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9)
緊縮的門窗,桌上的藥盒,四周空白的墻壁,以及父親惡狠狠的眼神,他們有相似的臉,他卻用那樣的眼神看她。 徐薇。他說。如果你一意孤行,那你干脆不要有感情。 這句話讓徐薇猛然驚醒。深秋的天氣,她居然睡出了薄薄一身汗,睡衣沾著背,有些粘膩。 她恍惚半晌,夢里的感受太過真實,讓她不得不重新審視自己,這些過去對照她的現在,是失???是不堪回首?還是后悔? 徐薇坐起身,垂著頭,發絲垂落在她臉側,什么都看不見,周圍那么安靜,整個世界仿佛只剩下她一個人。 都不是。她聽見自己這樣回答自己。她做出的所有決定,都是陰差陽錯下的迫不得已,也是順應本心過后的問心無愧。哪怕最終的結果并不盡如人意,她也并不后悔。 四周黑沉沉的,伸手只見外頭透進來些微弱的光,已經是后半夜,世界沉睡著。徐薇卻感到頭腦空前清明,可能病已經好了大半。她稍稍安心,裹著被子翻了個身,不知不覺間,又沉沉睡去。 第二天醒來,果然神清氣爽。感冒已經好了大半,就是嗓子仍有些疼,說話使不上力氣。 徐薇去到教室,她今天來得早,早讀還沒開始,教室里已經七七八八坐滿人,各看各的書和作業。徐薇站在走廊,悄悄注視著這些年輕的臉龐,每一張側臉都格外認真。他們正處青春盛年,人生都還擁有無限的勇氣和可能。 羨慕嗎?她問自己。 她給不出答案。 生病似乎容易讓人低落。徐薇暗暗想。 這些傷春悲秋的念頭在平日里壓根不會出現。不過,既然是生病的緣故,她允許自己脆弱一會兒。 但也只是一會兒。很快,早讀開始了。今天是語文早讀,語文老師來過,站在講臺上安排過后,見徐薇在這兒,就去隔壁班看著了。 學生們的讀書聲朗朗。從四面八方,交織成密密的網。 語文在開學就發了必背古詩詞和古文的小冊子。他們照著冊子朗讀。先把必背古詩詞讀完,再挑幾篇古文讀。 徐薇便聽著他們一首一首地念過去。 聽著聽著,徐薇忽然想,學生們念這些的時候,心里在想些什么?這些詞句多宏大呀,抱負,相思,懷愁,辯證,哲學與自然。這些半大的小孩,對這些語句會有多少感同身受? 她自己念書時,語文學得并不算好,自覺審美能力遠遠不夠,只堪堪能應付考試,再多,便有心無力了。而等到她真正能理解這些古詩詞的時候,她也已經不是學生了。 初聞不識曲中意,再聽已是曲中人。 徐薇后來也釋然。語文教育的意義可能也正在于此。在人生中狀態最好的時期,賦予這些經典足夠的重要性,使學生得到知識,便已經足夠了。在今天學會尊重,等明天再去感動。也不算晚。 話雖如此,她還是有些可惜。語文不同于數學,沒有清晰的是與不是,只在那一瞬間的有或無。 她又想,或許,判斷一個老師的好壞,便是能引領學生感動多少。 沒來由的思考和感悟,讓徐薇自己都有些發笑。難道果真是感冒后遺癥嗎?本該最講求思維效率的自己,居然總在做無用功。 為轉移注意力。她的視線開始無意識地在教室里掃視,最終落在鄧川身上。 鄧川撐著頭,精神很好的樣子。眼睛亮亮的,頭發又扎成飛揚的馬尾,鬢角有些沒扎干凈的,茸茸的毛發,被她別在耳后。 她念著關關雎鳩,在河之洲,嘴角含著一點笑。 徐薇心里忽然一動。 第13章 一輪早讀過去,有人趴下補覺,有人吃早餐。教室里橫七豎八,躺平一些人,又散發出rou包子茶葉蛋的香氣。 這味道久久未散。人在其中久了倒不覺得難聞。徐薇進來上課的時候,皺緊了眉。讓把窗戶打開,通通風。 冷風竄進室內,吹得人一個激靈。 有人嚷嚷著老師好冷啊,還是關上吧, 徐薇說:關門閉戶的,你們要養蠱嗎?又說:正好,讓你們精神一點。 她今天心情似乎很好,說話的時候,眼里有飛揚的笑意。病看著已經好了,只是聲音略低啞些。 徐薇講了半節課,剩下半節課,在黑板上出了幾道題讓大家做。 鄧川寫得快,吳傅武跟她借答案參考。余曉借慢一步,讓吳傅武看完傳給她。他跟她開玩笑,把自己的答案揉成紙團丟過去。沒丟好,砸中余曉前面同學的頭。 一行人悶聲笑,余曉忍著笑回頭瞪吳傅武一眼,忙不迭地跟前面同學道歉。 聽到他們細碎的笑聲。徐薇在講臺上抬了抬眼:做作業笑了?知識這么有趣嗎? 鄧川聞聲抬頭,正好撞上徐薇看過來的目光,兩個人都一愣。 鄧川要低頭,徐薇反倒沖著她勾唇一笑,早晨的陽光從窗外灑進來,在她頭頂映出一圈毛茸茸的光暈。鄧川琢磨出一點心照不宣的親近來,心頭霎時軟成一片。 窗外邊,風吹著殘葉,沙沙的響著。 充實的日子過得相當快。高三的每一天都被安排得滿滿當當,從早晨到夜晚,長得無邊無際,很苦。但等到無意間回頭望一望,才發覺原來已經過去這么多天了。 第二次月考緊挨著期中考?,F在文化課的進度都上得七七八八,有些學得快的同學,已經自己在私底下開始第一輪復習。誰都不敢放松,每個人都憋著一股勁兒,生怕被人落下。老師和家長也反復強調,現在是拉開差距的最佳時機。你一放松,別人就會追上來。 鄧川周圍的人也開始緊張起來。吳傅武天天在后頭做數學卷子,跟鄧川前面的余曉遙相呼應地對話,兩個人一起崩潰,互相囑咐對方遠離數學,珍重生命。一邊抱怨一邊發誓大學一定要選一個不學數學的專業。蔣夢對他們的聒噪報以無奈的笑容,她還是那副安靜的樣子,情緒很少波動,對所有人都很溫柔。 鄧川也埋頭做卷子,訂正錯題。代數和幾何,閱讀理解,選詞填空,君權和相權如何制衡,民|主與共|和如何實現,等等等等。做得累了便抬頭望望窗外。銀杏樹的葉子已經落了大半,光禿禿的枝丫間映出灰藍色的天。 偶爾也會有些恍惚。日復一日的日子過得太久,總有些不知身在何處的迷茫。 徐薇倒還是把節奏放得很穩,不緊不慢,沒有其他老師耳提面命的緊迫模樣。每天照常上課,發卷子,她的卷子大多是自己出題,連其他班的人都跑來找鄧川借。學校統一訂的卷子她只圈出部分必做題,其他可做可不做。 除此之外,也不講什么壓力與追逐的話。 鄧川她們班算是非常省心的班級。除去學生偶爾會有些小摩擦,也沒惹出什么抽煙喝酒打架之類的煩心事。每天都過得規律而平靜。 鄧川把徐薇列的數學復習規劃重新拿出來,對照著上面的總結,一個知識點一個知識點的過。 她專心致志,學習的時候,很少會想起徐薇。每天上課都能看見她,對鄧川來說,這些日子里的辛苦,便都能全部消失殆盡。 蘇眠寒假要赴北京參加托福的培訓班。她現在幾乎都不來教室上課,悶在教師宿舍里,上網課或做題。她壓力很大,幾乎是孤注一擲。鄧川常過去找她。兩個人在宿舍吃她mama做的好吃的。 期中考試過后,基本就正式進入一輪復習階段。數學發了一大本復習題冊,英語則有做不完的報紙,語文也在每天晚自習開始前增設看時事新聞的環節。 學校把她們每天的時間安排得更緊湊,每天晚上回到宿舍,熄燈后宿舍的人也很少聊天了。都怕第二天早起沒精神,抓緊時間睡覺。 每個人似乎都奔馳在路上。鄧川喜歡這種按部就班的充實感。仿佛一切都能通過努力盡在掌握。 這天,上課鈴剛打過,須臾,門被人輕輕推開。 徐薇走進來,剛在講臺上站定。便皺著眉,說:教室里一股味。把窗戶打開,透透氣。 她今天穿著呢子大衣,里頭是黑色高領毛衣,搭了一件淡藍色的襯衫。非常嚴謹又清麗的打扮。鄧川看著那件襯衫,覺得莫名眼熟,忽然反應過來,自己也有相同的一件。 她有些小驚喜。在心里忽然很喜歡那件襯衫。 講完今天的進度,徐薇照例讓大家做題。 鄧川做得快,抬起頭又發現,當大家埋頭做題的時候,徐薇就靠著講臺,盯著空氣中的某一個點發呆。 許是察覺到她的目光,徐薇忽然回過神抬眼望來,臉上還有些怔然,兩人的視線直愣愣撞上,一時都沒移開。 徐薇倒是沒什么表情,她居高臨下,眼里倒映出鄧川有些愣神的模樣,露出一絲笑意,但轉瞬即逝。眼角眉梢微抬,有股攝人的風情。 鄧川率先別開了眼,耳根guntang。目光落在桌面上的一團紙團上,紙團上有些沾染的紅墨水。 危險而純潔。 她忍不住,還是在余光里偷偷看她。 潛意識里,她覺得徐薇今天有些不一樣。 徐薇仍舊側身倚著講臺,她今天的妝畫得濃些,襯得她整張臉有些鋒銳的美感。脖頸上皮膚瓷白。耳垂上掛著小小一顆掛墜。有風從窗外吹進來,發絲紛飛。她抬手把頭發理到腦后,耳墜被頭發擺得一晃,撲面而來幾乎能叫人窒息的美麗。 鄧川心神失守,幾乎凝成實質的,濃艷的美麗,仿佛要原地開滿整個天地??伤€是覺得徐薇清淡,就像她第一天看見她時她的樣子。徐薇站在講臺上,狀若飄渺,卻又實實在在地存在著。那么近,卻又那么遠。 不可捉摸,也無法掌控。 她的心頭忽然涌滿鼓脹的情緒,仿佛只要輕輕一按,就會傾瀉而出。 過了一會兒,因為是限時練習。估摸時間差不多了。徐薇緩步走下來,沿著座位分組查看學生做題的情況。 大家都噤聲。教室里只有她的腳步聲不緊不慢地響著,在身后越來越近。鄧川攥著筆,有些緊張地屏住呼吸。 細瘦纖長的指尖。上面沾著些粉筆的白灰。取過鄧川放在桌面左上角的答案紙。一晃,拂過一股茉莉花香。 徐薇站住沒動,拿在手里細看。彼此身體的溫度很近。暖香交織,往鄧川鼻子里鉆。 她看得不久,鄧川卻覺得仿佛過了一個世紀。徐薇看完,沒還給她。拿在手里,也沒說話。抬手幫她理理校服外套的衣領。前面人的答案也不看了。往講臺上走。 離下課還有一小會兒,徐薇敲了敲講臺,開口說:我看了一下,大家做的情況都一般。但是今天肯定是講不完了。有位同學做得很好。待會我會把她的答案貼出來,大家對照著看就行。 有什么不懂的。我們明天再講。好嗎? 見大家都紛紛點頭應好,徐薇頷首。吩咐再自習一會。 下課鈴正好在這個時候響了。徐薇宣布下課。自己找前排的同學借了紙膠帶。親自動手,準備把鄧川的答案貼在布告欄里。 布告欄里貼著些七七八八的通知和資料。她尋了個空地??蓪λ齺碚f有些高,伸手,貼膠帶卻仍顯得吃力。 鄧川走到她背后,伸手按住紙張,徐薇見她來。像松了一口氣,把膠帶往她手里塞,說:你來。自己伸手扶住紙。 兩個人都不吭聲。只有膠帶撕拉撕拉的聲音響。貼完答案,徐薇后退一步,伸手捋一下頭發,笑著說:征用了你的答案。 鄧川說:沒事。目光灼灼,仍看著她。 徐薇有些不自在,眼神往旁邊瞥,嗯了一聲。 吳傅武走過來看答案,見徐薇和鄧川一左一右站著,他沒多想,開口喊:徐老師。我們這周周練卷子還做不做??? 周練卷子是學校統一訂的,徐薇一般會提前圈出要做的題。其他題默認不用做。這周的卷子她還沒圈題。 徐薇看向他,回答:可做可不做,看你自己的時間安排。 吳傅武又問,全部嗎? 徐薇點點頭,說:嗯。 她看眼鄧川,鄧川的注意力已經不在她身上,正轉頭看著布告欄上的公告,留給她一個線條流暢的側臉。 徐薇沒再說什么,見越來越多的同學往這邊走,要來看答案。便抬腳向講臺收拾東西。一會她隔壁班還有課。 教室門一響,蘇眠像一陣小旋風一樣刮進來,準確地找出鄧川的位置,抬手勾她的脖子。 動作行云流水,把徐薇看得一愣。 鄧川有些別扭地扭了扭脖子,問她干嘛。蘇眠貼著她的耳朵,卻大聲問她:我今天忽然想起來,你生日是不是快要到啦,準備怎么過??? 徐薇抬手,把課本抱到懷里,轉身欲走,又頓住。 第14章 徐薇立在原地,站著沒動,微低著頭,別在耳后的長發滑落下來,遮住她的臉。 鄧川沒看她,隨口應付蘇眠:吃頓飯吧。你做飯給我吃。又改口:算了。我不敢吃。我們還是去外面吃。 蘇眠切了一聲。又說,好,那我們出去吃。順便去看看青玉。 裴青玉是她們另一個朋友。藝術生,現在在畫室集訓。 鄧川說:好。 蘇眠便嗯嗯地點兩下頭,轉過身,又像一陣風似的跑掉了 鄧川看她跑出去,眼神掃到旁邊,講臺上的人不知什么時候已經走了。 她沒在意?;氐阶簧献?,并不期待??赡苋硕际沁@樣的。小時候心心念念的數著日子過生日,長大之后卻覺得沒什么特別之處。只覺得那一天普普通通的就那么過去了。不過也不會怎么樣。 鄧川對于生日最后的記憶,停留在初三上學期,蘇眠和一大群小伙伴陪著她站在校門口??此龐屆锿甸e,開著車一路飛馳到學校,打開車門把蛋糕遞給她的那一刻。一群人都被她媽的氣場震住,等她媽走后才紛紛七嘴八舌地說鄧川你mama好帥啊。 鄧川也覺得她媽那一刻很帥。帥到爆炸。 可惜后來她媽升任科室主任,越來越忙。她爸也升職了,經常出差。兩人覺得孩子大了需要自己的空間。每年就只撥經費,讓她們自己去玩。生日也對她慢慢失去了吸引力。 但不管她期不期待,生日的日子還是如約而至。 這天早上天亮得有點晚,鄧川起床的時候,天剛蒙蒙亮,遠處還有月亮的蹤跡。她甫一睜眼,就被宿友祝生日快樂,來到教室,還沒坐下就看見桌上放著一個大盒子,頂上系著蝴蝶結,系帶很長。她打開看了一眼,是蘇眠送的禮物,一個她想要很久的鏡頭。難得她這么早起床。鄧川想把盒子往桌洞里放,塞了一下,沒塞進去,她低頭一看。桌洞里也放著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