郅玄 第261節
同樣輾轉反側的還有原義。 擔憂行事敗露,原義惶恐不安,將自己關在書房,獨坐到天亮。任憑兩個兒子在門外請示,自始至終不曾露面。 臨近天明,房門突然開啟。 守在門外的兩個兒子立即振作精神,就見原義臉色蒼白,眼底掛著青黑,顯然一夜未睡。 “父親……” “等我上朝歸來再言?!痹x打斷長子的話,聲音沙啞,沒有太大的情緒起伏。 兩個兒子對視一眼,心中擔憂更甚,卻不能違背父親之言,只能低頭應諾。 旭日東升,一輛輛牛車穿過城內,向國君府聚集。 郅玄歸來的第一場朝會,卿大夫們皆提前抵達,在府門前等候。 不久,府內奏響禮樂,群臣整理袍服發冠,魚貫行入,列隊前往正殿。 今日朝會十分重要,羊皓也拖著病體前來。久病虛弱,步伐較慢,走幾步就要停一停,明明是寒冬,額頭卻冒出一層虛汗。 見他這般模樣,眾人心有猜測,看樣子傳言不假,羊皓久病不愈,恐命不久矣。 之前出城迎接國君,羊皓坐在車內,外人難窺究竟。下車后有羊琦扶持,也能掩飾一二。今日上朝,當著眾人的面現出虛弱,可見情況糟糕透頂,遮掩也是徒勞。 原義走在隊伍中,隨眾人一同落座。心中始終忐忑,如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難以安定。 禮樂聲中,郅玄信步入殿。 腳步聲不斷逼近,原義心如擂鼓,幾乎要從嗓子眼蹦出來。 和預期不同,郅玄沒有在朝會向他發難,落座之后宣讀旨意,主要關于中都城之行以及諸侯會盟。 旨意內容很長,侍人提高嗓音,足足讀了一刻鐘,尚有細節需要補充。 群臣聚精會神,唯恐聽漏半句,錯過重要信息。 郅玄居高臨下俯瞰群臣,興奮、激動、喜悅、疑惑,諸多情緒盡收眼底。 卿大夫們的反應大同小異,唯獨一人與眾不同。 目光落在原義身上,郅玄略作停頓,唇角掀起一抹冷笑。 原義恰好抬頭,隔著旒珠看不清郅玄的表情,卻能察覺到他身上的冷意。下意識打了個寒顫,預感到自己恐會走不出國君府大門。 旨意宣讀完畢,不等卿大夫們開口,郅玄先一步補充細節,道出未盡之言,消除眾人疑問。 “天下諸侯共盟,中原之外,四方土地盡可取?!?/br> 郅玄一錘定音,卿大夫們群情鼎沸,個頂個心花怒放。 從郅玄的話中,卿大夫們看出中都城權柄不復往昔,人王不再獨掌大權,唯具象征意義。 自盟約立,天下諸侯并起,戰車馳騁,刀鋒向外,中原各國的版圖將無盡擴大。 能參與此等盛事,他們何其有幸! 迥異于他人的興奮,原義臉色煞白。想起自己所作所為,在君上的宏偉藍圖下,簡直愚不可及。 他惶然抬起頭,很想說些什么,但在此時此刻,一切語言都顯得蒼白無力。 他以為除掉公子鳴就能為自己的血脈掃清障礙,以為憑宗人長輩的身份能聯合族人迫使郅玄妥協。 殊不知雄鷹翱翔藍天,豈會在乎地上螻蟻。 君上的態度很清楚,強者生存,憑實力獲取榮耀,蠅營狗茍之輩只配淪為戰車下的齏粉。 原義后悔不迭,奈何腳下已無回頭之路。 他本該清楚,今上胸有丘壑,目覽天下,遠邁歷代先君。 諸侯會盟,國君共誓,四方之土盡可取。 氏族帶兵向外開拓,土地人口唾手可得。何須在國內爭權奪利,稍有不慎全家覆滅。 世子之位固然誘人,卻也危險重重。 今上年輕有為,睿智英發,挑選繼承人必定乾綱獨斷,不允許旁人隨意插手。膽敢越界,勢必會激怒君侯,下場難料。 原義無比后悔,恨不能時光倒流。 可惜一切都是奢望。 大錯釀成,不可能輕易抹去。 他唯一能期望的是看在同族血親的份上,郅玄能網開一面,只問主謀,不牽連家人。 然而,可能嗎? 原義抬起頭,再度看向上首的國君,恐懼伴著擔憂瘋長,心卻不斷下沉,直至沉入無底深淵。 第二百六十二章 早朝結束后,三名宗人被郅玄留下。 群臣退出大殿時,紛紛回頭看向三人,重點落在原義身上。 卿大夫們目光微沉,口中卻不置一詞。 原義謀害公子鳴,自以為做得天衣無縫,實則處處漏風,早被卿大夫所知。順藤摸瓜,掌握大量細節。 羊皓重病,郅玄不在都城,他才能茍活到今日。 君上歸來當日就去探望公子鳴,今日又特地將三人留下,態度十分明朗。 如無意外,原義走不出國君府。如果能全須全尾離開,后果只會更糟。前者只懲處原義一人,后者罪及家人,全家都要遭殃! 國君沒有親子,圍繞繼承人爭奪無可厚非。然而手段千千萬,原義偏要選擇最下作也最為君上厭惡的一種,純粹是自尋死路。 西原國不是中都城,原氏也非王族,縱有傾軋也該存在底線。粟虎等人經歷過先君時的血腥,不想看到舊事重演。 旗鼓相當的對手,下狠手司空見慣,也不會飽受指責。原義卻對一個孩子下手,還是用下毒的方法,實在令人發指。 當年梁夫人暴病而亡,死因存在蹊蹺,氏族們皆有猜測。原義此舉犯下大忌,即使除掉公子鳴也無法推血脈上位。 郅玄第一個不會答應。 觸怒國君還想上位成為繼承人,簡直是笑話,滑天下之大稽! 在粟虎等人看來,君上不會心慈手軟,必施以雷霆手段。原義注定成為殺雞儆猴的典范,他的兒孫血脈也會被牽連,輕則流放,重則全家覆滅。 羊皓故意落在隊伍最后,目光陰測測射向原義,像是帶著刀子,一刀接一刀劃下,恨不能將他千刀萬剮。 “父親?!毖蜱鲎⊙蝠┑囊粭l胳膊,低聲提醒他國君尚在殿內,行事需有所顧忌,不要太過。 羊皓不以為意。 他病入膏肓,時日無多,想必國君一清二楚。 身為一個老臣,沒有多少時日能活,行事偶爾出格,以君上的性情不會追究。 何況原義罪大惡極,下毒謀害公子鳴,差點害了公子鳴性命。他身為公子鳴的血親長輩,對原義恨之入骨實是理所應當。 如果不是了解郅玄,知道國君心細如發不好欺瞞,他甚至想把自己的病因歸到原義身上。 方才在朝會上,羊皓一度想要發作,當著群臣的面落井下石,將原義逼入絕路。最終是理智和多年的政治經驗讓他打消念頭。 換成先君在位時,他可以試一試。即使事情存在疑點,以先君的性情也會順水推舟,將原義的罪名定死。 今上則不然。 事情處理不好,反可能同愿望背道而馳,招來反效果。 羊皓原義冒險,卻不想帶累兒孫。原義的例子擺在眼前,他不容許自己觸怒君上,因一念之差牽連家族,使羊氏被國君厭棄。 念頭雖然打消,不代表羊皓什么都不能做。 放棄在自己的病因上做文章,照樣可以給原義上眼藥。在君上面前表現出虛弱,同樣能將原義推向萬丈深淵,讓他再也爬不起來。 羊氏是西原國數一數二的大氏族,羊皓身為六卿之一,為國立下汗馬功勞。晚年偶爾犯糊涂,無法抹殺年輕時的功勞。 他的長子十分出色,繼承家族衣缽,得到國君重用。 在西原國,羊氏的分量絕對不輕,遠遠超過原義一家。 羊皓故意留到最后,當著郅玄的面展露情緒,不遮掩病體虛弱,為的就是截斷原義退路,避免原義打親情牌。 一旦血緣族親無法讓國君動容,以原義的所作所為注定是死路一條。 羊皓再狠一些,可以當面上言,原義謀害公子鳴是為爭奪繼承人。若被他得償所愿,他日繼續為兒孫掃清障礙,必定會謀害君上! 此人行事陰險下作,誰言他不會膽大包天? 羊皓一度想要開口,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過猶不及。 君上決意處置原義,不會雷聲大雨點小,更不會和稀泥糊涂了事。如果想網開一面,就不會當著群臣的面點名,也不會留下另外兩名宗人。 想清楚這一點,羊皓心中大定,在羊琦扶過來時放松力氣,靠在兒子身上,顫顫巍巍離開大殿,留給郅玄一個虛弱的背影。 西原國尚武,氏族極少示弱人前。 羊皓反其道而行,為的是引發郅玄同情。 一個重病纏身命不久矣的老人,時刻擔憂中毒的外孫。罪魁禍首卻安然無恙,想方設法脫罪保全家人。對比何其鮮明。 郅玄目送羊皓離開,能猜出羊皓的目的,卻也如羊皓所料,他不會同對方計較,反而會重懲原義,絕不會輕縱。 卿大夫全部離開,侍人也退到殿外,其后將殿門合攏。 門扉相擊,發出一聲輕響。 原義神經緊繃,聲音入耳仿佛遭遇驚雷,不自覺打了個哆嗦。 殿門關閉,遮擋住室外陽光,室內稍顯昏暗。 郅玄沒有命人點燈,坐在案后,半身籠罩昏暗,單手置于案上,開口道:“原義,你可知罪?” 料定今日避不過,原義俯身在地,汗如雨下,顫抖著聲音回答:“君上,臣知罪?!?/br> 國君當著三人的面發問,定已掌握真憑實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