郅玄 第206節
第二百零四章 中都城 早朝之上,群臣分坐殿內,正商討春耕祭祀及賜糧諸侯國等事。 人王坐在上首,旒珠遮擋下,臉色蒼白,耳畔嗡鳴,呼吸聲陡然變得急促。 近處侍人察覺不妙,正欲上前,人王忽然眼前一黑,身體失去力氣,毫無預兆向前栽倒。 砰地一聲,人王撞到桌案前,雙眼緊閉,汗出如漿。冕冠滾落在地,冠上金線崩斷,旒珠四處飛濺。 變故發生得瞬間,眾人猝不及防,殿內頓時一靜。 “王上!” 侍人大驚失色,想到醫之前所言,再看人王毫無血色的面孔,立時抖如篩糠。顧不得尊卑,伸手探到人王鼻下,呼吸極其微弱,幾乎感受不到。 人王是二度昏倒,看情形比上次更為嚴重。 侍人心急如焚,不顧殿內群臣,迅速將人王抬起,腳步匆匆送往后殿。 未幾,數名醫被召來,輪流為人王診脈。確診后開出藥方,親自篩選藥材在側殿熬煮,保證能第一時間給人王服用。 一切發生得太快,群臣回過神來,上方御座已經空空如也。 “去后殿!” 人王昏倒非同小可,想起上一次,卿大夫們憂心忡忡,邁出的腳步異常沉重。 之前宮內封鎖消息,眾人皆不知人王病入膏肓,靠湯藥支撐才能如常上朝和處理政務。今日當著群臣的面暈倒,事情再也瞞不住,更因事發突然引起恐慌。 不等卿大夫們理清頭緒,消息像是長了翅膀,飛速傳遍城內。 不消半日,城內皆知人王重病。 氏族、國人和庶人議論紛紛,各種猜測頻出。流言四起,甚囂塵上,一時間鬧得人心惶惶。 人王登位后功績平平,也無伐國戰功,遠不及歷代先君。他在位期間,王族勢力一度衰弱,私兵變得不堪一戰,天下共主的威嚴岌岌可危。于百姓而言,他的執政卻無過錯,反因平庸顯得溫和,倒也頗得人心。 之前人王昏倒,就在城內掀起不小的風波。 如今舊事重演,據傳情況比上次更加嚴重,城民們議論時不免擔憂,人王究竟還有多少壽數。 人王年將耳順,在平均壽命不過二三十的時代,已經算是高壽。 此番病情來勢洶洶,宮中的醫束手無策,只能以湯藥吊命。若他果真無法醒來,中都城必然要換新主。 提起廢太子,城中百姓十分熟悉,對其褒貶不一。隨著年歲漸長,年少光環褪去,廢太子的形象逐漸定格在暴躁無能,魯莽心狹。若他成為人王,百姓未必滿意。 好在繼承人不再是他。 太子淮在氏族間名聲一般,因其過于愛財,還時常遭人彈劾。 換到百姓眼中,他的性情無傷大雅。 他手下的商隊精于斂財,卻不好與民爭利。恰恰相反,自從和郅玄達成合作,商隊往來頻繁,為中都城的商業注入相當大的活力,進而促進商坊發展,給城內百姓提供不少好處。 自他登上太子位,朝中風向不論,民間擁護的聲浪實是一浪高過一浪。這種發展出人預料,人王和卿大夫都未曾想到。 遇到目前情況,太子淮得國人庶人擁護好處凸顯,有利于控制局面,穩定中都城局勢。 卿大夫們一則以喜一則以懼,內心滋味復雜。見到看顧在人王榻前的太子淮,表面不動聲色,態度頗為恭敬。真實想法如何,只有他們自己才知道。 人王陷入昏迷,無法自行服藥。 醫實在無法,只能用竹管送服。饒是如此,一碗藥仍有大半浪費,導致人王身前榻上被藥汁浸染。不多時,殿內充滿苦澀的藥味。 人王遲遲不醒,早朝停擺。群臣三日沒有入宮,第四天接到王后旨意,由太子淮代理朝政,主持早朝。 因事有先例,卿大夫并無異議。 天未亮,各家牛車陸續行出坊門。家仆提燈在前,駕車者牽引韁繩在后。燈火在長街匯聚,一路延伸向王宮。 早在人王昏迷當日,太子淮就被召入宮內,依照王后的安排宿于偏殿,既方面處理政務也能守護人王。 稷夫人和原桃留在府內,雖緊閉府門,消息卻比任何人都靈通。 太子淮的近侍往來王宮和太子府,負責傳遞口詢和消息。 為免橫生枝節,侍人每次出宮都會留下記錄,得王后許可,有疑問盡可查閱,不給任何人留下把柄。 稷夫人聯絡家中,稷氏全族開始行動,嫡支、旁系連同姻親一并發力。幾名妾夫人的家族也紛紛走到臺前,旗幟鮮明支持稷氏,為太子淮在朝中爭奪更大的話語權鋪平道路。 廢太子和兩名嫡王子遠在封地,他們的姻親故舊仍在朝中。 親歷風云變幻,以象氏為首的家族選擇暫避鋒芒,仿效之前的稷氏蟄伏下來,務求保全家族。 個別腦子不清醒的卻迎難而上,主動踏進漩渦。這些人的下場絕不會好,不出意外地話,他們將成為太子淮登上王位的第一批墊腳石。 傍晚時分,天色昏暗,王宮內燈火通明。 太子淮守在人王榻邊,親自喂他服藥。任憑藥汁灑在身上,沒有表現出一絲不耐,更無半點煩躁。 “再取?!?/br> 太子淮伸出手,袖口被藥汁染成褐色,散發出苦澀味道。 侍人頭不敢抬,迅速從托盤上端起藥碗,確定不燙手,才小心呈到太子淮面前。 殿內侍人皆為人王心腹,有的鬢發斑白,服侍人王幾十年,相當于看著幾位王子長大。 身在宮中大半生,他們自以為能看透人心,此時的太子淮卻讓他們看不透。因陌生而心生畏懼,言行變得小心翼翼,不亞于面對人王。 上一個讓侍人如此畏懼的是王后。 念頭閃過腦海,侍人們愕然發現,四位嫡王子中,四王子最像王后。不是指相貌,而是給人的觀感,簡直同年輕時的王后一般無二。 藥碗全部清空,人王依舊沒有醒來。 太子淮離開塌前,侍人立即上前為人王更衣。 人王重病多時,日日靠湯藥續命,變得骨瘦如柴。 回想記憶中偉岸的父親,再看榻上如枯木般的老人,太子淮頓覺心口發堵,喉嚨一陣干澀。 殿外傳來腳步聲,一身素雅的王后走入殿內。 和平日里相比,王后的樣子十分憔悴,眼下掛著青黑,顯然夜間沒能安枕。 “母后?!碧踊凑砬榫w,上前躬身行禮,聲音帶著幾分沙啞。 王后停在他面前,嘆息一聲,拍拍他的肩膀,輕聲道:“去休息,這里有我?!?/br> “母后,我無礙?!?/br> “去吧,我和你父王說說話?!蓖鹾笱廴ξ⒓t,難得表現出些許脆弱。 “諾?!辈辉高`背王后的意思,太子淮再次行禮,出門后去往偏殿。 等他離開后,王后命侍人退下,獨自守在人王塌前。 殿門合攏,殿內僅余夫妻二人??v使燈火通明,整個大殿仍顯得孤寂冷清。 王后移來一盞青銅燈,取出一方絹帕,細細擦拭人王嘴角。隨后傾身靠得更近,用手指描摹人王的五官輪廓。 “老了?!蓖鹾蟾皆谌送醵?,聲音極輕,字字句句卻格外清晰,“王上,你老了?!?/br> 人老了,難免會腦子不清醒,做出些糊涂事。 就尋常人而言,偶爾糊涂并無大礙,做得過分些也能設法彌補。換成是人王,肆意妄為就可能致命,而且要的是旁人的命。 “王上,這些年我深居后宮,從未插手前朝,將氏也功成身退,從不提早年扶持你之事,為的是什么,你我心知肚明?!?/br> 王后靠近人王,仿佛是柔情細語,出口的話卻鋒利如刀。若被第三人聽到,恐將引來一場劇震。 “我有四個兒子,你廢了三個,剩下這一個你不能再動?!崩w細的手指滑過人王的下巴,落在他的頸上,掌心按住喉嚨,五指一點點收緊。 “你當初承諾過我,承諾過將氏,繼承王位的必是我子。我不管你有何打算,也不管你是不是后悔,在我這里,你必須實踐諾言。若你不給,我就自己來拿?!?/br> 王后的聲音沒有起伏,表情也始終未變。 反倒是榻上的人王,額頭冒出一層汗水,似乎是掙扎著想要醒來,卻被夢魘牢牢扼住,一直無法掙脫。 “我知道你能聽見,但你不能動,不能開口,不能睜眼。這滋味不好受吧?”王后輕笑出聲,洗凈蔻丹的手指擦過人王唇角,“我的曾祖母出自幽氏。她嫁入將氏時,幽氏還是銅氏。入祭時,牌位上也是銅夫人?!?/br> 一番話說完,王后直起身,重新拿起絹帕,為人王擦拭臉上的汗水。 十指纖纖,指甲瑩潤如同珠貝。 自從人王昏迷,王后再未用過胭脂,也沒染過一次蔻丹。 偏殿中,太子淮未如王后所言休息,而是坐在桌案前,處理連日來積壓的政務。 定下春耕祭祀,他放下筆,活動兩下手腕,緩解不斷加重的酸麻。 目光轉向擱在一旁的諸侯上書,最上一卷來自西原國,由郅玄親筆,在人王昏迷前送到,一直擺在案上沒有處理。 這封上書人王早就看過,卻未宣于朝中,也未給西原國明確答復。 太子淮展開竹簡,從頭至尾看過一遍,眉心越皺越緊。因太過用力,指關節變得發白。 對于郅玄的性情,太子淮不能說一清二楚,終歸有幾分了解。 人王的做法顯然錯了。 這件事絕不能拖,必須早做決斷,不能懷抱半分僥幸。 若不然,郅玄真會帶兵前來。 屆時,中都城恐將騎虎難下,陷入兩難境地。甚者,遭遇一場難以熄滅的戰火! 第二百零五章 人王壓下郅玄上書,始終未宣于朝中。 群臣知曉西原侯上書,卻不知其中內容,大多以為是例行問候,壓根不知對方有興師問罪的打算。 太子淮有意盡快了結此事,以免激怒郅玄給中都城招來一場兵禍。以王族私兵目前的戰斗力,對上西原國大軍,沒有半點勝算。 不是他妄自菲薄,而是事實如此。 想到原桃手中的兩百甲士,太子淮深深嘆息,暗中慶幸南邊開戰。若不是南幽國拖住北安國軍隊,此時要面對的就不只是西原侯問責,還需應付公子顥那尊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