銷魂 第45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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彈劾的功夫他沒慢,早在幾天前就寫好了一封詳細的彈劾狀,從西洲志中這幾年來仙長府把持事務的漏洞開始,一一陳述仙長府的不得力之處。重頭還有截下這次勞軍詔書的事情,春秋筆法一做,就變成了藐視仙帝,獨斷專行。 顧聽霜本來想再說句話諷刺一下他,看見他眼里的笑意時,卻沒說話了。 他看寧時亭走到窗邊,俯身聽外邊的風雪聲,問道:“你想出門?” 寧時亭說:“能出門就今早出去,好歹能幫一點?!?/br> “就你這樣,怕不是幫倒忙?!?/br> 顧聽霜說。 寧時亭還是笑。 看他那樣子,顧聽霜疑心他已經想出了辦法,但是再一想,又覺得這鮫人大約沒有這么聰明,也只是逞強罷了。 兩人在書房里待了一天,快到晚上的時候,本來應該各自回房,卻突然出現了一個問題:焚綠因為太冷,舊疾復發,整個人高燒了過去,昏迷不醒。 她本來和畫秋一行人呆在頂層閣樓里避風,寧時亭聽說這件事后,把她接回了自己的屋里,供她休息、取暖。 這樣一來,他自己晚上沒有地方去了。 顧聽霜說:“你可以去我房里睡,我修行不用睡眠。你rou體凡胎,嬌氣一點,我可以理解?!?/br> 寧時亭說:“殿下還是照常睡吧,不必顧慮我?!?/br> 顧聽霜說:“不必。我不像你,我不需要睡覺?!?/br> 同是rou體凡胎,寧時亭沒有拆穿他,只是說:“鋪張褥子在地上睡,也是一樣的?!?/br> 小狼的傷正在慢慢長好,前幾天沒有精神,這次更是被漫天大雪嚇得萎靡不振。 它聽著外邊的風雪肆虐,抱著顧聽霜一條腿不放,嗷嗚嗚地哀叫。顧聽霜嫌煩,拎著就丟去了寧時亭懷里。 寧時亭寫著字,順手就把小狼揣著當暖手爐。 他一下又一下地順著小狼的毛發,輕輕問:“你是不是想家啦。外邊這么大的雪,你的族人還好嗎?” 小狼用頭拱了拱他的指尖。知道他戴了手套,于是伸出舌頭來舔舔。 “狼不會安心就死,自然會找他們可以去的地方?!?/br> 顧聽霜沒說的事情是,今夜風雪大,雪妖又正是去了靈山,他顧慮狼群的安危,開放了靈山和晴王府之間的禁制,化身一只蝴蝶,授意金脊背狼,讓它帶著其余的狼群躲進世子府。 現在世子府無人,風雪包裹著,好在建筑夠堅實,除了他用靈視探查出的薄弱的一塊以外,其他的地方都算堅固安穩。沒有人知道這件事。 也是因為這個原因,他今晚不打算入睡,會用靈視持續監視、守護著晴王這一片地方,提防著有更大的風險到來。 他是它們的頭狼,也要肩負起守護族群的責任。 然而興許是屋里太暖和,也許是他這幾天太累,亦或是寧時亭這鮫人又用了什么奇奇怪怪的香藥。一直到后半夜的時候,顧聽霜熬不住地眼皮打了架,靈石開著,本體卻第一次仿佛油燈盡枯一樣地睡了過去。 眼里的光芒熄滅,靈識被迫歸位,只能在昏沉間做一個夢,于迷離中掌控著外邊的情況。 敏銳的感應在他的夢境和現實中建立起一道橋梁,在夢里,他能看到屋里燃著暖黃的燈火,自己睡著了,然后被葫蘆、菱角二人扶去了床上。 小狼也被放在了他的枕邊,尾巴卷成一個卷兒。 而后人聲漸去,一天的恐慌和擔憂到了末尾,一并被吞入睡眠的召喚中。 只有書房里,寧時亭的位置上還有聲音,是他還在翻動書頁,用筆輕輕地些什么東西。 輕薄的紙片刮在他的袖扣,發出很輕很輕的聲音。偶爾會有燈花爆出來,火焰帶來的清雋人影也會跟著晃動一下。 這場景很安逸,很暖和。 顧聽霜不由自主地在睡眠中越陷越深,然而在這樣越來越深的睡夢中,他突然被夢中的一個畫面驚動了——門不知道什么時候被打開了,而后輕輕闔上。 房中已經沒有人了,寧時亭不在。 顧聽霜猛然睜開眼睛,坐起來往外看,看見房內場景的確如自己夢中所見。 那門也的的確確是剛關上的,門邊伸出來的一重紗簾,還在輕輕晃動。很顯然是寧時亭剛剛出門去了。 “找死么?” 外面風雪沒有停,顧聽霜掀開被子,費力地彎腰去夠自己的輪椅。 第39章 寧時亭依稀記得晴王府的書房里,有個冊子叫做《萬相書》,記載了九大仙洲有史以來所有的靈獸與花草、礦物的情況。類似人間的山海經。 偶爾,當中也能翻到一些已經消失的遠古巨獸的封印方法,不過都太過冷門,沒什么人會去想到要查這本書。 寧時亭也沒有看這本書,只是大略翻過幾眼。這本書看起來太過冗長,內容也不是寧時亭現下要了解的當務之急,所以被他擱置去了一邊。 冬洲雪妖之載,上面或許就有。 然而寧時亭碰到的問題是,他今日在書房里到處翻閱,想起這本書的時候,卻找不到在哪里了。 這本書也是無窮書,握起來非常輕小的一本。寧時亭不是丟三落四的人,思來想去很久之后,才覺得有可能是有一天給顧聽霜送雜集小傳的時候,不小心夾帶了進去。 也就是說,現在這本《萬相書》應該在世子府。 風雪之患,現在已經不知道嚴重到了什么程度。多拖一天,多出來的死傷更可能難以估量。 寧時亭思慮到半夜,看見眾人都睡下了,到底還是決定自己出去走一趟。 他給自己準備了浸透返魂香的面罩備用,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又拿了一個法器。 這法器名叫火蓮,形狀有點像傘,開傘時傘面能噴出三昧真火。這個法器威力大是大,但是沒辦法精準控制,當不了武器,以前是晴王府的廚子用來燒掉廚余殘渣用的。 他一個人輕輕悄悄地出了門。 剛踏出門去,就險些被狂暴的風雪給硬生生地逼回來。刺骨的冷風挾裹堅硬的風雪,似乎要穿透人體四肢百骸。 寧時亭悶著咳嗽了幾聲,握緊了手里的火蓮傘,穩住身形向外走去。 眼前除了白,什么都沒有,大雪掩蓋了一切視物的可能。 寧時亭有些摸不清方向,但是憑著鮫人對于聲音的敏感,他能聽出哪處的風聲因為建筑的阻礙發出的聲音有什么不同,能聽見不同的房屋材質承受風雪侵蝕時發出的不同聲響,所以還是能夠大致地判斷方向,和所經過的路途中事物的形狀。 只是他在陡然被面前橫貫的石欄絆了一下的時候,寧時亭這才有些感到驚險——他找對了方向,但是走錯了路線。他現在站立的地方,正是晴王府平常涌動錦鯉的千荷池。他身是鮫人,并不怕水,但是這水下還有在顧斐音授意下馴養的鱗片美麗、性情兇猛的鬼齒蛟。如果不是現在整個湖都已經被凍成了結結實實的冰層,就算是他落入水中,恐怕也是一番兇險。 寧時亭緊緊握著火蓮傘,免得它讓風吹走,手中的冷汗凝結成了冰塊,將他手上的肌膚和洛水霧氣做成的手套連成了一片,已經冰凍麻木得幾乎感覺不到自己的手的存在。這層冰很快地又被火蓮傘的熱風化解,融化的水順著袖扣滴落,但是一旦順著手肘滾落得稍微遠了一點,立刻就再度被凍成了冰。 手是這樣,整個人也是這樣,連骨髓都像是被凍僵了。 這種寒冷他前生已經體驗過一次,如今再體驗一次,好像也沒有記憶中的那樣絕望,讓人害怕。 怕死是人的本性,他從出生那一刻就經受著各種各樣的痛苦,身苦心苦,到后面逐漸習慣了,也覺得他這條命不值錢。雖然是珍貴的藥鮫,但一個人終究只是一個人,沒了他后,太陽照常東升西落。 上輩子他師父說他必受焚心之苦,他一頭撞進去那么多年,竟然在死前一個念想也沒有。而如今重活一世,他連個念想也沒有了。 晴王能殺,當然好。然而殺了之后呢? 如果他還有一命留到那個時候,只憑著“不能和那個人一起死”的念頭活下去,那他又是為什么活著呢? 莽撞、誅心、一腔熱血的執念不好,可是了無牽掛的人生,這樣也并沒有什么樂趣。 冰冷殘酷的環境侵蝕著人的神志。寧時亭自從重生以來,夢魘的病就一直沒好過,越到神志不清醒的時刻,思緒就越亂。 他不怕死,只怕冷,怕夢。 寧時亭在察覺到夢魘即將來襲的前一刻,用力在自己的嘴唇上咬了一口。 因為被凍得麻木了,他這一口咬下去甚至沒感覺到疼。溫熱的血滾過唇畔,又迅速地凝成了深色的冰,隨后才是上涌的疼痛。 靠著這一絲疼痛,寧時亭在自己失去知覺前找到了一處風雪被擋住的地方。 只一瞬間,風雪就直接被削弱了許多倍,好像有一道無形的巨大墻體擋在了他身前。 寧時亭抬眼看過去,努力想要在一片白茫茫中辨認出什么來。 他以為自己是走進了哪處的避風殿堂和亭臺,然而風雪小了下去,卻并不是。 黑暗和大雪中,他提燈靠近了去照亮,赫然發現—— 那不是什么墻,而是不計其數的上古白狼! 這些狼沉默地立在他面前,身形暴漲成為龐然大物,一只挨著一只,用它們龐大的身軀組成了一道看不見盡頭的rou墻,將狂風和大雪都攔在外面。 陡然看見了這樣讓人震驚——或者說恐慌的景象,寧時亭驀然停下腳步。 風雪和緩,他甚至能夠聽見在緩落下來的風聲中,摻雜著這些狼群沉重的呼吸,是屬于獸類的沉重喘息。 他想了想,試探著往它們的方向走了一步。 寧時亭不清楚這些狼群在干什么。上古白狼神舉止無度,不是常人可以揣度的,他現下心里唯一一個念頭就是:如果這個景象讓府上其他人看見了,恐怕會引起大亂子。 也還好上回顧聽霜出事之后,靈山通往晴王府的禁制就再也沒打開過,否則群狼在這樣的雪夜中,就算是靈山上也無處躲避?,F在至少還可以暫時在晴王府里避一避。靈山萬物有靈,現在雪妖不知道肆虐了多少程度,山上的生靈尚且自顧不暇,白狼一旦窩巢被摧毀,是絕不肯輕易地再找新的巢xue的,唯一的可能,就是過來投奔他們的頭狼顧聽霜。 現在群狼行動讓人捉摸不透,寧時亭怕它們和府上不知道情況的下人碰到了,彼此碰擦出什么不必要的誤會,想上前去詢問他們那匹金脊背狼的動向。然而讓他想不到的一個情況發生了。 他往狼群的方向走一步,狼群就跟著退了一步。風雪里看過去,好像是這堵由血rou做成的墻在跟隨他的腳步移動一樣。 寧時亭愣了一下,以為是狼群拒絕自己的靠近,于是又退了一步,頷首輕輕道謝:“謝謝你們,雖然不知道你們這樣做是何意,但是亭先寫過各位的護身之恩?!?/br> 說完后,他繼續執燈往前走。 世子府就在不遠處。 寧時亭一走,群狼立刻跟著他的方向繼續往前走。寧時亭這樣一來,也確定了:這些狼群,的的確確就是為了保護他,為他抵御風雪而圍成這樣的。 盡管寧時亭還不知道它們為什么要這樣做,但是也覺得有些受寵若驚。 他在風雪中加快了腳步,來到世子府門前時,他在群狼圍城的墻的盡頭看見了那只金脊背狼。它蹲在顧聽霜平時飲茶的門口,金色的狼眼望過來后,低頭在腳下丟了一樣東西。 正是寧時亭要過來取的那一本《萬相書》。 這群天地靈氣的生靈實在都聰明得可怕,寧時亭走過去撿起后,又見金脊背狼從他身邊竄了過去,停在門口回頭看他,示意他往回走。 寧時亭分神看了一眼世子府——他們沒有來得及修葺的房頂果然已經被壓塌了一半,后邊的好幾顆巨樹攔腰折斷,一片破敗之景象。好在他提早做出了決策,重要的東西和人都撤了出來,但是現在這片斷壁殘垣,不知道能否為群狼提供一個安身之所。 寧時亭很快想起那天在民事堂里看見的景象,再聯系今天發生的事情,知道上古白狼似乎有任意變化軀體大小之能。 群狼護送他往回走,他忍不住出聲了,輕輕問道:“要不要去……書樓那邊休息一下,我是說……各位如果不嫌棄的話?!?/br> 金脊背狼回頭看了他一眼,腳步慎重地停了停,又和上次一樣,像是在思考著什么。 然而這一次,它們思考的時間顯然沒有上一次久。 寧時亭平平安安地回到了書樓院落外,看見金脊背狼停在院外,一副猶豫、打量的樣子往里面張望,于是笑了,招了招手:“進來吧,不過可要小聲一點呀,可能會有人嚇到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