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說：你要記得我。

    鄧川答應了。那一瞬間，她看著蔣夢溫柔似水的眼睛，那里面盛滿因愛而生的疼痛和滿足。后知后覺地，感覺心臟有些發麻。第一次，她感受到如此微妙的情緒變化，觸動，惆悵，感傷，不一而足。

    她忽然有些后悔剛才的冷漠。如果能把話說得更體面一些，這個女孩會不會不這么難過？

    周圍的人三三兩兩都走了。鄧川有條不紊地算完最后一筆。收拾好桌面，確認教室的門窗，關好電閘后鎖門離去。

    她留得晚，教學樓已經沒什么人影，沿途有些空無一人的教室還亮著燈，樓梯靜悄悄的，鄧川正打算走下去，忽然聽見走廊傳來一陣有節奏的高跟鞋聲。想不到還有人跟她一樣晚。

    聲音近了。徐薇迎面看見她，挑了挑眉：怎么這么晚？

    她問得熟稔，鄧川也覺得跟她親近幾分，聲音帶笑：老師好。

    徐薇輕聲應了一聲，然后兩人便沉默下來，一前一后地往樓下走。

    今天晚上的月亮很亮，月光將樹蔭和花影倒映在地面，周圍只有安靜的蟲鳴。學生宿舍的嘈雜聲像是從遠處傳來。徐薇落后鄧川幾步，偶爾踩上她細長的影子。時間在這一刻被空間上的安靜拉得很長很長，在沉默中，好像有層壁壘被悄悄地打破了。

    教師宿舍與學生宿舍是并排的兩棟樓，中間隔著一個小小的噴泉池。鄧川走到宿舍樓下，猶豫著要不要與身后的徐薇告別，徐薇卻好似看出她的躊躇，手插在風衣口袋里站定，神情平靜，主動說：快回去睡覺吧。晚安。鄧川。

    鄧川猶豫的心也一下子沉靜下來，她不由自主地沖著徐薇一笑：晚安，徐老師。

    徐薇回到宿舍，秦姝正坐在桌前寫東西，她走過去不經意看了一眼，發現這人居然還在寫教案。

    秦姝察覺到她進門的聲響，頭也不抬說：薇姐，你今天好晚。

    秦姝是徐薇的高中同學兼大學同學，讀研究生的時候徐薇本校保研，秦姝去了另一所大學，沒想到畢業工作，機緣巧合之下，兩個人又成了同事兼宿友。

    徐薇一邊把外套掛起來一邊隨口應道：學生有點小矛盾，了解了一下情況。

    秦姝哈了一聲：怎么成績好的小孩兒也鬧矛盾，鬧成什么樣了？

    有一個人要申請換宿舍。

    秦姝是化學老師，不懂這些班級管理的彎彎繞繞：那怎么辦？

    沒什么，明天我再跟她們各自談談。

    徐老師運籌帷幄啊。

    徐薇展顏一笑，跟教室外對著鄧川展露的笑容非常相似。秦姝看見了，揶揄她：不會是今晚那個在辦公室跟你促膝長談的學生提供的情報吧？徐老師這是怎么發展的線人??？

    徐薇坐下來卸妝，她專心致志，像是沒聽見秦姝的問題，不說話了。

    薇姐？說說嘛，我也很想跟學生打好關系的。你別不理我啊。

    見徐薇不理她，秦姝反倒越發來勁：薇薇？徐老師？徐薇徐薇

    徐薇嘆了口氣，說：這個月教案后天就要交了吧。

    秦姝慘叫一聲：你別說出來！

    徐薇翌日便分別找何盈和貝青青談話。其實說來事情并不復雜，貝青青面臨了類似于鄧川的難題，只是這次兩個女生互生情愫，糾纏的反倒變成了前男友。老師把話挑明，再加上換宿舍的確困難，兩個小姑娘別扭一陣，漸漸就和好了，只要不影響生活狀態和成績，徐薇一向是相信學生有能力處理好感情問題的。

    畢竟現在的孩子多半早熟，就像鄧川一樣。徐薇想到認真地和她約定互相保守秘密的鄧川，又忍不住笑了。

    一場小小的風波，就這樣消融于無形。

    這天下午剛過午休，徐薇念著下午還有課，從宿舍往教室方向趕。

    天氣很好。天空萬里無云，藍得非常純粹。校道旁的銀杏樹落了一地，像下了一場金色的雪。微風吹過，蝴蝶狀的樹葉嘩啦啦涌起一陣浪似的輕波，徐薇忍不住駐足，停下來拍了張照片。

    拍完照，她收起手機，便見鄧川和一個一般高的女孩子并排走著，遠遠的在路旁一個垃圾桶邊站住，側頭討論著什么。忽然，兩個人像是達成了什么約定徐薇有些自嘲地笑笑，這個名詞使用得似乎不太準確?？傊?，二人商討完畢，達成共識。短發的女孩對著徐薇這個方向徑直沖刺過來，徐薇嚇了一跳，又看著她風一樣飛馳過自己身旁，再一頭扎進學生宿舍樓里。

    眨眨眼，有些沒反應過來。遠處的鄧川已經在原地蹲下。

    徐薇沒壓住好奇心，緩步走到鄧川旁邊：鄧川。你......蹲在這兒干什么呢？她話沒說完，就一眼看見垃圾桶的花叢邊露出兩個橘黃色的小身影。

    是兩只非常小的橘貓。

    鄧川仰頭看見是她，立起身，招呼了一聲：徐老師。

    她見徐薇已經看見橘貓，便不再解釋，兩個人一同在路邊站著，又愛憐又驚奇地盯著這兩只小橘貓看。場面一時安靜下來，只有微風吹著樹葉，沙沙的響聲。不知不覺，一股非常柔軟的心緒，同時在兩人的心潮里涌動。

    過了一小會兒，蘇眠終于沖刺完畢，氣喘吁吁地趕來，把一盒罐頭遞給鄧川，好不容易喘勻了氣兒，朝徐薇問好：徐老師。

    徐薇嗯了一聲，又好奇地看著鄧川熟練地打開鐵皮制的罐頭，一股腥氣撲鼻而來。

    她把罐頭放在地面上，小心翼翼地往兩只小家伙的方向推了推。

    小貓有些害怕地擠在一起，后退。又抵擋不住罐頭散發的香氣，探出頭來嗅。如此反復幾次確認安全之后，終于雙雙把頭埋進去，吃得好香。

    鄧川蹲在地上看了一會兒，站起身，接過蘇眠遞過來的紙巾擦手，說一聲：別看著它們吃，走吧。又跟徐薇道別：徐老師再見。

    徐薇不再見。她跟她們順路。一同往教學樓走，有徐薇在，蘇眠不好跟鄧川說什么，三個人沉默著走了一會兒，徐薇開口問道：你們怎么會有貓罐頭？自己買的嗎？

    蘇眠說：網購的。

    徐薇噢了一聲。蘇眠又補充說：本來平時都帶在身上，今天剛好給完了沒補充。

    徐薇又好奇：你們平時都隨身帶著貓罐頭？

    蘇眠說：我們學校流浪貓挺多的。之前遇到的時候，沒什么吃的給它們。食堂也不方便。就在網上買了貓罐頭。

    徐薇打量一眼從頭到尾沒說話的鄧川，她正注視著銀杏枝頭一片翻飛的葉片，眼睛很亮。感受到徐薇的目光，她轉過頭，嘴角還有幾分沒收起來的笑意。

    兩人對視了一眼，都愣了一下，沒說話。徐薇主動先移開目光，接蘇眠的話頭應道：我倒是沒怎么看見流浪貓。但是有時候晚上會聽見它們在叫。

    一般在垃圾桶旁邊。食堂附近也有。鄧川說。

    她不再看枝頭的銀杏葉，只平靜地望著前方。

    第6章

    不知道是不是某種巧合。自從被鄧川告知流浪貓的集體出沒地點之后，徐薇便開始頻繁地在校園里邂逅流浪貓。

    先是一只肥美的大橘，徐薇從食堂走出來的時候它正團成團窩在路中央曬太陽。遠遠看上去像一塊剛剛出爐的法式面包。一群學生眾星捧月地圍著它。聚眾吸貓。挨個上手。

    一行人圍著它，徐薇也不好過去湊熱鬧，她只能假裝路過，悄悄看一眼在人群中閉著眼睛悠哉地享受陽光的大橘。

    接著是一只油光水滑的奶牛貓。徐薇從宿舍樓梯口出來便一眼看到了它。白眉白須，非常神氣。皮毛緞子一樣滑，非常正經地端坐著，尾巴尖繞著爪趾打了一個卷兒。

    念著它身上挺干凈，徐薇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沖著它伸出手。

    奶牛貓配合地偏頭。

    徐薇有些生澀地摩挲著它的頭頂，手感柔軟順滑，確實一流。也許是被摸得高興了，奶牛貓借著徐薇的手掌心的力度順勢癱倒在地，翻出柔軟的肚皮。

    但時候已經不早。徐薇只能照著它的肚皮匆匆再糊弄兩下，便站起身走了。

    再然后，是現在宿舍門前這一大一小。

    有些眼熟的奶牛貓帶著一只縮小版的它 ，端坐在她宿舍門口，眼巴巴地看著她。

    徐薇：

    怎么有種被碰瓷的感覺。

    奶牛貓細聲細氣地喵了一聲，引得小貓也發出一聲呻|吟般的叫聲。

    徐薇有些心軟，蹲下身查看小貓的狀態。

    身上很干凈，就是淚痕有些重，小肚子癟癟的。

    她撫上小貓的頸側，這具小小的軀體溫熱，又孱弱，在她的指尖下，呼吸起伏。

    徐薇有些無措地站起身，掏出手機搜索：小奶貓能吃什么？

    跳出來的答案五花八門，徐薇仔細瀏覽了一下。

    對于沒有斷奶的小貓來說，盡量以母乳為主。徐薇看了一眼奶牛貓的肚腹，這個不太符合現下的條件。

    絕大多數的貓咪患有乳糖不耐受。所以如果母貓在沒有奶水的情況下，就需要用羊奶粉沖泡后給貓咪喂食。而對于斷奶期的小貓來說，則是用羊奶粉泡奶糕糧給小貓飼喂。

    徐薇把手機收起來。仔細看了看眼前的小貓，判斷不出它的月份。

    她掏出鑰匙開了門，奶牛貓很主動地進屋巡視，長長的尾巴在徐薇手邊晃了一下。小貓端坐著不動，細聲細氣地沖著徐薇叫。

    現在正是傍晚時分，天色已經有些昏暗。徐薇小心翼翼地托起小貓進屋，它太小，四肢軟綿綿在徐薇手上伸展著。徐薇不敢托著它太久，隨便找了件舊毛衣墊在角落，把它安置好。

    小貓很乖。躺倒在毛衣上，沒亂動，只還是一味好奇地看著徐薇。

    徐薇在屋子里看了一圈，清理出一個裝舊書的空儲物箱，把毛衣和小貓都轉移到儲物箱里。周遭確認無虞后，她把還在緩步東瞧西看的奶牛貓引出屋，自己也鎖上門。去超市買羊奶粉。

    徐薇原本還想過奶牛貓可能會自己帶小貓走，沒想到她剛鎖完門，回頭這位大爺就竄不見了。

    今天是周六，高三上午上完半節課后就放周末。學生大半回家了，超市沒什么人。秦姝也回家了。徐薇不是本市人，周末自然也留在學校。

    她在超市的貨架上找到兩款羊奶粉，徐薇不常喝奶制品，不太清楚這些產品的區別，仔細對比它們的成分表后發現，除去品牌不一樣，其他好像沒什么不同。

    她選了配色更好看的一款，又繞著貨架看了看，沒發現適合貓吃的食物，便準備去結賬。

    正調出手機付款碼界面付款。

    超市門口處傳來一陣嘈雜。

    徐薇轉頭，看見鄧川一行人正說笑著從外頭走來。她也許是洗過澡，沒穿校服，套著白色衛衣和灰色休閑褲，頭發剛洗過又吹干的模樣，蓬松柔軟的披在肩頭，正笑著和上次那個喂貓的女孩說著什么。

    鄧川她們也看見她了。

    徐薇今天穿了一件小香風外套，緊身黑色牛仔褲搭馬丁靴，更顯得她腰細腿長。頭發松松的在腦后束著，平添幾分柔美。

    鄧川笑著，主動朝她打招呼：徐老師。一行人此起彼伏朝她問好。

    徐薇淡笑著望了她們一眼。說：周末了不回家嗎？

    周末在學校留宿要登記留宿申請表，需要班主任簽名確認。本周的留宿申請表上，沒有鄧川的名字。

    蘇眠說：我們再玩會兒，晚點再回。

    收銀員付完款，要給她裝袋。徐薇忙低聲說：不用塑料袋。接過遞來的羊奶粉，又朝她們叮囑了一聲：注意安全。

    嗯嗯。

    一群人點頭點頭。

    說完見她轉身要走，一行學生，不管認識的不認識的也都紛紛跟她道別。

    徐老師再見啊。

    徐老師拜拜。

    老師拜拜。

    ......

    徐薇只得又笑著點了下頭：拜拜。

    鄧川沒說話。見徐薇轉身離去，蘇眠激動地攥住鄧川的手腕：啊啊啊，徐老師今天好帥啊。

    大家都興奮地點頭。

    鄧川其實看見徐薇第一眼的時候就覺得她今天格外好看，但蘇眠一說，她就不想說了。只應付式附和她：我覺得你比較帥。

    蘇眠聞言杵了她一肘：這還用你說？

    ......鄧川不理她，又說：不是買零食嗎，快挑吧。等會還看電影呢。

    一行人大周六晚上之所以不回家，全因蘇眠周一來學校的時候偷偷帶了平板，她呼朋喚友，計劃了整整一周，準備周六晚上在宿舍一起看電影。

    她們買完零食，拎著大包小包回到宿舍，脫了鞋上|床挨坐在一起，把一切準備就緒，開始看電影。

    電影是大家提前商量好的。電鋸驚魂系列，經典永流傳。

    天已經徹底黑下來，室內沒開燈。只有平板屏幕幽幽的光線，照著年輕的臉龐。

    男主角在停車場被一悶棍打暈后泡在浴缸里醒來，發現自己在一間門窗緊閉的廢棄廁所。一盞監控攝像頭在頭頂冰冷地注視著他，屋內還有一個同樣被鎖住的男人。

    隨著劇情的發展，兩個人開始嘗試鋸斷鐵鏈，然而發現能鋸斷的，其實只有自己的下肢。

    男人隱忍的表情，動作慢慢向下變得堅決。音樂聲減弱。

    啊啊啊啊啊蘇眠偏過頭去不敢看，往嘴里狂送薯片：啊啊啊我不看我不看我不看

    畫面一片漆黑，只余下長長的一聲慘叫。

    大家紛紛抱緊胳膊。

    隨著劇情進展，追兇途中，兇手逃竄。警察毫不猶豫地飛身追至小巷，小巷卻已經空無一人，只余下警察粗重的喘息。

    喘息聲如鼓擂。大家都十分緊張，鄧川冷靜地吐槽一句：他可能要死。

    下一秒，警察被機關絆住，倒地斃|命。

    電影緊湊的節奏卻沒停，劇情一氣呵成地推進，直至最后兇手伏誅，電影結束，開始放映拍攝花絮和演職人員表。大家都還端坐著，沒反應過來，不敢動。

    鄧川笑著嘆口氣，站起身，去把燈按亮。

    白亮的燈光終于使眾人回過神，七嘴八舌地聊天：哇，這個系列好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