專心收徒,有教無類,只為傳承地方戲,也教出了不少高徒。 時間久了,紅豐鎮就有了“十人九戲”的名號。說是十個人里面,至少九個人會唱戲。 教戲之余,兩位大師用半生積蓄,創立了雄獅戲院,免費為百姓演出。只為喚醒同胞的愛國意識,共同抗擊外敵侵略。 可惜后來,因為唱法、腔調的問題,兩位大師漸漸產生分歧,最終分道揚鑣。他們門下的弟子,也分成東、西兩派,各自發展,井水不犯河水。 新華國成立后,紅豐鎮改名為紅豐公社,雄獅戲院也改名為人民劇場。當地老百姓聽戲、愛戲的熱情,卻保留下來,絲毫不減當年。 尤其今天婦女節,登臺的是著名“紅臉王”關長生。不止紅豐公社,就連縣城也有不少戲迷,慕名遠道而來。 葉齡仙聽完,有些汗顏。 她自詡內行人,這兩年,卻在老樹灣固步自封。像一只坐井觀天的青蛙,懂的還沒一個鄉鎮大姐多。如今跳出來,她才知道,戲外有戲,山外有山。 想到這里,她加快了腳步。 到了人民劇場,年輕的演員已經開始熱場。露天廣場里,人山人海,里三層外三層,圍得水泄不通。 女知青們站在后排,看不清戲臺,只聽得敲鑼打鼓、咿咿呀呀。她們都懊悔,應該早點出發。 “同志,你們都是老樹灣的女知青吧?” 一名公社干部走過來,把她們帶到了觀眾區前排。 原來,紅豐鎮從雄獅戲院創立起,就定了個傳統,但凡露天演出,前幾排的“雅座”,都要留給老幼婦孺,男士和青壯年自動靠后站。 葉齡仙她們是女同志,也是支援農村建設的知識青年,自然更被優待。 女知青們互看一眼,心窩都有些熱。她們剛坐定,“紅臉王”就隆重登場了。 “紅臉王”原名叫關長生,今年四十多歲,從小就在雄獅戲院學唱戲。 他的嗓音天生高亢、洪亮,加之后天勤奮刻苦,十八歲就登臺,演繹紅臉關公,贏得滿堂彩,紅透全縣。 坊間流傳,“寧愿不吃飯,也要看紅臉?!?、“少抽一口煙,不能沒老關?!闭f的就是這位關師父。 大運動開始后,傳統戲也自發地改良、革新。關長生不能穿長袍、不能唱關公戲,便加入龍虎班,改唱現代戲。 所謂龍虎班,多數由當地的戲曲名家組成。他們農忙時下田種地,農閑時搭班唱戲。在娛樂方式極度貧乏的村鎮,他們無疑是頂級的明星。 關長生今天唱的,是《祥林嫂新編》。 這部戲中,關長生飾演一位地下黨員,幫助祥林嫂這樣的窮苦勞動婦女,打破封建禮教的束縛,打倒地主階級的壓迫,給了她一個完全不同于原著的結局。 戲里的“紅臉王”,正義無私、嫉惡如仇,舉手投足都是名家風范?,F場觀眾陣陣喝彩。 熱鬧的人群里,只有葉齡仙一個人,全程淚流滿面,像是宣泄著什么。 她哭的是“祥林嫂”,更哭的是自己。 故事里,殺死“祥林嫂”的,有苦難,剝削,封建禮教,還有流言蜚語。 現實中,葉齡仙上輩子,沒名沒分跟了高進武。爹娘不要她,老樹灣的人也看不起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