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落，陳慧淑的影子便像一團霧，原地揮散。

    你叫程玄？我也叫程玄啊。女孩抬頭說。

    嗯。程玄不知道該怎么和孩子相處，哪怕眼前的孩子是小時候的自己。

    奇怪的是，她甚至沒有感覺到現在的場景十分奇怪。

    就好像身處于一個荒誕的夢里，她本人也被同化，神智不清了。

    你要不叫我大丫吧，這是我爺爺給我取的外號。小程玄抬著頭說。

    好，大丫。程玄開口，挺俗的名字，落在她嘴里，請冷冷喊出來，莫名的好聽。

    大丫像是心情不錯，喊著一口童聲，你怎么會在這里呢，程玄。

    ...不知道，程玄眼神有片刻茫然，回過神來的時候，我就站在這里了。

    這樣啊，大丫看著她。

    程玄也看著她，覺得她眼睛很大，眼神空洞洞的，不像個人類，倒像是神捏造的某種人偶。

    你還想回去吧？這里這么空蕩蕩的，待著很不舒服吧？

    還好...吧，回不回去的，無所謂。程玄有片刻遲疑，像是想起什么，又什么都沒想起來。

    大丫看著她，一雙眼睛很黑很黑，被頭頂白燈一照，又顯出一種詭異的剔透感。

    真的嗎？那你愿意在這里一直陪著我嗎？

    程玄沒答應，只是反問她，你很孤獨嗎？

    大丫明顯一愣。

    大大的眼睛像是電影卡帶，凝滯片刻，露出一個不算好看的笑臉。

    不孤獨??？干嘛要這么問我。

    沒什么。程玄沒說話。

    你不喜歡這里嗎，還是說你有更喜歡的地方，更喜歡的人呢？

    不知道，程玄眨了下眼，我記不清了。

    大丫忽然就笑出了聲。

    哈哈哈哈哈...

    她的笑容讓程玄空蕩蕩的心升起一絲不適。

    你笑什么？

    沒有呀，就是覺得，你也不過如此。她話里話外，敵意滿滿。

    到底也是人嘛，愛這種感情我沒經歷過，也不屑擁有，不過我看著你，覺得真的很可笑。

    你看著我？程玄微微皺眉，原本面無表情的臉上，因她這句話浮現出一絲生氣。

    是啊，大丫用細瘦黑黃的手指指了指天花板，我一直在看著你呢，在這里，往上面看。

    你就當我在胡言亂語吧。她說，小小的臉上露出一個與年齡不相符的，惡意十足的笑臉。

    她見程玄不說話了，笑容扯得更大了。

    接下來你想要去哪里呢？不只是這個走廊，你還能去很多很多的地方，你說一個，我帶你去。

    程玄捕捉到她話里的意思。

    接下來？這里是我選的？

    大丫瞪著一雙極黑看不見亮光的眼，點了下頭，是啊，你的潛意識選擇的，所以我也被你帶到這里來了。

    那你是誰呢？程玄垂眼問，你是我的潛意識嗎？

    怎么會？大丫沖她笑，難道你覺得我和你很像嗎，一丁點都不像啊，程玄。

    程玄皺起眉：我總覺得...

    你總覺得什么？大丫的話打斷了程玄的思路。

    ...沒什么。程玄將自己剛才想到的話語忘了個干凈。

    你說吧，你想要去哪里，我很討厭這里，咱們快點換一個地方。大丫說。

    我想不到，程玄說，你既然可以自己切換，那就隨你自己來吧。

    我做不到呢，大丫說，我只能隨你的心意，快點吧，我真的很討厭這里。

    可是我不討厭，我也想不起來。程玄說。

    你不討厭這里，是跟我最不像的一個地方。大丫忽然說。

    程玄沒懂她的意思，可潛意識里的抵觸，也并沒有讓她追問。

    她一向不是喜歡追問別人事情的性格。

    可大丫還在繼續。

    大概是因為你的命比我的好吧。她說著，眼睛里始終沒什么溫度。

    程玄好半天沒說話。

    你不是我吧？程玄忽然說，我覺得，我不會說出你這樣的話

    不是啊，我就是你啊，大丫看著她，嘴角扯了個大大的笑，你不會說出這樣的話，也只是因為你命比我好罷了。

    程玄覺得她說的話很奇怪。

    空蕩蕩的大腦，讓程玄想不起來任何東西，她視線往走廊兩邊張望，心里無端生出幾分焦促。

    你在找什么？稚嫩的童聲打斷了她的思緒。

    程玄心里升起些煩躁，我不知道，我在找...我在找，一個東西，可是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東西。

    哼...一個東西啊，大丫轉了轉腦袋，是什么東西呢？這條走廊里可什么都沒有啊。

    程玄也不知道。

    忽然間，她視線一轉，看到了走廊盡頭，墻上閃出來的一點亮光。

    她沒有理會身邊的大丫，大步往走廊里走。

    可路很長很長，怎么也走不到。

    終于，身后一串細小的腳步聲跟上來，身邊景色才有了變化。

    還是跟我有些一樣的地方嘛，對小孩子都沒什么關愛心，扔下就走了。大丫沒什么表情，跟在她身邊。

    我有關愛心，程玄為了自己控訴，只是你讓我不舒服而已。

    那真遺憾，大丫嘆了口氣，我也并不喜歡你。

    程玄并沒有因為這句話和她生氣。

    兩人走著，很快到了那處發光的的地方。

    程玄心頭一蕩，總感覺心口缺失的一大塊能在這里找到原因，腳步略快，站到榮譽墻跟前，往上看。

    這次她看見了。

    看見上面那張照片，印著一張少女的學生照，那是高中時期的窈煙煙，留著劉海，桃花眼彎著，嘴唇輕翹。

    你找到了。大丫在她旁邊說。

    嗯。程玄點頭，視線一直落在那張照片上。

    大丫看著她，嗤笑一聲。

    你喜歡她啊。

    嗯。

    程玄答的沒有一絲猶豫。

    大丫微愣，跟著一起，抬頭看那張照片。

    她還活著的時候，我第一次見她，也很喜歡她。

    因為她長得很漂亮，我當時，一輩子都沒見過那么漂亮的人，好像童話故事里的公主一樣。

    可是她很討厭我，大丫轉過頭，仰著臉看著程玄，曾經把我從樓梯上推下去，我的手骨折了，之后她還教唆過同學，用籃球砸我的頭，甚至還私下改了我的高考報名表，差點把我的一輩子都給毀了。

    她說著，支起自己的右手，歪了下腦袋。

    程玄說不了話，張開嘴也發不出一個音節，只能愣愣的看著她纖弱的小手變得血跡淋淋，頭上突然裹上紗布，擋不住的血從頭上的小傷口里流出來。

    她那么漂亮，可惜是個黑心腸，我那時候很傻，她對我做了這么多壞事，我看到她的臉還是想要原諒她。

    可是后來她死了，死的很慘，在很年輕的歲數，像一朵枯萎的花一樣躺在病床上，我那天，還專門空出時間去看了她一眼，

    她連一句對不起都沒跟我說，簡直從頭壞到尾了，大概也是真的對我毫無歉意吧。

    不過我那天還是很難過，我也不知道我在難過什么，明明我真的很恨她，可是她死了，我一丁點都不痛快。

    包括后來，她最疼愛的meimei窈霧當了別人小三，滿身傲氣都被原配給打沒了，成了靜市最大的笑話，我看著還是不痛快，也不高興。

    可是后來，她的家人全都死光了，我也病了，我才明白我為什么不高興，

    因為我沒有親手報復她，小程玄對她笑，如果我當時親手報復了她，我就不會那么不高興了吧。

    所以，我向上天祈求了一次重來的機會，我想讓她清清醒醒的，去討好我，她說著，嗤笑一聲，沒想到，會變成這么個結局。

    她抬起眼皮，面上表情似有不甘，嘴唇顫抖，很久，才盯著程玄說出了一句話。

    你以為你的幸福都是誰給的？都是我給的，她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為什么你就這么幸福，可是我一輩子...她微微皺眉，我的一輩子...都要像受刑一樣去度過。

    好久，她深深呼出一口氣。

    程玄看著她，心中升起一股詭異的荒謬感。

    女孩卻沒再繼續說話。

    只是指了指天花板，你走吧，以后跟她好好在一起吧，聽見了嗎，她再喊你呢。

    程玄順著她指的方向，往上看。

    卻只聽到了一陣刺耳的上課鈴聲。

    靜市醫院，二樓。

    護士推門進來，照例給私人病房的患者檢查今日情況。

    坐在床邊的女人垂著頭，喊了她兩聲，她才怔怔回過神來。

    窈小姐，我建議您...護士看一眼床上散落著的數不清的護身符轉運符，有些無語，我建議您，還是不要把這些東西放在這里了。

    話落，女人就好像根本沒聽見一樣，一雙淺色的眸子像是一灘死水，一轉都不轉。

    護士嘆了口氣，小心避過滿被子的護身符平安福，觀察儀器數據。

    做著記錄，她視線不經意看了眼病床上躺著的女人的臉，那么好看，可惜了，這么重的傷，能醒過來就算萬幸了。

    她輕輕搖了下頭，抱著小本出去。

    走廊里站了好幾個小護士，都在談論那起議論極高的肇事事故。

    我今天看見了，上新聞了，聽說那個姓宋就是故意的。

    唉，什么仇什么怨，把自己的命也搭進去了，那屋那位估計也夠嗆醒的過來...

    哎呦，小聲點兒，人家女朋友還在屋里呢，小護士說著，直嘆氣，唉，真可憐，我剛才進去看了眼，那小姑娘一直坐在那兒，看著特別可憐，天天拒絕吃飯，瘦的都沒人樣了。

    肯定啊，我聽說302房的病人在出車禍前還專門把車轉了個位置，就為了護著她。

    唉。小護士們聚在一起，直嘆氣。

    屋里暖風空調吹著。

    距離上次車禍，已經過了半個月。

    程玄躺在病床上，始終沒有要醒來的跡象。

    窈煙煙垂著頭，手背忽然滴落下幾滴水。

    她擦了下臉。

    又哭了。

    這些日子，她總會不自覺的流淚。

    她感覺，自己也要被折磨瘋了。

    快點...醒醒吧。她說著，眼淚啪嗒啪嗒的掉下來，手緊緊攥著一個紅色的平安符。

    都是我的錯，程玄，要不是我非說心里不安要去什么寺廟，你根本不會出事，都是我的錯...她語無倫次，垂下身子將臉埋進病床被子里。

    可這也只是她偶爾從麻木里得到的片刻發泄而已。

    她知道的，程玄不會醒過來。

    都是她的錯。

    是她害的。

    眼淚流個不停，窈煙煙生怕臟了程玄的被子，直起身要拿床頭柜上的紙巾。

    一抬眼，卻對上一雙渙散的黑瞳。

    明顯沒有意識，看著她。

    窈煙煙指尖顫抖，就保持著這個動作，生怕自己這個夢會破碎一樣，很小聲很小聲喊了句：...程玄？

    眼前的黑瞳還是渙散，干澀的嘴唇一張一合。

    窈煙煙聽不清，湊過去，聽見她用氣聲說，上課鈴...姐...喊我。

    程玄，程玄？窈煙煙喊了兩聲，眼淚無意識往下流。

    黑色的瞳子漸漸回神，程玄眨了下眼，看到散了一輩子的平安福，和眼前淚流不止的窈煙煙。

    jiejie。她聲音很小，根本發不出力。

    程玄！窈煙煙哇一聲就哭了，跑出去沖外面喊，連拍鈴都忘了，快點來人啊嗚嗚嗚！我女朋友醒了！302號房的！

    護士問言，一個個都站了起來，喊值班醫生一連串往302號病房趕。

    程玄好的出奇的快。

    她車禍受傷嚴重，腿被壓在下面直接骨折，這一段時間都要坐輪椅打石膏。

    窈霧知道程玄醒了，跟江樂瑜一起來的。

    小姑娘哭的哇哇的，第一次抱著程玄的身子：嗚嗚嗚嗚嚇死我了，cao，我他媽的，我以為你醒不過來了，我真的嚇死我了嗚嗚嗚嗚。

    醒過來就好，醒過來就好，江樂瑜站在輪椅另一邊，你是不知道，煙煙好幾天都沒來上班，我看著她都要擔心死了。

    程玄眼神溫柔，拍了拍窈霧的后背，讓你們擔心了，小霧，不怕了。

    嗚嗚嗚嗚，你他媽怎么變得這么溫柔啊你！rou麻死我了嗚嗚嗚嗚！窈霧眼淚還在嘩啦嘩啦掉。

    程玄空空的手里忽然塞過來一只溫熱的小手。

    窈煙煙紅著眼眶，吸著鼻子與她握手。

    不用怕了，程玄拍著窈霧的后背，眼睛卻看著窈煙煙。

    再也不用怕了。

    她看著窈煙煙：jiejie，只要咱們兩個在一起，就再也不會落單。

    我永遠不會讓你變得孤單，你也同樣，要陪著我，好嗎。

    窈霧哭到一半，聽了這話，趕緊從程玄懷里爬起來，揉了揉頭發，站到江樂瑜身邊。

    窈煙煙看著她，半晌，彎起眼角。

    你這不是廢話嗎，程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