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鬢添香 第11節
再說韓臨風,其實并沒有出府。聽管事的說,蘇小姐是從世子府后門偷偷出去時,忍不住挑了挑眉。 是他想得不周了,好人家的姑娘,大約都不會想跟他這樣的紈绔沾邊…… 韓臨風并沒有動怒,只是自嘲笑了一下,然后繞開那些書頁都沒有翻動的新書,推動了書架的一角,露出里面的暗格,取出了他最近??吹摹度浴?。 翻開書頁,陣陣淡香撲來,浸染指尖,書頁里面有翻閱者密密麻麻的詮釋筆注,蠅頭小字也能看出筆力蒼勁。 只是目光盯在書頁上時,韓臨風忍不住走神,又想起了那蘇姑娘松散烏發,素白著臉兒,閉眼橫陳在床榻時的光景。 她閉眼的時候,倒是看不出那般的膽大,只是羸弱而惹人憐惜…… 窗外樓臺雨霧如煙,如同拍打散落的思緒,隨著清風散得很遠很遠…… 因為撞車碰了頭,蘇落云便沒去鋪上,在家靜養兩日??墒鞘匚洱S的淡犁香膏不夠賣,鋪上一直派人來催大姑娘去。 香草告知了他們大姑娘病了,親自來催人的掌柜卻苦笑咧嘴:“若是尋常時候,我自然也心疼大姑娘。但是自從姑娘去了一趟駙馬府,來定香的人多了不少,不是國公府的夫人,就是侯府的長媳婦,還全都要得急……這這……我哪個也得罪不起??!” 第16章 掌柜的和香草在院里說話,落云聽得清楚,但頭還是沉,實在起不得,掌柜催得緊,香草想了想,自告奮勇,替大姑娘去鋪上配料。 反正隱秘的關鍵就在配料和初制的手法上,其他的交給鋪上的伙計做行了。只是香草默背了一遍,復述時,還是有遺漏。 香草知道這些手法,若非熟手練個幾遍也不好記住,干脆將制法寫在紙上,揣在懷里,記不住的時候就可以看看了。 臨走的時候,田mama還不放心地囑咐香草將那紙方子看住了,莫要被不相干的人看去。 香草脆生生點頭應下,便跟著掌柜的回鋪上去了。 有了香草盯著,落云終于能安心靜養,等待頭痛的勁頭過去。接著香草連去了兩日,每日都會將她制的一些成品拿回,供大姑娘檢驗。幸好香草做事仔細,一絲不茍地照做,成品并未走樣。 只是這日回來時,香草似乎困乏了,一臉的疲累,回到屋里倒頭就睡。 田mama忍不住嘟囔,配香又不是耕田,怎么累成這樣? 落云很愛重自己貼身的丫鬟,覺得香草可能累病了,連忙請了郎中來。 那郎中也是曾走南闖北的老江湖,見多識廣,看了香草的病癥,又仔細嗅聞了她呼出的氣息,皺眉道:“這丫頭是不是吃壞了東西,看著……像是中毒了!” 落云嚇了一跳,不過那郎中給香草灌了解毒吹吐的湯藥后,香草似乎好了很多。問她亂吃了什么,她卻說今日嘴饞,去鋪子前,在街邊要了一碗豆花和烤紅薯吃,后來到了鋪上,又喝了一碗nongnong的糖水,其他的暫時想不起來。 郎中說問題不大,但還得將養些,才會恢復。 幸好落云腦子這兩日也清明了,不需要香草再往鋪里跑了。 說來也奇怪,等蘇落云再去鋪上時,掌柜的卻搓手笑著說,這兩日沒人定淡梨香膏,不需要姑娘費神。 落云沒有說什么,便轉身去給歸雁買布做衣裳去了。 可之后的幾天,守味齋的人也再沒找上門來。落云心知這里面肯定有事! 于是她讓田mama找了與自己相熟的老鄉——一個臉兒生的mama,給了她銀子后,讓她去守味齋買香膏,順便打探底細。 那老婦也甚是機靈,不消半個時辰便會來了。 她對田mama說:“我依著老jiejie你的吩咐,去定淡梨香膏,可是那伙計卻說,淡梨膏已經不做了,但有款新膏味道與淡梨香膏一樣好聞,而且還加入了珍珠碎粉,抹上去護膚養顏,價錢也只貴了一成而已?!?/br> 說著,她便掏出個李子般大的瓷瓶,遞給了田mama。 當落云細細嗅聞這叫潤雪香膏的新品時,撲鼻的味道與她的淡梨膏別無二致。這就是換湯不換藥??! 蘇落云慢慢放下了瓷瓶,想了想問香草:“你那兩日去鋪上配藥,可有人看了你的藥方子?” 香草愣神想了想,突然臉色一白,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小姐,我……最后一次去鋪上時,不小心睡著了……難道是有人趁著我睡著,偷偷拿了藥方子?” 田mama在一旁聽了,氣得差點擰香草的臉:“你這妮子!平日里精神得很,怎么到了那就偷懶睡著了?不對……我記得你那日回來后就病了,難道吃壞了東西,所以睡著了?” 香草哭著說:“我……我也不知,我從來沒有白日睡覺的習慣啊,可是那次簡直是不省人事!” 落云又細細問了一遍經過,當聽到香草是喝了伙計遞來的一杯糖水后才睡著時,覺得有些蹊蹺。 就像香草自己所說,她從來沒有白日嗜睡的癮頭,為何去環境不熟悉的守味齋卻能悶頭大睡? 而且郎中說了她食物中毒,難道跟那杯糖水有關? 蘇落云問清了之后,再問不出什么,便直接去了鋪上。掌柜的一臉堆笑,卻瞪眼說新方子是鋪上的師傅自己研究出來的。 至于那日香草睡著了,誰也沒打擾過她,誰知道她為何白日睡覺? 落云面對這等老油條,也問不出什么來。待她領著田mama走到街角的時候,鋪上的一位李姓師傅卻走了過來,隨手往她的手里塞了張紙,然后張望左右無人,小聲道:“那日我無意瞥見,有人往香草那丫頭的水里放了這個……小的還要在鋪上討生活,請姑娘自查,萬萬莫要說出我……”然后他就走來了。 落云不動聲色,心里便有些通透了:那李師傅年輕的時候,是跟她早亡的母親學徒的,他家境不好,母親周濟了他許多。 落云問了田mama,原來他剛才塞過來的是一張藥鋪尋常的黃包紙,一般用來包藥。 不過那紙好像是從泔水桶里揀出來的。邊際沾了不少菜湯。 落云嗅聞了一下,立刻聞到紙上一股藥味。尋了藥店額伙計一問,才知這是草烏的味道。 這東西用量少些,可是鎮痛麻痹,多為郎中所用,可以讓病患昏睡,避免皮外傷的痛苦??扇舳嗔?,會叫人立刻喪命! 落云想了想就明白了:大約是有人看見香草配藥時掏出了紙單子,這才用了下作的法子,在香草的糖水里放了些草烏,蒙翻了她后,偷偷抄錄了方子。 接下來便是貍貓換太子,在淡梨香膏里加了噱頭的珍珠粉,轉頭就充作新品潤雪香膏叫賣了! 那李師傅看來也是知情人,念及著早亡胡氏的恩情,不忍心看胡氏眼盲的女兒被人如此欺負,這才將被賊人丟棄的藥包撿起,交給了她。 既然知道了藥,要問何人買藥,也就簡單了,那包藥的紙上有藥鋪的印封。 不消片刻,田mama領著香草回來,說是丁氏院子里跑腿的小廝買了三錢草烏粉。 蘇落云不由得冷笑——當初她跟父親定好了,這新膏的二層利歸她??墒乾F在淡梨香膏不再賣了,她的利錢自然也就分不到了。 如果沒猜錯,能這么煞費苦心設套子的絕對不是父親。他雖然精于算計,不甚關愛亡妻的兒女,卻也干不出如此蠅營狗茍的勾當。 那么剩下來的,便是繼母丁佩了。為了將她逼到墻角,繼母真是煞費苦心了! 想到這,蘇落云的拳頭都握緊了,冷冷道:“走,回蘇家問個明白?!?/br> 香草張嘴聽完了小姐的分析,氣得渾身亂顫,也陪著小姐一同回府,而田mama卻領了落云安排的其他差事,并沒有跟去。 她們去的時候,正趕上中午飯口。蘇大爺不耐公署里的清湯寡水,所以回府用餐。 今日蘇鴻蒙心情不錯,聽聞蘇落云回來了,一邊夾著梅菜扣rou,一邊問她:“吃飯了沒有,沒吃的話,要丫鬟給你添雙碗筷?!?/br> 蘇落云默默按壓心頭的怒火,坐在了桌旁,然后開口問父親,可知道鋪上不再賣淡梨香膏的事情。 蘇鴻蒙還真不知道。 他這幾日接了個大差事,每當開春,榷易院都要選買好宮里一年的香料備料。除了慣例的制式,宮中新添的貴人也都有各自的要求,須得記錄調整。 蘇鴻蒙新領的差事,還沒理出頭緒,忙得焦頭爛額,守味齋的事情也全都交給丁氏去打理了。 聽女兒問完,他轉頭看向正在給蘇落云盛湯的丁佩:“怎么?那新香不好賣?” 丁佩將湯碗遞到了落云面前,笑吟吟道:“我正想跟你們說這事兒呢。是這樣,鋪上的肖師傅受了淡梨香膏的啟發,又制了一款新膏,因為比淡梨膏的味道還好,所以各府的貴人們都選買了這潤雪香膏。至于落云配制的膏,價格偏高,又不上不下的,也沒人買。所以鋪上為了節省材料,就擅自做主,撤下了淡梨香膏?!?/br> 香草被人算計,害得她丟了大姑娘苦心研制的方子,心里早就委屈內疚得不行,現在聽了丁佩這么冠冕堂皇的話,再也忍不住,氣憤道:“大夫人說笑了,什么新膏?明明就是在我們大姑娘的配方加了些珍珠碎粉而已。之前大師傅們研究不出來大姑娘的法子,我那日拿著方子在鋪上睡了一覺,怎么大師傅們就開了靈竅?還不是有人給我的水里下藥,然后盜了方子……” “放肆!”丁佩重重放下了手里的筷子,大聲呵斥香草,“說得什么邪魔歪道!守味齋是賣香料的鋪子,可不是什么打家劫舍的黑店!你偷懶睡著,怎么就誣賴人給你下藥!再說那方子又不是長生不老的仙藥,為何店鋪熟手的師傅們就琢磨不出?你這丫頭,是覺得跟大姑娘出去單過,不將我這個當家主母看在眼中了!” 丁佩平日聲音溫溫柔柔,此時氣得聲大些,也是嚶嚶咿咿作顫,叫人備生憐惜。 蘇鴻蒙心疼了,沖著香草瞪眼:“一個下人,在主人家的餐桌旁大呼小叫!你家姑娘平日是怎么教你的!” 香草知道自己沖動了,抹著眼淚跪下。 落云卻將兩個瓷瓶放在了父親的跟前,平靜說道:“父親,您也是香料的行家,且聞聞,這兩種膏有什么區別?” 蘇鴻蒙滿面嗔怒,拿起兩個瓷瓶聞了聞,這一聞之下,發現……果然沒有什么區別。 他臉上的怒意稍減:若說味道相近,還有師傅們自己研究出來的可能??墒俏兜廊绱艘恢?,那就只能說調制的工藝真的是一模一樣了。 第17章 丁佩看到了蘇鴻蒙的表情微變,卻也不慌張,拿出主母的派頭對落云道:“你是蘇家的女兒,有了新方子原也不該藏私,就算方子xiele,也是在自家鋪子里,怎么能像被賊偷了似的,跟你父親質問?再說了,你一直在鋪上配方子,許是師傅無意中看到了你配的過程,偷學了也說不定。那都是鋪上的老伙計,有些是從你祖父那輩就在蘇家做工了,你總不能讓你父親跑去審人,將老伙計們都得罪光了吧?” 蘇落云沒有說話,只等父親的做出個公斷。 可蘇鴻蒙卻沉默了,似乎在想著其中的厲害干系。 香料鋪這類營生,跟飯莊一樣,最忌諱換師傅,走了熟手。蘇鴻蒙雖然篤定里其中有些隱情,但丁氏的話不無道理,他家大業大,有時候也是投鼠忌器,須得多考量啊…… 好半天,落云才聽蘇鴻蒙道:“你母親說得在理。就算他們偷學了你的方子,也要從長計議,畢竟方子還留在自家鋪子,我以后會慢慢去查,待查到了,再看看如何處置?!?/br> 對于蘇鴻蒙反應,落云雖然心中早就猜到,可以依然止不住失望。 她深吸一口氣慢慢站起,對著父親的方向道:“你說的對,為了我的委屈,不值得去得罪幾個熟手的師傅……可是父親,您先前允諾給我的利錢,又該如何算?” 沒等蘇鴻蒙說話,丁佩又搶先道:“當初你父親跟你定下分得賣新香的二成利,之前賣的那些,我會讓賬房結算給你??墒乾F如今淡梨香膏也不賣了,以后如何能給你分錢?這樣吧,你若能再制出熱賣的新香,我替你父親做主,分你三成如何?” 蘇落云徹底笑開了:“聽說您出身貧寒,沒讀過幾天書,不知圣人的禮義智信,但是算盤卻比賬房要好!既然您都想好了,我也不能小肚雞腸,那二成利,我不要了!” 蘇落云也是后來才從田mama的嘴里知道,這位丁夫人跟父親認識得似乎甚是波折。 據說丁佩祖上也曾有過出名的大儒,家世富足??上У搅硕∨鍫敔斈禽?,就沒落得不行。她早年失了雙親,寄居在叔叔家中,后來遇到了蘇鴻蒙,便從此依附于他。 因為有大儒十八代落魄孫女的身份加持,蘇鴻蒙的金屋藏嬌,活脫脫是戲文里有情郎救落難千金的橋段,感天動地。 丁佩雖然沒有讀過什么書,可從小就會看人眼色,伏低做小討好人的功夫,不是端莊的胡氏能比的,讓蘇鴻蒙覺得這私下結情比父母的媒妁之約來得有滋有味。 她很忌憚自己出身低微,尤其是曾經做外室的這一段往事,從不與他人講。 丁佩自己的出身自己最清楚,聽蘇落云如此暗諷她不知禮義廉恥,登時臉上很不好看。 蘇鴻蒙卻只注意到了蘇落云話里的后半段,女兒居然不要利錢,自然是好事! 家里現在花錢如流水,彩箋那丫頭置辦嫁妝跟抄家一般,恨不得將整個蘇家帶走。 若女兒們都能懂事,他也輕省許多。 還沒等蘇鴻蒙滿意地笑開,蘇落云又接著道:“不過,我一直想開個小店消磨時間,父親名下的鋪子甚多,我想要個城南的旺鋪。那些利當是兌鋪子的錢,父親將鋪子過到我的名下吧!另外入香料行館名冊的章程,也須得父親幫我另外辦了?!?/br> 她要的兩樣東西里,其實那個準入香料行館名冊子的手續最難辦! 京城的香料生意都是有數的,講究的是狼少,rou才能多。 有異地來京想開鋪子的,都得入了京城的香料行館,得了諸位龍頭點頭,才能起鋪子做買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