郅玄 第266節
記憶中,那個跟在原桃身后的少女變得模糊,眼前只有一雙含恨的眸子,滿懷怨恨地盯著他,瞳孔中燃燒炙熱的野心。 羊夫人主持公子府,原鶯不會有送信的機會。 公子鳴中毒情況兇險,羊夫人守在榻前分身乏術,原鶯接掌府內庶務,能接觸到和羊氏的書信往來,這才鉆了空子,給羊皓送來親筆書信。 如果羊皓身體無恙,他不會揭穿原鶯,至少不會當著郅玄的面。頂多將書信送給羊夫人,由羊夫人親手處置。 怎奈他病入膏肓,命不久矣,沒辦法做更多安排。 為免原鶯糊涂或是被人利用,如原義一般犯下大錯,他只能將信交給郅玄。 原鶯終歸是羊夫人的血脈,羊皓不想她丟掉性命,在彌留之際懇請郅玄,不要讓她留在西都城,不要給她觸碰朝堂權力的機會,將她遠遠送走,以就封的名義遠離都城。 如果原鶯有真才實干,羊皓不介意扶持她。 問題是原鶯沒有! 別說是君上,連原桃的一半她都及不上。 一夕登上高位,她不會有任何建樹,只會迅速跌落,將自己摔得粉身碎骨。 在郅玄的壓制下,原氏族人偃旗息鼓,膽大妄為的少之又少。換成是原鶯,原氏將會大亂,氏族各自站隊,朝廷內外注定一片烏煙瘴氣。 沒有足夠的本領卻奢望掌控不了的權利,最終的結果就是被權利反噬,落到尸骨不存的下場。 原鶯的無情也令羊皓齒冷。 公子鳴是她的同母弟,自幼一同長大。在公子鳴陷入危險時,她不擔心親弟的病情,反而想方設法聯絡羊皓,汲汲營營尋求高位。行事完全不考慮后果,自私自利可見一斑。 即便是羊皓,面對這樣的原鶯也不由得心頭發沉。 以他的見地,無法預判的魯莽最是危險。 不能將原鶯留在西都城,尤其不能留在羊夫人和公子鳴身邊。必須將她遠遠打發走,讓她觸碰不到一絲一毫的中央權力。如此才能保她一命,不使羊夫人白發人送黑發人,遭受喪女之痛。 換成幾年前,羊皓根本不會有這份心思。那時的他滿心算計,就算是親人也會利用得徹徹底底。 在政客眼中,世間一切可以稱量,包括親情在內。 做與不做,全在于他是否樂意。 一場大病讓羊皓看清許多,行事手段有所改變。他愿意護一護原鶯,保存她的性命,不為原鶯本身,為的是羊夫人。 當年握住他的手,喚他大兄的少女,他以為已經忘記,實則記憶無比清晰。如今回想仍歷歷在目。 “君上,原義可誅,女公子不可?!毖蝠┯兴叫?,這番話卻是真心實意為郅玄考慮。 原鶯的野心無法實現。 就現實而言,她沒有釀成大錯,不能像處置原義一樣處置她,非但站不住腳,還會引來非議。 考慮到原桃,郅玄也不會輕易取她性命。 羊皓提出的辦法確實不錯。 將原鶯送走,讓她親自體會到開疆拓土建設封地的困難,從局限中跳出去,應該能認清妄想和現實的區別。即使學不會,繼續一門心思鉆牛角尖,身在北地,斷絕和西都城的聯系,她也掀不起任何風浪。 認真考慮之后,郅玄對羊皓頷首道:“允?!?/br> 與此同時,公子鳴府內,羊夫人見到送信的仆人,知曉羊皓大限將至,力持鎮定,卻還是紅了眼圈。 “來人!” 不管兄妹倆之前有何分歧,羊夫人都要去見羊皓最后一面。公子鳴身體好轉可以隨行,原鶯也結束軟禁,將和她一同過府。 房門開啟時,侍人未及開口,一只燈座迎面飛來,擦過他的額角,留下一道青紫。 原鶯站在室內,滿臉戾氣,怒視門前的侍人,手中抓著燈身。 侍人神情不變,頂著傷口彎腰行禮,傳羊夫人命令。 “你說什么?” 原鶯先是一愣,隨即放下燈盞,心頭涌上狂喜。 此時此刻,她想的不是羊皓彌留,而是自己結束軟禁,終于能出去了! 第二百六十七章 羊夫人攜一雙兒女抵達時,郅玄已經乘車返回國君府。 羊皓服用虎狼之藥,撐不了太久。勉強送走國君,人已是強弩之末,沒力氣坐穩,只能靠在榻上,交代自己的身后事,教導羊琦如何應對內外的敵人。 沒錯,敵人。 羊皓晚年犯糊涂,多年積威仍存。 他在一日,羊氏族人不敢造次。等他入陵,羊琦無法壓制族中長輩,稍有不慎恐將生亂。 羊皓交出卿位和軍權,專為換取郅玄庇護。 生命進入倒計時,他反倒看得明白,國君智慧武功超群拔類,天下間難逢對手。 以國君的手段,壓制國內氏族不在話下。區區一個羊氏,稍稍動一動手指就能令族中上下俯首帖耳。 現如今,氏族群體刀鋒向外,君上威望空前絕后。 羊皓完全可以斷言,至少二十年,西原國朝堂將只有一個聲音。 君上在位,臣權注定平庸。 向君權靠攏合乎情理,識時務者都會做出和他相同的選擇,或早或晚,無一例外。 “切記,族中有異心之人,絕不可輕縱。懲治不利,當求助君上?!?/br> 羊皓教導羊琦,做不到時無需硬碰硬,完全可以示弱。對象并非族人,而是國君。 “即已效忠君上,此事順理成章?!?/br> 強行壓制族人,羊琦不是做不到。羊皓交出下軍軍權,卻沒交出多年培養的私兵。手握強大的武力,屠家滅門不是問題。 問題是依照氏族規矩,非到萬不得已,羊琦不能對親族動刀。最好的辦法是向郅玄求助,既能解決問題又能加深君臣默契,何樂不為。 羊琦認真聆聽,牢記羊皓口中的每一個字。 門外傳來腳步聲,緊接著房門開啟,羊夫人進到室內,身后跟著原鶯和公子鳴。 “大兄……”羊夫人許久未出公子府,只聽說羊皓病重,未曾親眼所見。如今當面,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面前這個行將就木之人竟是她的兄長! 羊夫人太過震驚,話語哽咽,半晌道不出一個完整的句子。行動快于思考,搶上前幾步,握住羊皓抬高的手,痛哭失聲。 原承去世時,羊夫人也曾流淚,卻無多少哀傷。于她而言,死去的不是她的丈夫,而是困住她半生的枷鎖和囚牢。 今日之前,她和羊皓一樣,以為年少時的記憶早已泯滅,兄妹間的情誼也隨著歲月消逝。 真正面臨生離死別,一切都被打破。 悲傷涌動,羊夫人泣不成聲。握住羊皓的手不斷收緊,愈發襯出羊皓的虛弱無力。 原本寬厚的手掌,因病變得骨瘦如柴。 原本能手持長兵駕戰車沖鋒的兄長,此刻虛弱地躺在榻上,胸膛緩慢起伏,和任何一個彌留老人全無兩樣。 羊夫人不愿相信卻不得不信,羊皓大限已至,注定撐不過今日。 怨也好,恨也好,悲也好,哀也罷。酸楚涌上心頭,這一刻,她痛徹心扉。 “莫哭?!?/br> 羊皓費力地撐起身體,掌心覆上羊夫人發頂,如年少時一般安慰她。同時向羊琦示意,后者領會父親的意圖,當即站起身,將公子鳴和原鶯帶出房門。 公子鳴眼圈通紅,被羊琦按住肩膀時,下意識仰起頭,聲音哽咽:“兄長,舅父他……” 羊琦搖了搖頭,沒讓他繼續說下去。強壓下淚意,沙啞道:“公子,隨我來?!?/br> 原鶯滿臉淚水,實無多少悲傷。她盡量讓自己裝得更像一些,可惜假裝出來的情感終歸成不了真。落在羊琦眼中,厭惡感油然而生。若非父親吩咐,他甚至不想看原鶯一眼。 “女公子,請移步?!?/br> 原鶯很不情愿,她試圖留下聽清楚羊皓的遺言。 自進入羊皓府內,她內心深處始終盤繞一縷恐慌,那封信,她親筆寫給羊皓的信,如果被母親看到,恐怕大事不妙。 懷揣這種擔憂,原鶯腳下如同生根,無論如何也不愿離開。 察覺門前的動靜,看到原鶯同羊琦僵持,羊夫人當場皺眉,羊皓道出一句話,令原鶯眥目欲裂,下一刻如喪考妣。 “琦,帶女公子出去。如不愿,拖出去?!?/br> “諾?!?/br> 得羊皓明令,羊琦不再心存顧忌。原鶯不想走,他直接抓住原鶯的胳膊,使她無法反抗,強行將她拖出室外。 房門關閉,羊琦松開手,面容冷峻,絲毫不見往日的溫和。 公子鳴心生謎團,來回看著原鶯和羊琦,又看向緊閉的房門,疑惑如線頭纏繞,越想找出答案越是沒有頭緒。 原鶯僵立在廊下,表面強做鎮定,實則焦慮萬分。羊皓和羊琦的態度過于強硬,強硬到令她發慌。 郅玄和羊夫人先后過府,羊皓彌留的消息不脛而走。 聽到風聲的羊氏族人紛至沓來,懷揣各種各樣的心思,聚集到羊皓府上,吵嚷著要見族長。 幾名族老帶頭,態度十分強硬,無論如何要見羊皓。 有人故意推搡,羊琦幾乎攔不住。 吵嚷聲傳入室內,羊皓未見動怒,嘴角掀起冷笑,慶幸為羊琦鋪好路,找到國君做靠山。若沒能提前一步,以族人今日的表現,等他走后必會想方設法架空羊琦,不鬧到羊氏四分五裂不會罷休。 羊夫人坐在榻前,手中握著一卷竹簡,指關節攥得發白。 “我已上請國君,將女公子封于北?!睙o視門外的吵嚷,羊皓道出提前做好的安排,“琦攔不住他們,勞煩大妹助我一臂之力?!?/br> 羊夫人深吸一口氣,對兄長點了點頭。其后站起身,鄭重向羊琦拜別。 兄妹倆皆知,這一別將是永訣。 “兄長放心?!?/br> 話落,羊夫人轉身走向房門,雙手推開門扉,吵嚷聲瞬間增大,又在下一刻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