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讓他不僅是愧疚，還有點難受，心里沉甸甸的，幾乎說不出話來。

    他確實可以輕易地說出一些甜言蜜語，也可以表達真心實意，方便的話也可以撒一些謊。但某些謊言是很難鑒定的，例如他對一些人表白的時候，也確實是真心實感，然而因為感情最終一定會消失，聽上去就仿佛變成了謊言。

    雖然他也沒向誰承諾過要一生一世，永永遠遠之類的話。

    而且，承諾這種事，聽上去就不靠譜。

    他當時對安尼海涅特說會把海心石還回來的時候，也是真誠的，然而這又變成一個謊言了。

    如果這次你離開了安尼海涅特問：你真的會回來嗎？

    他盯著薩米爾，讓薩米爾一時無法回答。

    安尼海涅特輕輕嘆了口氣，小聲說：沒關系。

    他把薩米爾推到地上，讓銀龍躺在柔軟的花叢之中，泥土的清香混著草木的氣息，籠罩在兩人身上。

    安尼海涅特俯視著他，將落在他頭上的花撿了起來。海妖仍然在回想特殊的概念，這朵小花本來只是很普通的花，但因為落在薩米爾的銀發上，因此顯得格外可愛。

    薩米爾說過的每一個概念，在他心里都慢慢得到了印證，安尼海涅特心里涌起平靜而溫和的快樂，他將海心石拿了出來。

    這是什么？薩米爾看了一眼，很快認出來這顆熟悉的石頭：海心石？

    安尼海涅特點了點頭，把海心石放在他手心，問：你喜歡這個嗎？

    他心里想著人魚之前說過的話，禮物是什么并不重要，只要傳達到心意就好了，但對安尼海涅特來說，他還是更希望薩米爾能喜歡他的禮物，看到他的禮物之后，會露出開心的樣子。

    其實當時并不是我需要海心石薩米爾后面的話沒有繼續說下去，他迎著安尼海涅特的目光，心臟如同被很多根繩子綁起來一樣。

    我喜歡，謝謝。薩米爾終究還是妥協了：但下次不用再送這么貴重的東西了。

    聽說一塊海心石形成要上萬年的時間，而且需要各種天時地利人和，薩米爾心想這都是一條龍的壽命了，也就是一條龍從出生到死之后，才會形成一塊海心石，這樣比較之后，讓他更能感受到其中的珍貴。

    安尼海涅特聽到他說喜歡，便彎起眼睛笑出來，然后側躺到薩米爾的身邊，攬著他的身體，另一只手則握住了薩米爾的手心兩只手中間是那顆藍色的海心石。

    在海洋之中，是很難看出來海心石的顏色的，因為它和大海擁有同樣的顏色，但在這塊特殊的陸地中，海心石就是很明顯的藍色，比海洋更淺一些，比天空更深一些。

    薩米爾輕聲說：但是，我還是要離開，因為海洋之外，還有人在等我。

    蘭洛和維安。

    他側過頭，發現安尼海涅特已經睡著了，長長的睫毛垂下來，卷曲的長發沾在臉上，看上去非常乖巧。

    他躺在花叢中，聞著花香和泥土的氣味，以及安尼海涅特身上淡淡的如海洋一般的氣息，也睡著了。

    場面一時安靜下來，蔚藍色的天空之下，白云緩緩流動，風吹拂著湖面泛起褶皺，草和花在風中舒展著身體，遠處的山林靜謐而安詳。

    嘩啦一聲，阿曼恩從湖泊中心冒出身體，他慢慢地游到岸邊，單手撐著下巴，自言自語：真是美好的畫面

    然而一切的美好最終都將被撕碎。

    現實應該就是撕碎的美好，和丑陋的余燼。

    所有人，最終都將會躺在碎片上。

    血管在跳動，阿曼恩不由自主露出尖牙，利齒，身上的魚鰭張開，這是藍鱗族在召喚同族作戰。只有同族能聽到的歌聲不斷在他腦海中回蕩，尖利，刺耳，令他難以忍受。

    阿曼恩看著湖面上倒映的藍色人魚，眼里閃過一絲厭惡。

    他這樣的怪物，至今還沒有死去，就是為了復仇。

    阿曼恩用尖利的指甲劃開自己的手腕，藍色的血液滴落下來，他微微一笑，再次從湖泊消失。他轉身離開的時候，薩米爾和安尼海涅特手掌中的海心石，忽然發出了微光。

    薩米爾并不知道阿曼恩來過，不過就算知道，他也不會在意。

    此時他正在以一個奇怪的視角躺在海里，薩米爾清晰地知道自己在做夢，周圍泛著一層淺淡溫和的藍色光芒，他無法醒過來，便專心致志地體會眼前的夢境。

    他覺得自己簡直就像是塊海底的石頭，上方偶爾有魚游過，大部分時候都是一片黑暗，而那些植物則輕輕搖曳著?？淳昧酥?，就會覺得自己和那些海草也沒什么區別。

    他最開始只是一個視角，一個擁有意識而沒有實體的存在，有一些魚會從他面前撞過來，然后又輕快地穿過他繼續往前。最讓薩米爾驚奇的是，即使不需要回頭，他也能看到那條魚之后的軌跡，不僅是魚，他感知著周圍的一切，并非用眼睛，也不是像魔法師之類的那樣使用精神力，而是一種本能。

    不知過了多久，他仍然躺在那里，本能所感知到的世界越來越廣，他見到了更多的植物，更多的動物，更多的石頭，更多的種族，更多的語言，更多的行為他對此并沒有絲毫的好奇心，只是本能在擴張而已，那些所見到的食物，也無法在他心里引起各種波瀾。

    一群小魚即將被一只大魚吃掉，一場風暴即將毀滅一個種族，一場陰謀在種族之中醞釀，他全都看到了，但無動于衷。

    以薩米爾的性格，大部分事情他都會插一手，因此這種態度對他來說很是別扭。然而他現在正處于這個存在之中，也完全能感受到這個存在本身的意志。

    海洋。

    如果是海洋本身的話，會在乎一個種族的消失嗎？

    如果是海洋本身的話，會盡量避免極端惡劣的災難嗎？

    如果是海洋本身的話，會干涉種族之間的權力交替和各種戰爭嗎？

    海洋包容一切，但什么都不在乎。

    薩米爾逐漸明白了，他所感受的這個存在，是海洋意志的凝結。

    后來，有魚再次撞過來，被他擋住了，茫然地游向了一邊。

    他有了實體。

    以他那種獨特的視角，他同樣能看到自己，暫時和剛才那條魚一模一樣。他往前游去，變成了石頭，又變成了海藻，變成了一路上遇到的各種生物，最終，他伸出了手臂，看到了一只修長白皙的手臂。

    這又是什么？

    他對自己的形象并不在意，就這樣游走著，偶爾停下來，和礁石海草作伴。

    然后他遇到了第一個智慧生物，是條擁有智慧的海蛇。

    海蛇朝他游過來，他本能地感到厭惡，后退了幾步。

    海蛇說了幾句話。

    他能聽懂海蛇在說什么，但無法對此產生任何思考。最終，海蛇一直往他這邊游，他忍無可忍，張開了結界。

    那條海蛇被彈出去。

    如果是海洋本身的話，也不會故意殺死海里的某個生物。

    他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學會使用結界的，他并不知道自己都擁有哪些力量，只是需要的時候，總能冒出來一點有用的就行了。

    后來，他又去了很多地方，在漫長的時間中回想起海蛇對他說的話。

    海蛇在問他：你是誰？

    我是誰？

    他開始思考這個問題。

    從這里開始，他和海洋本身擁有了一些區別。

    更后面的時候，大概距離他的誕生已經過去了很久很久，海洋里的時間，一瞬間也如同永恒，永恒也只是一瞬間。

    他遇到了同族。

    其實并沒有碰到，就是兩個意識相互感知到了而已，那邊并沒有給他打招呼，而是立刻離開了。但僅僅經過這一次的接觸，他就有了同族的概念，也知道自己的是個什么存在了。

    由海洋意志所凝聚而成的海妖。

    大概幾萬年就會出現這么一只，有的海妖慢慢死去了，有的還存在著，但存在本身，并沒有什么意義。雖然說是同族，但這個概念也很模糊。

    他們就像一塊石頭，一顆海草那樣，只是靜靜地呆在海底而已。

    他慢慢想明白了一些事。

    我是誰？

    我是海妖。

    海妖是什么？

    海洋意志的凝結。

    我為什么是海妖？

    無法回答。

    他看著一顆石頭，心想，我和這顆石頭，有什么區別。

    我為什么是我，石頭為什么是石頭，海妖為什么是海妖。

    我是誰？

    海妖這個答案，無法再滿足他。

    不過，雖然有這樣的疑惑和問題，但其實對他的影響并不大，是否思索這個問題，對他自己，對整個海洋，乃至整個瑞德拉斯大陸，都沒有任何變化。

    他看不到自己的存在。

    然后直到某一天，一個穿著飽滿華麗鮮花覆身的存在從海洋之外而來。

    不是用某個生物來形容，而是某個存在。

    鮮明而深刻地存在著。

    他仍然感受不到自己。

    但他看到了，那個存在眼里的自己。

    薩米爾猛地驚醒過來。

    他的手心微微發熱，低頭一看，那顆海心石正在發著微光，照亮了他和安尼海涅特的手掌。

    剛才的夢境中，薩米爾的感受極其真實，仿佛真的經歷過這幾萬年，從安尼海涅特還只是一個沒實體的意識，到他所見的，到他的疑惑，最后一直到自己出現。

    這就是海妖嗎。

    剛才的夢境太過于長久和深刻，薩米爾一時很難清醒過來，他只要閉上眼睛，就仿佛飄在海里一樣，自然而然地沉浸進去了。

    薩米爾還是睜開了眼睛，努力讓自己清醒過來。

    海妖和他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樣，竟然是這樣誕生的，大陸上任何一本書籍上都不曾記錄這樣的故事，大概海妖從出生到死亡，一直都只是在海底而已，平淡地出現，再平淡地死去，所以更不為人所知。

    海洋生物當然還是知道海妖的存在的，他們明白，只是難以說明，而從這些海洋生物口里再傳到陸地上，就完全變成了不同的故事了。

    安尼海涅特此時也睜開了眼睛。

    他的眼睛，就像在水里浸泡過一樣，明亮又深邃，里面什么情緒都沒有，因此格外干凈。

    他就這么愣愣地看了一會，說：我的過去

    薩米爾輕輕地嗯了一聲。

    我的過去非常無聊。

    無聊是一個帶有情緒的詞語，是安尼海涅特學習到的，他專注地凝視著薩米爾，說：但就算是這種無聊的過去，我也想和你分享。

    薩米爾的心微微一震。

    他再次閉上眼睛，讓自己的情緒平緩下來。

    他不知道安尼海涅特是現在這樣比較好，還是像過去一樣，當一個純粹的海妖比較好。

    或者說，好與不好，也只是他的定義，普世價值的定義。

    安尼海涅特隔著海心石捏了捏薩米爾的手指，說：這里，偶爾會痛。

    痛對海妖來說，也是一個奇怪的概念。但他并不討厭手指那里偶爾發疼，疼痛的瞬間，他總會有一種更鮮明的自我感知。

    薩米爾看著他的那根手指：是因為我以前咬過？

    當初薩米爾第一次闖進海妖的結界，海妖當然并不歡迎他，他們是打過一架的。

    薩米爾變成了原形，而海妖并沒有一定要殺了他的想法，只想把他趕走，后來薩米爾咬到了他的手指變成龍形咬那一口，一點都沒客氣，如果是個普通人，早已經死于龍口了。

    但后來他們暫且和解，因為薩米爾笑著說：不要這么冷漠嘛，我可是你的新娘。

    海妖為這句話感到驚異。

    我的則又是一個新的概念。

    這海洋里，有什么獨屬于我的東西嗎？

    硬要說，整片海都是他的，但并非獨屬于他，因為其他海妖也可以說整片海都是他們的。

    獨特和歸屬，海妖開始接觸到這兩個概念。

    是他的新娘，獨屬于他的新娘。

    海妖嗯了一聲，但薩米爾當時并沒有造成任何傷，就算有，也早就恢復了。

    薩米爾嘆了口氣，他欠海妖好多東西。

    明明一直以來，只有別人欠他的份，他從來不愿意被別人留下人情的！

    安尼海涅特說：這塊海心石，也能進入你的夢境。

    薩米爾心里咯噔一下，如果他的夢也和剛才海妖的夢一樣的話，大概夢里都不是什么好東西。

    但你不讓我進去。安尼海涅特垂下眼瞼。

    不進去是好事。薩米爾連忙說：我的過去，啊不，我的夢實在

    實在不是你這種小海妖該看的！

    安尼海涅特小聲道：我聽人魚說，配偶雙方需要一定的了解，下次可以讓我進去看看嗎？

    薩米爾：

    他艱難地吐出幾個字：下次吧。

    薩米爾坐了起來，拿著那塊海心石，安尼海涅特要送給他的話，他就只能拿著。

    他琢磨著，感覺事情之所以變成現在這幅場面，完全是那只人魚的問題。

    在他離開之后，安尼海涅特為什么偏偏遇到了那只最惡劣的人魚呢。

    畢竟以安尼海涅特的存在方式來說，他大概是最容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

    就像他撞到魚，變成魚，撞到石頭，變成石頭一樣。

    石頭和魚對他來說沒有區別。

    好與壞對他來說，也沒有區別。

    薩米爾冥思苦想，然后認真地對安尼海涅特說：那個人魚，并不是你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