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生最難堪的時刻莫過于現在。 巴掌落在臉頰上的瞬間,郁陶的耳中響起嗡鳴,她被慣性帶的往地上倒,身旁卻伸出了一雙手臂將她穩穩的接住。 “嬸嬸,她才多大,大人的事何必牽連她?!?/br> 張玫氣的眼皮都在抖,從牙縫里擠出了一句:“賤種!” 她擰了身面向墻壁深吸氣,試圖去壓制那股怒火,霍維光看了她的背影一眼,握著懷中人的肩膀往走廊外走,一直走出安全門,走進了安靜的花園。 郁陶腳步踉蹌,一邊臉頰麻意褪去又泛起火辣的痛來。 霍維光松開了人,準備好迎接一陣歇斯底里的哭泣,誰知道等了半天卻還是一片安靜。女孩捂著臉站在路燈下,長久的望著他們走出來的那個方向。 不會打傻了吧。 正這么想著,女孩轉身向他看過來,“可以進去了嗎?我想等我mama?!?/br> 眼眸里藏了冰一般的冷,白色燈光只照映了一半臉孔,卻已足夠動人。 不待霍維光回答,郁陶徑自往回走,夜風帶著涼意,她的心底也一陣發涼,這四周太過安靜,竟像是一種預示。她走到搶救室外,電子燈牌上依舊亮著紅燈,走到金屬長椅邊坐下,站在墻邊的張玫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她毫不掩飾自己的恨意,恨不得如野獸般將她一口吞下。迎著這樣的目光,郁陶將身體往后靠,垂下了眼簾仿佛假寐。 霍維光在她之后回來,張玫見了他便如找到了主心骨,“維光,你叔叔到底會不會有事?!?/br> 張玫嫁給霍維光的叔叔十幾年,他們并不是相配的人,一個偏執一個濫情,鬧到老爺子面前的時候也不在少數,可她對他不是沒有感情,即使消磨了這么多年,也沒有想過走到這樣的結局。 霍維光剛要寬慰她,搶救室上的電子燈牌猝然跳轉成綠色,醫生走出來,張玫立刻撲了上去,“醫生!我老公怎么樣了!” 醫生臉帶憾色,“對不起,兩位病人的傷勢過重,沒能搶救過來?!?/br> 張玫的表情一瞬間愣怔,而后變得悲戚,痛苦的嗚咽聲從喉嚨中溢出,在空蕩的走廊間回響,站在一旁的助理眼疾手快,上前一把扶住她。 霍維光還未從這驚變中反應過來,不期然看見了一雙淚眼,郁陶依舊坐在冰冷的金屬椅上,一直沒有落下的淚終于落了下來。 女孩年少,不該這樣倔強,母親進搶救室,挨一記又狠又重的巴掌,她偏不哭,要到這山窮時,水盡處,親眼看見了絕望,方才xiele全身的力氣,認命般地的哭了出來。 霍維光這時才發現,她有一雙好看的眼睛,混合著絕望、崩潰、無助等情緒,這樣一雙眼讓他記了許多年。 初秋時節,高溫依舊統治著天氣,人的精神也難免懶散起來,但是王瑜敢保證,全班沒有一個人能有她的同桌這般肆無忌憚。 眼見著老師往她們這片走來,王瑜緊張的輕搗同桌的胳膊,像是從好夢中驚醒一樣,當事人微皺著眉睜開了眼睛,緩慢抬頭離開了當作睡墊的胳膊,等到老師走后又迅速的伏了上去,在再次進入夢鄉前,她還不忘朝王瑜眨了眨眼,小聲說道:“謝謝你?!?/br> 這聲音既輕又軟,好似從天空中扯下的一片云絮,惹得王瑜有些不好意思起來,用書遮住臉小聲和她說話:“沒事,你接著睡吧,我替你看著老師?!?/br> 這是一句有效的保證,郁陶憑此安然的睡過了一整個下午,傍晚放學時,班上的同學已經走了大半,她卻仍舊坐在座位上,像是還沒醒過神來。 “郁陶?!?/br> 郁陶下意識的望過去,王瑜背著書包面色有些猶疑,“你最近是不是沒有休息好?” 高叁,從開學那天開始,緊張的氣氛就已經蔓延開來,王瑜從高二下學期開始便是郁陶的同桌,她們的交流雖然不多,但是王瑜知道,郁陶從來不會在課堂上睡覺,而她現在變得這樣反常,一定有一個不小的誘因。 郁陶笑了,眼睛也彎了起來,“我最近有些失眠,晚上睡的不太好?!?/br> 王瑜以為她是壓力大,寬慰她道:“高叁以后大家都緊張,你好好調整狀態,肯定不會再失眠的?!?/br> 郁陶朝她點了點頭,“好,謝謝你,周一見?!?/br> 王瑜走后,郁陶收拾好書包離開了教室,遙遠的天邊,烈火燒過的云是艷到極致的玫瑰色,她在樹蔭下走,偶爾抬頭看看天,一幅不著急回家的樣子。 磨磨蹭蹭將近半個小時后,郁陶終于走回了小區,她跟著樓里的住戶一起進了門禁,出了電梯后敲門,卻許久不見有人來開,她也不急躁,敲叁下門便停頓兩秒,最終還是門后的人沉不住,“哐”地一聲打開了門,先是嘖了一聲,繼而那雙翻向天花板的白眼才落在了郁陶的身上。 “敲這么多次干什么!又不是聽不見!” 陶佳妮轉身便往客廳里走,極其自然的往沙發上一躺,用行動將郁陶無視了個徹底,郁陶舅舅圍著圍裙從廚房里出來,先是對著郁陶一笑,目光轉向躺在沙發上的女兒時面色又沉了下來,“陶佳妮,你有沒有禮貌,jiejie來了也不知道招待一下!” “她天天都過來!我還天天招待她??!” 陶佳妮揚聲和父親爭辯起來,轉頭又狠狠瞪向郁陶,她們雖是堂姐妹,但從有記憶開始關系就沒好過,陶佳妮不喜歡郁陶,原因雖然不明,表現的卻一直都很明顯。 “你說什么你!” 陶正康眼一瞪,擺出一個要發怒的表情,陶佳妮卻不怕他,“媽!你看看我爸,他又罵我!” 她的救兵來的及時,舅媽林玲抱著一堆衣服從陽臺上出來,目光從郁陶身上掃過,然后笑著對女兒說道:“你又怎么惹你爸爸生氣了?!?/br> 又像是才看見郁陶一般,笑著說:“陶陶來了,今天怎么回來的這么晚?” 郁陶還沒開口,陶佳妮哼笑了一聲:“誰知道呢?!?/br> 陰陽怪氣的音調讓陶正康又是面色一凜,林玲看了一眼丈夫,抱著衣服往客廳走,隔絕了他的視線,“正康,你趕緊做飯去?!?/br> 說著拍了拍郁陶的肩,示意她在沙發邊坐下,“來,在這邊坐會兒?!?/br> 郁陶坐單人沙發,看舅媽在迭衣服,于是伸手拿了兩件幫她迭好,她在家里也不常做這些,動作看著就生疏。 林玲還是夸她道:“你就是太懂事了些,佳妮還是像個小孩兒,整天沒心沒肺的?!?/br> 聽了母親的話,彭佳妮笑著抱住了她的腰,“有mama在,我永遠都是小孩兒?!?/br> 這話當然不錯,孩子在父母面前永遠都長不成完全的大人。 可她說著話時,望向郁陶的目光里就完全沒有那份沒心沒肺的天真,反而盡是帶著得意的刻薄。 郁陶全當沒有聽見她的話,低頭將迭好的衣服放在一邊。彭佳妮看著她的一舉一動,看見她毫無反應時惱火,看見她長睫低眉時更加惱火。 討厭一個人的原因除了第一眼見面時的不合緣,更多的來自于年月的積累。討厭郁陶的原因彭佳妮能說出一百條,只要有郁陶在,她永遠像是舞臺上的配角,連衣裙上的印花,永遠只能做灰撲撲的背景來襯托她。 這種感覺真是要命。 餐桌上,郁陶坐在舅舅對面,陶正康一個勁地給她夾菜,看得陶佳妮又擰起了眉頭,剛要開口說話卻被母親打斷。 “陶陶,明天你是不是就要去見那個霍先生了?” 郁陶動作一滯,隨后點頭道:“嗯,約好的時間是明天?!?/br> 林玲一笑,言語間帶了幾分熱絡:“那讓佳妮陪你一起去,你一個人我們也不放心的?!?/br> 郁陶還沒說話,陶佳妮又嚷了起來,“媽!我······” 林玲飛快地瞪了她一眼,轉眼又看向了郁陶,目光殷切非常。 她沒辦法說出拒絕的話,只好在這快化為實質的眼神中點了頭,林玲好似了卻一樁心事,臉上笑意更盛,愈加殷勤的給郁陶夾菜,氣得坐在一旁的陶佳妮眼球快翻出眼眶。 晚上吃完飯,郁陶要回家,陶正康送她到樓下,站在樓道門口一手提著垃圾袋,一手從褲兜里掏出了幾百塊錢塞到了她手中。 “舅舅,我不要?!?/br> 郁陶要把錢還給他,陶正康卻將手背到了身后,不愿再與她推拒:“給你就拿好了,這么大姑娘了,手里哪能沒點閑錢?!?/br> 郁陶心里發澀,輕聲說道:“我媽給我留錢了?!?/br> “那不一樣,這是舅舅給你的?!闭f到郁陶的母親,陶正康的聲音也低了下來:“你媽的錢是留給你好好讀書的,別亂花?!?/br> 舅舅一路將她送到了小區門口,眼見著她坐上了出租車才轉身離開。從舅舅的家回到自己的家,車程不過十五分鐘,郁陶出了電梯開門,脫下鞋子按下電燈開關后,整個人便如脫力了一般倒在沙發上。 房子是母親離婚以后買的,面積不算大,母女兩人住卻剛剛好,如今只剩下郁陶一個人,不免顯得有些空。母親剛去世的時候,舅舅怕她一個人住著害怕,提議讓她住到自己家里去,郁陶沒有同意,不僅是因為舅媽當時難看的臉色,更重要的原因是她本就沒有害怕。 晚上洗完澡,躺在床上打開手機時才看見新發來的消息。 明天中午十一點,蜃樓公館。 聯系人處顯示的依舊是一串號碼,郁陶沒有打上名字。她隨手發了個“好”字過去,從抽屜里找到吹風機后進了浴室吹頭發,她從小到大都是長發,不久前簡短了一些,扎起來時頭發不會落到脖子上,這樣夏天會舒服很多。 郁陶將換下的衣服放進洗衣機,又將晾在陽臺上的收下來,迭好后放進了衣柜里。收拾好后,郁陶關好房門,解鎖手機并沒有看見新消息,于是關了燈睡覺。 第二天,氣溫忽然降了下來,郁陶換上黑色長褲,帶了一件牛仔外套,在小區外的早餐店吃過東西后打車去了舅舅家。 今天開門的是陶正康,他給郁陶拿了拖鞋,一邊摘著圍裙一邊往餐廳走。 “吃早餐沒?快過來吃點,我剛做好的?!?/br> 郁陶在沙發邊坐下,回應舅舅道:“我吃過了?!?/br> 陶正康為她端了一杯牛奶過來,“你等佳妮一會兒,這懶丫頭才起來呢?!?/br> 陶佳妮剛出了房門,聽見了陶正康的話,不滿的說:“老爸,周末還不準人睡個懶覺了?!?/br> “誰不準了!今天你不是要和jiejie出門嗎?!?/br> 陶佳妮穿著拖鞋,走得踢踢踏踏,小聲抱怨:“我還不想去呢?!?/br> 郁陶全當聽不見,捧著那杯牛奶小口的喝,陶佳妮坐在餐桌上慢慢吞吞的吃,反倒是林玲開始催促她:“佳妮,你jiejie還等著你呢?!?/br> 昨夜林玲特意去女兒的房間和她談過,陶佳妮纏著母親得了好處,現在也不敢耍脾氣,叁兩口吃完早餐后鉆進房間里換衣服,林玲在廚房里切好水果,一邊端著果盤進了客廳,一邊問郁陶:“陶陶,你今天和那位霍先生約在哪里見面???” 郁陶放下手中的杯子,回答舅媽:“商場的咖啡店?!?/br> 林玲笑著說:“那正好,你還可以和你meimei逛逛商場?!?/br> 郁陶沒有說話,林玲正準備再說什么,陶佳妮推開了房門,徑直往玄關處走,“走啊,剛才催催催,現在又不著急了?!?/br> 林玲有些無奈的看了女兒一眼,起身將郁陶送到門口,囑咐女兒道:“在外面要注意安全?!?/br> “知道啦!” 兩人搭電梯下樓,陶佳妮比郁陶矮半個頭,此刻抱著手臂靠著墻,一幅很不耐煩的樣子,“去哪兒?” 郁陶伸手按了樓層,“凱越?!?/br> 兩人無話可說,能站在一起呼吸空氣已是勉強,等電梯門“?!钡匾宦暣蜷_,郁陶率先邁步離開,一秒都不想和她在這狹小的空間里多待。兩人一路誰也不搭理誰,的士車開到凱越,郁陶付了車錢,又抽了兩百塊遞給陶佳妮。 “什么意思?” 陶佳妮看著那兩張鈔票,沒有明白她的意思。 郁陶將錢往她手里一塞,“意思就是自己玩去吧?!?/br> 她轉身要另打一輛的士走,陶佳妮伸手攔她,“誒,那我怎么和我媽說??!” 郁陶有些好笑的看她一眼,“隨便怎么說,編瞎話你還不行?” 陶佳妮剛剛步入初中叁年級,平時林玲管她很嚴,能這樣拿著錢出來玩的機會也不多,再說她也根本不愿意管郁陶的事,于是收了手,將錢塞進了口袋里,“那再見吧?!?/br> 郁陶轉身上了車,向司機報地址。 “師傅,蜃樓公館?!?/br> 蜃樓公館所在的普元路從前劃屬租界,各式洋房充斥著異國風情,如今改為高檔會所,來往的客人非富即貴,地位不俗。郁陶到了地方,拿出手機給人打電話,她站在路邊,看著門口黑色西裝表情嚴肅的侍者,誤以為自己闖入了某部電影的片場。 電話接通,郁陶說:“霍先生,你好,我已經到了?!?/br> 電話那邊的人只是嗯了一聲,然后問道:“在門口?” “是的?!?/br> “等著,我來接你?!?/br> 匆匆掛了電話,郁陶沒有等多久便看見了從會館里出來的霍維光,她走上前去,向他打招呼,“霍先生,你好?!?/br> 霍維光站在臺階上看她,似笑非笑地說了一句,“你倒是挺懂禮貌?!?/br> 說罷,領著她轉身往里走,上了樓梯走進一間包廂,一扇屏風隔出兩個空間,一邊是鋪著白色餐布的大圓桌,一邊是會客的沙發茶幾,霍維光走到沙發邊坐下,將桌上的文件遞給了她。 “看看吧?!?/br> 郁陶拿著那份文件,低頭翻看了許久,白紙黑字寫下的一百八十萬,是用她mama的命換來的。從桌上拿起筆,郁陶一筆一劃的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正事辦完,霍維光問道:“你最近還好嗎?” 他們上一次見面還是在兩個月前,郁陶母親的葬禮上。 郁陶回應道:“還不錯?!?/br> 她的情緒很淡,除了知道母親去世時的崩潰,霍維光在葬禮上都沒有見到她顯露出很極端的情緒。 眼見正是飯點,霍維光索性留她下來吃飯,郁陶也沒推辭,兩人移步到另一側,侍者進來布菜,擺了滿滿一桌子,郁陶有些驚訝地問:“還有人要一起嗎?” 霍維光和她隔了一個位置,正低頭發著信息,聽見了她的問話,回她道:“本來是有的,但是我給推了?!?/br> 他說的不咸不淡,但郁陶猜測應該是一場聚會,心里便有些過意不去。 飯吃到一半,郁陶的手機忽然響了,她看了一眼來電顯示,按下了接通。 “郁陶你在哪兒呢?我準備回家了?!?/br> 陶佳妮分貝過大,郁陶下意識把手機拿遠了點,沒料到霍維光正在看她,一時間有些窘迫。 “那你回去吧?!?/br> “我回去怎么向我媽交待??!” 痛痛快快玩了兩個小時,陶佳妮臨到回家時才開始擔憂起來。 “你自己看著辦?!?/br> 說完也不等那邊回應,先行按下了掛斷鍵。 兩人離得距離不算遠,陶佳妮又是個天然揚聲器,霍維光自然聽到了她們的對話,隨口問了她一句,“怎么了?” 郁陶也沒有瞞他,“我舅媽知道我們今天見面,特意派了我meimei跟了過來,我把她帶到凱越,讓她自己玩去了,現在要回家了,她不知道怎么跟她mama交差?!?/br> 她一邊說,霍維光一邊回憶起了葬禮上見過的她的家人,郁陶的年紀畢竟還小,一開始賠償的事情是和陶正康談的,但是在見過陶正康的妻子后,他打消了這個念頭,那個女人眼底有野心也有貪婪,霍維光大多數時候并不反對他人對金錢所顯露出的赤裸欲望,但葬禮未過便開始惦記小姑的賠償金,這著實讓他反感。 霍維光放下筷子說道:“如果覺得不喜歡,那就少來往?!?/br> 郁陶轉頭去看他,男人坐在不遠處,二十五六歲,有一幅英俊面孔,即使是笑著時也帶有一種距離感,分寸卻把握的極好,他一定有良好的出身,也擁有良好的教養。 郁陶低下了頭,聲音也低了許多,“我沒有別的親人了?!?/br> 她的父母很早便離異,父親迅速組建了新的家庭,一年也難得見上一次面,母親去世以后,關系親近的也唯有舅舅一家了。 霍維光看她一眼,年少家變最為摧殘,若沒有一往無前的決心,以后的人生路途恐怕只會更為艱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