郅玄 第228節
宮內波詭云譎,不是所有的王子和王女都能平安長大。但能在人王身邊幾十年的女人,手腕必定不弱,吃過一次虧,絕不會再吃第二次,必會竭盡所能保全血脈。 沒有足夠的手段,別說保全兒女,連自己的命都未必能保住。 人王非憐香惜玉之人。最初的新鮮勁過去,沒有強大的家族支撐,再美的花朵也會凋零,在宮廷傾軋中香消玉殞。 人王已經不在,還是王后親手送走。無論早年間如何,作為最后的勝利者,她無意再為難宮內的女人。 “傳旨,王入陵之后,可出宮?!?/br> “諾!” 侍人往各殿傳旨,夫人們自是欣喜。 在王宮中蹉跎半生,曾經的愛慕和心動早就耗盡,對家族的貢獻也該到此為止。接下來的日子,她們要為自己而活,走出困住人生幾十年的宮門。 此時此刻,她們期待著葬禮到來,期待人王能盡快入陵,沒有半點哀傷之情。如果人王泉下有知,不知會作何感想。 萬眾期待中,第一位奔喪的諸侯抵達,緊跟著是第二位、第三位。 遵照禮儀規章,諸侯入城擺全副儀仗,號角皮鼓開道,大諸侯還伴有禮樂。 鼓聲和樂聲中,披發赤足的巫最先入城,手持骨器和青銅器騰挪跳躍,口中發出古怪的腔調。調子悠長,帶著顫音,和中都城內的巫截然不同。 諸侯的儀仗各具特色,隊伍上下衣甲鮮明,每支隊伍入城都會引得道路擁擠,人頭攢動。 遇到多支隊伍碰到一起,還要協調各自的入城順利,稍有不慎就會引起麻煩。次數多了,負責迎接的宗人焦頭爛額,嘴邊冒出一圈燎泡。 郅玄和趙顥的隊伍一同抵達,兩位大國國君聚到一起,隊伍宛如長龍,一眼望不到盡頭。更巧的是,北安侯和東梁侯也在同日趕到。 四大諸侯齊聚一堂,尚未入城已引發轟動。 城民們紛紛涌上街道,有的更沖出城門,試圖一睹大諸侯的風采。 隨著人越聚越多,城內城外人聲喧鬧,變得熱鬧非凡。仿佛即將到來的不是人王葬禮,而是一場慶典。 相比城民的興奮和期待,宗人卻是臉色慘白,汗如雨下。 協調小諸侯已是困難重重,沒少被人尋麻煩。如今四大諸侯碰到一起,誰先誰后如何安排?簡直是難如登天! 眼看隊伍距城門越來越近,宗人不知該如何是好。甚至有一種沖動,抱頭撞墻,雙眼一閉一了百了。 第二百二十七章 宗人沒有為難太久,也沒落得抱頭撞墻。消息傳入王宮,侍人飛奔傳旨,開中都城四面城門,迎四位諸侯入城。 與此同時,太子淮駕王車出迎,儀仗中設禮樂,出宮前即奏響,象征對四大諸侯的重視和禮遇。如此尊榮,未有其他諸侯能夠比肩。 禮樂聲中,氣氛不斷推高,中都城內人聲鼎沸。 卒伍迅速就位,利落扛起門軸。 奴隸喊著號子,雙腿用力蹬地,手臂和肩背肌rou隆起,合力轉動木盤,纏緊手臂粗的絞索。 木盤延伸出三米長的木桿,每根都需雙臂合抱。木頭表面凹凸不平,雕刻猛獸飛禽圖騰。邊緣處有暗色痕跡,似凝固的血痕。 中都城戰火熄滅,戰斗的痕跡無法全部抹去。 時至今日,城內氏族坊仍未竣工,接近一般的建筑需要重建。國人坊也未全部修復,新起的建筑同舊屋隔街相望,不同的建筑材料和坊墻顏色使新舊之間涇渭分明。 絞索牽引,發出陣陣吱嘎聲響。 城門后的吊橋放下,砰一聲砸過護城河。 塵土飛揚中,厚重的城門緩慢開啟。 郅玄四人接到旨意,彼此致意后分開,由侍人引路,分別前往不同的城門。 初秋的風卷過,帶著粟麥的清香。 繪有圖騰的旗幟在風中飄揚,獵獵作響。 四國甲士全副武裝,在行進間列成方陣。全部昂首挺胸,雄姿英發。 陣前戰馬長嘶,鼓角齊鳴,虎躍龍驤。 鼓角聲傳入城內,壓下禮樂鐘磬,浩蕩如九天玄音。 中都城有四座城門,其中三座常年關閉,僅留一門出入。 今日四門俱開,專為迎接四位諸侯。 此等榮耀前無古人,城民震撼不提,先一步抵達的國君們得知消息,也紛紛走出下榻處,擺出儀仗,共迎四大諸侯。 鼓角聲告一段落,禮樂聲仍在繼續。 細聽會發現樂聲不只源于城內,城外同有音律相和。 長嘯聲忽起,震動耳鼓,如銳器劈斷硬木,又似刀鋒裂開絹帛。 眾人凝神靜聽,長嘯聲從四面傳來,連續不斷,音調高低起伏,在碰撞中逐漸變得和諧。 大開的城門處,十多名披發赤足的巫逐一現身,手持骨器和青銅器,一邊騰挪跳躍一邊高聲祝禱。 巫的裝束大同小異,身上的圖騰和臉上的巫文有很大區別,顏色和形狀彰顯各國特色,顯得截然不同。 西原國尚黑,北安國慕紅,東梁國好青,南幽國多彩。 四國的巫競賽一般,聲音不斷拔高,踏足的動作越來越疾,越來越重。每一步踏下皆伴著念誦和長嘯,手中的骨器和青銅器隨之擺動,詭異且神秘,仿佛在溝通祖靈,祭祀先民。 在某一時刻,四國的巫同時停止動作,從腰間拔出匕首,雪亮的刀身浮動寒光,森冷懾人。 “祭!” 相同的祭詞響起,巫們反轉手腕,將刀刃對準額頭,猛然向下一壓。 刀口平整,起初是一條細線,其后有鮮血滲出。紅色越來越多,逐漸蔓延前額。血絲描摹著巫臉上的紋路,擴散開,迅速覆滿整個臉頰,遮擋住巫的視線。 “祭!” 巫再次高吼,十多人的動作出奇一致。 青銅器、骨器和匕首平舉向天,未有犧牲,便以自身鮮血為獻,祭奠歷代先王。 莊重的儀式之后,禮樂聲驟然拔高,如河面冰破,巨石入水,掀起陣陣驚濤駭浪。 繪有圖騰的旗幟穿過城門,遮天蔽日。 旗下是駿馬牽引的戰車。 遵照禮制,諸侯戰車六馬牽引,車身精雕細刻,華蓋四角垂掛珍珠彩寶,前行時隨車廂搖曳,叮咚作響,絢爛奪目。 戰車后是雄壯的甲士,高大威武,目光如電。 長戟如林,鎧甲似墨,腰間佩有長劍,臂甲鑲嵌圓盾,這是西原侯所部。 戈矛在手,甲胄之色如同烈火,背負一面方盾,騎兵多過步卒,此乃北安侯麾下。 同樣是遍身赤甲,但在盔上簪一枚彩羽,長戟刀劍俱全,以騎兵列陣,此為南幽侯手下強軍。因登位時日不長,趙顥軍中未及換裝,仍帶有鮮明的北安國標記,著實引人注目。 相比前三者的濃墨重彩,東梁侯的隊伍宛如一股清流。全軍上下以青為主,色彩鮮亮,不似玄赤予人強大壓力,恍如如云落地,小清新般闖入眾人眼簾。 四部戰車相向而行,目的地在城池中央。 該處立起一面大纛,象征太子淮,新一任天下共主。 大纛下是隊列整齊的王族私兵。 經歷一場血戰,王族私兵不再如之前孱弱。雖不及四大諸侯國甲士精銳,好歹能拿得出手,不再是一觸即潰的樣子貨。 太子淮身著袞服,腰佩寶劍,立在戰車之上。因尚未舉行儀式,他不能戴冕冠,僅能佩雕有王族的圖騰玉冠。 各色樂器設在隊伍左右,樂人著白色長袍,腰間系革帶,奏出一曲又一曲古恢弘之音。 城內萬人空巷,道路兩旁挨山塞海,擁擠得水泄不通。 迥異于之前的喧鬧,諸侯車駕過時,人群仿佛落下休止符,陷入一片寂靜。 望著戰車上的四位國君,激動和敬畏充斥胸腔,震撼之情無以言表。聲音壓在喉嚨里,嗓子眼一陣陣干澀,連短促的單音都難以發出。 中都城民對北安侯并不陌生。 北安侯在位二十余年,期間曾數次駕臨中都城。每次來時,街道兩旁人山人海,大部分中都人都曾見識過他的風采。 城民的目光多集中在郅玄三人身上。 尤其是西原侯,過于年輕,過于俊秀,戰功彪炳,聞達天下。任何美好的詞匯都不吝于用在他的身上。 每隔一段時間,城內就會有關于西原侯的傳聞出現。 傳說他得天神眷顧,行路途中有大魚躍水而出,直落車前; 傳說他天賦神通,能招來雷電; 傳說他智計過人,武功蓋世,打得草原狄戎抱頭鼠竄。一戰下東梁國半境,迫使老東梁侯羞憤而死,新任東梁侯低頭讓土只為求和休戰。 還有甚者,言他兩面三刀,蠻橫跋扈,上書逼迫人王,有不臣之心。當然,這類傳言僅限于私下,無人敢公開宣揚。否則郅玄不動手,為了顏面,王族也不會輕饒。 最為人稱道的是西原侯的生財之道。 自從郅玄登上君位,國內外商路大開,新奇商品層出不窮。如果酒、丸藥等流通上層氏族,求購者眾,出售者寥寥,常常是新貨剛到就被搶購一空,在各國都是有價無市。 據聞太子淮和西原侯有貿易往來,做的就是果酒和丸藥生意。數次貿易之后,賺到的堪稱天文數字。最重要的是,通過這類稀缺貨物,太子淮沒少招攬人心,爭取到不少擁躉。 關于西原侯的種種傳聞,向來為中都人津津樂道。 即使郅玄未在中都城露面,城內也不缺少他的傳說。這種異乎尋常的存在感,郅玄敢稱第二,無人敢言第一。 傳聞經久不衰,舊的未去新的又來,為年輕的西原侯蒙上一層神秘的面紗。中都人對他的好奇愈發強烈,心心念念想要見他一面。 如今心愿達成,震撼非同凡響,只覺見面遠勝聞名。 在世人的觀念中,以西原侯的文治武功,當是一個頂天立地身軀昂藏的偉丈夫。最接近的形象,需得臂膀似鐵,脊背如山,腰大十圍,聲如洪鐘,飯以斗量。 郅玄的外表和想象中完全不同。 玄色袞服包裹下,青年修長挺拔。玉帶勒住勁瘦腰身,王賜劍懸于帶上。竹般雅致,玉般溫潤,霞般俊秀,盡顯君侯尊貴。 戰車經過處,眾人無不瞪大雙眼,屏息凝神,唯恐錯過一瞬。 直至戰車行遠,目光只及背影,神智方才回籠?;ハ鄬σ曇谎?,深深呼出一口氣,激動難以抑制。 西原侯貴如瑚璉,北斗之尊。莫言天下諸侯,太子淮不及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