郅玄 第56節
不同的是,趙顥的隊伍中沒有巫醫,而是多出一名宗人和一名史官。 宗人名辛,三代之前從家族別出。初代家主受封池地,固稱池辛。 史官名為錄,氏為言,自初代人王大封諸侯,家族就已存在。歷代家族成員均為史官,別出的家族子弟分散各國,同樣以史官傳承。 各諸侯國都流傳一句話,惹誰也不要惹言氏本家,更不要妄圖威脅他們,否則,天曉得哪天會跳出一支血脈,將施暴者所做的事記錄下來傳于后世。 宗人池辛和史官言錄是奉北安侯旨意隨趙顥出行。 離開北都城時,他們都以為趙顥和郅玄見面是為邊地之事。兩國比鄰,兩位公子皆奉命戍邊,說不定哪天就要一起掃胡,提前見面談一談也是題中之義。 結果到了趙地,卻見到盛裝打扮的公子顥。 即使見多了容貌過人的氏族公子,兩人仍被晃得短暫失神。稍微緩過勁來,就被告知此行是為商定婚事。 婚事? 誰的婚事? “我與公子玄?!?/br> 趙顥說得云淡風輕,卻如同驚雷在兩人頭頂炸響。 為免節外生枝,北安侯和世子瑒均對趙顥的婚事守口如瓶,等一切塵埃落定才會公布。抵達趙地之前,宗人和史官都被蒙在鼓里。聽趙顥親口提及,沒有任何準備,一起愣在當場。 等回過神來,兩人認真想想,這樁婚事如能達成,似乎十分不錯? 公子玄和公子顥身份相當,且有不錯的名聲,就封之后,據說將封地治理得井井有條,令戎人不敢犯,無論怎么看都是良配。 關于是男人這一點,宗人表示家族禮法中并無相關記載,既無記載就不應阻攔。史官回憶史料,也無相關內容。沒有可追溯的歷史,就沒有反對的理由。 何況以公子顥的身份地位,同郅玄聯姻利大于弊,遠勝迎娶諸侯國的女公子和國內氏族女子。 想清楚之后,宗人和史官也明白了北安侯派他們過來的理由。 兩人一起拱手,承諾一定認真履行職責。 “善?!惫宇検譂M意。 隊伍出發時,宗人用絹寫下相關禮儀,確保沒有任何遺漏。史官也備好大量竹簡,準備詳細記錄整個過程。 車駕行到中途,隊伍短暫休息時,史官打開竹簡,準備寫下開篇。 落筆不到兩行,史官突然停住。 既為婚姻,自然有固定的開篇語句。但兩位公子身份相當,地位對等,嫁娶都有可能。這該如何記錄? 史官拿著刀筆,面對空空的竹簡,生平第一次犯難。 第五十四章 郅玄的隊伍離開封地,出了西原國境,需要經過一片山谷才能抵達目的地。 山谷中草木茂盛,深秋時節亦不枯萎。 谷內長有大片果樹,成熟的果子已被摘去,樹枝上零星掛著幾顆青果,形狀像梨,只有李子大小,味道十分酸澀,連鳥和蟲子都不會吃。 隊伍經過山谷時,前方的甲士察覺異狀,立即從隊伍中馳出,策馬來到樹下,用繩索套出兩個蓬頭垢面的野人。 野人身上沒有一絲布,年長的在腰間纏著樹葉和樹皮,另一個年紀小的則什么都沒穿,倒是手里緊緊抓著一條蛇,蛇頭已經被嚼碎,蛇尾還在左右晃動。 “公子,應是山谷中的野人?!奔资靠谥械?。 “帶上前來?!臂ば纳闷?,命甲士把人帶到近前。 兩個野人似乎不會說話,因懼怕發出支支吾吾的聲音。被按壓在地上,不斷抬頭向郅玄呲牙,一口臭氣順風飄來,郅玄被熏得想要流淚,當即令甲士止步,別再靠得更緊。 他見過逃入荒野的犯人,同樣背負野人之名,卻和眼前這兩位完全不一樣。 從外形看他們的的確確是人,和西原國人沒有任何區別。因長時間隱匿荒野,從未接觸過文明,行為更接近野獸,找不出人類的痕跡。 “公子,要如何處置?”甲士問道。 在國人的觀念中,野人根本不能稱之為人,連奴隸都比不上,同山中野獸無異。 郅玄卻不這樣認為。 野人一樣是人,只是生活環境不同,才導致他們和正常人不同。就像后世偶爾會出現的狼孩豹孩一樣。 郅玄讓甲士把人放掉,只要他們不主動襲擊,無需再管他們。 巫醫對郅玄的決定十分贊成。并非出于仁慈之心,而是此行十分重要,不宜在途中大開殺戒。至于祭祀時的犧牲,那就另當別論。 “諾!” 甲士聽從命令,將抓到的野人帶到遠處,解開他們身上的繩子,其后策馬離開。 兩個野人驚魂未定,目送甲士歸列,龐大的隊伍離開山谷,才轉身向后跑,找到一處隱蔽的山洞,撥開洞口的藤蔓,一前一后鉆了進去。 從外邊看,山洞入口不大,成年人需彎腰才能進入。進到里面才會發現,這里實則別有洞天。 兩人走過狹長黝黑的通道,又進到一個洞口,眼前豁然開朗。 高過十米的巨型巖洞鑿空山體,風從洞頂吹入,帶走難聞的氣味和煙氣。一條小河在洞底穿行,順著巖石的裂縫沉入地下。 周圍巖壁上鑿開大大小小不同的山洞。洞內的野人聽到聲響,紛紛探出頭,看向歸來的同伴。 兩個野人走進洞內,順著石梯爬向高處的一個洞口。 洞內坐著一個老人,同樣衣不蔽體,花白的頭發梳成發髻,還佩有一枚木簪。 老人身邊擺著幾個陶罐,樣子十分精美,上面還帶著古老的花紋,同周圍的環境格格不入。 兩個野人趴在洞口,恭敬向老人行禮。 和面對郅玄時不同,此刻的他們不再是一副野獸模樣,竟然能開口說話。 “老,我們看到了氏族的車隊?!?/br> 老人睜開雙眼,仔細觀察兩人,道;“沒有被抓?” “被抓,又被放回?!币蝗舜鸬?。 老人露出詫異神情,示意兩人近前,果然在他們身上發現了繩子的勒痕。除此之外并無其他痕跡。 “未傷?” 兩人一起搖頭。 “能認出是哪國氏族?” 兩人再次搖頭。 他們自出生就生活在山谷,從沒有離開過。除了老人繪出的祖先圖騰,再沒見過其他,自然不可能辨認得出。 老人也想起這一點,轉而讓他們仔細回憶那支隊伍中是否有旗,顏色如何,是什么樣的圖案。 “黑旗,上面有鳥?!?/br> “大車,大傘,車上人漂亮,穿黑衣?!?/br> 兩人盡量回憶,絞盡腦汁組織語言,將看到的一切描述出來。 老人比照腦海中的記憶,最終確認來者應該是西原國公子,而且有很大可能是嫡公子。 “去喚力和芒來?!崩先讼逻_命令。 兩個野人退出山洞,很快,另兩個身材高大,體格更為健壯的男人走了進來。 “老!”兩人在洞口行禮。 老人交代兩人馬上出谷,找到那支隊伍后,小心跟上去。 “小心一些,不要被發現。確定那支隊伍去哪里,立刻回來告知我?!?/br> 力和芒牢牢記住,在老人的吩咐下,穿上用藤蔓和樹葉編織的衣服,依舊打著赤腳,沿著通道離開山洞,去追郅玄的隊伍。 老人目送兩人離開,拿起一只放在身邊的陶器,摩挲著上面的花紋,深深嘆息一聲。 自從國家被滅,僅剩的國人逃亡此地,已經過去幾十年。隨著老人們逐漸死去,屬于祖先的榮光也逐漸湮滅。 國家鼎盛時期,他們也曾身份尊貴,也曾以財富聞名諸國。他們制出的陶,在中都城都供不應求。他們還掌握鑄造青銅器的手藝,如今供奉在人王殿前的巨鼎就是初代國人鑄造。 奈何國君和氏族不思進取,更犯下大錯,使得人王震怒,發出檄文,命天下諸侯國共同討伐。 在人王的命令下被滅國,和諸侯國之間的滅國戰截然不同。 這一戰后,國君和氏族血脈不存,國人大部分戰死,庶人全部淪為奴隸,只有一小部分國人逃入山野,成為邊地野人。 回憶起當初,老人不斷嘆息。 年復一年,他們不敢同外人接觸,刻意將自己偽裝成野獸模樣,為的就是不被發現。 時過境遷,當初的人王已經不在,新人王繼位,參與滅國戰的諸侯也多數薨了,再沒人提到當初以鑄造聞名的國家,以及這個國家的一小撮遺民。 老人一遍又一遍摩挲著陶罐,不確信自己的決定是對是錯。 隨著身體一天比一天差,他預感到自己大限將至。等他死后,再沒人教授知識和禮儀,生活在山谷中的遺民會淪落為真正的野人。 這是他不能接受的。 與其斷絕所有希望,不如賭上一回。 如果能成功,哪怕成為對方的奴隸,也好過繼續留在這里,讓子孫后代同野獸為伍。 或許是奢望,但也是希望。 老人捧著陶罐閉上雙眼,面容更顯得蒼老,枯瘦的身體被黑暗籠罩,仿佛隨時都可能消逝。 山谷外,郅玄并不知曉自己離開后發生的一切。 隊伍穿過大片枯黃的草地,前方隱約能見到整齊排列的帳篷,以及帳篷附近尚未倒塌的廢墟。 “公子,前方就是隨!” 甲士上前稟報,郅玄下令隊伍加快速度。時間已經不早,他希望能在天黑前抵達目的地。 “公子有令,速!” 命令傳達下去,隊伍行進速度開始加快。 甲士策馬在前,卒伍扛旗在后,庶人和奴隸揮舞著鞭子,大車一輛接一輛排成長龍,如潮水涌向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