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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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千兩。 一道聲音懶洋洋地傳來,聽起來歲數并不大, 胖魚伢的笑容一僵,扭頭望去,就見不知道什么時候,密擠著的舢板船不知為何就分出了條稱得上空曠的水道,一葉扁舟不緊不慢地停了下來。撐船的是個膚色蒼白的年輕男子,還有名裹著黑罩衫的少年坐在舟頭。 說話的便是低著頭,自顧自敲著個酒壇的少年。 喂!少年郎,你可莫要瞎開價。 胖魚伢一尋思,沒聽說過哪個能隨手丟出五千兩黃金的仙門貴氏弟子會出沒在海上漁市,這種下三流的俚俗地兒,頓覺不滿,略帶了點促狹。 趕緊回家去,你阿爹阿娘要提棍抽你嘍。 眾人皆笑。 我要是出得起呢?少年一撐下巴,笑吟吟地抬起頭,你裸/游個來回怎么樣? 他一抬頭,海天的霞輝似乎都被他的容光暗淡了一瞬。 一直悶不吭聲的羅小七看得呆了。 大家說,怎么樣?少年顧盼而笑。 羅小七噌抱著金縷魚踉蹌地站了起來,往前一遞:不、不要錢。送、送你。 第58章 熙熙攘攘人間煙火 噢噢噢噢!小七啊, 看上人家了???一人拍櫓大笑。 好!夠大方,夠豪爽??!一丈一的金縷魚說送就送。 問漁橋了!問漁橋了! 四下笑聲一片, 比先前競相爭價還要熱鬧上幾分。 漁民們哄唱起《漁郎調》:問郎這個心上人呦,阿哥釣哪條魚俏?問郎這個心上人呦,要不要往艙里跳?一邊唱,一邊用槳櫓敲船舷,打出拍子來。 問漁橋是燭南漁民這邊的一種風俗。 海民都是一群刀口上討生活的人,海上大風大浪變幻莫測,一遇上狂潮急浪, 就是個有去無回。晨航時百萬漁舟盡出,暮歸時誰能回來誰回不來,就得看造化。搏擊風浪,生死一線, 鑄成了燭南海民絕不扭捏,潑辣兇悍的性子。平時, 漁家的兒女一眼看上誰,就把自己打到的最好的最新鮮的魚當眾去送給那個人。 海民們就會在這個時候唱上一節《海郎調》。 看對眼了,被送魚的人, 就直接從原先的那條船跳到情郎的船上, 從此搭伙過日子。海民們唱的《海郎調》就成了見證。新搭對的兩口子, 就會把定情的魚當眾切了, 分給所有人,感謝大家牽橋搭線。 要是沒看對眼, 那也沒什么, 落落大方地唱兩句對歌拒絕就是了。 潮浪里來去的人, 愛恨就這么簡單。 送的魚越昂貴稀罕,就越能彰顯漁家兒郎的本事氣魄。今兒之所以會起哄起得這么熱鬧, 便是因為羅小七竟然舍得將一尾一丈一的金縷魚拿出來問漁橋。 百年未有啊。 不過,漁民們越熱鬧,魚伢商販越緊張。 他們知道這是海民們的習俗,但這漂亮公子一張口就是五千兩黃金,要是真能拿出來,身份肯定不同尋常。那要是富貴人家不覺得你這是習俗,覺得你這是羞辱,翻臉打死幾個人,又或者回頭找事 這麻煩可就大了! 入鄉隨俗,那也得看人家需不需要、樂不樂意隨你這個俗。 不少常年和燭南城里的修士貴氏打交道的人都捏了把汗。 凡人如螻蟻啊。 胖魚伢在燭南跑的日子不短,漂亮公子一抬頭,一見人家眉眼里的氣度,他心里就是一聲糟!這八成真是個公子哥,頓時只恨自己這張破嘴壞事。正尋思著,怎么裸/游比較體面,就聽見羅小七石破天驚的這一句話。 他瞅了瞅羅小七稚氣未退的臉,想到自家差不多大的兒子,咬了咬牙,便擠上前,一掌呼嚕在羅小七臉上:瞎嚷嚷什么呢!公子爺差你一條魚?還不趕緊給人賠不是? 羅小七犟著脖子,扭開頭,一張臉漲了個黑紅,又把魚往前遞了遞,鼓起胸膛大喊一聲:送你! 胖魚伢直罵這小子渾,趕緊扭頭看另一位正主。 喂!問我呢。正主扭頭看船上的另一個人笑,你說這金縷魚夠不夠俏?這橋我要不要跳? 原來是爭漁橋??! 就有人嚷嚷。 海上的兩口子其實不怎么長久畢竟誰也不知道,另一個人什么時候就死了。分分合合,一船到另一船,再常見不過。這問漁橋也不拘泥于單身男女,問的要是有伴的人,那就叫爭漁橋。 相好的跟人走了,那是你自己沒本事留不住。 不會說情話,不會唱情歌,不會打大魚,不會對人好什么都不會什么都不做,人家憑啥跟你過? 見這漂亮公子不羞惱,大家笑得更熱鬧,就連一些魚伢也湊了進來。 師巫洛握槳櫓的手青筋浮起,有若握刀。一張原本就生得凌厲的臉,越發冷得跟全天下人人欠了他八千萬一樣??上н@張令人聞風喪膽的冷臉在這種場合失去了它的威懾力大家起哄得更歡了。 一個老漁民拿槳櫓敲船舷,扯著破鑼般的嗓門沖船上師巫洛大喊:后生!你這樣不行??!板一張棺材臉,人就要走嘍!人家愿意跟你好,你要會哄人??! 老胡,當年你那口子,不就這樣去了老楊的船。一認識他的魚伢哈哈大笑,當場揭了他的短,一邊笑一邊沖師巫洛喊,聽他的聽他的!這可是老人家的肺腑之言啊。 就是就是! 仇薄燈笑得東倒西歪。 別人倒也罷了,壓根就不能從師巫洛那張冷臉上看出什么表情,可仇薄燈卻眼尖地瞅見他的耳朵紅了 氣的。 師巫洛不說話。 槳櫓一點,扁舟如竹葉,自另外幾條船之間以毫厘之差掠了過去。又輕巧又敏捷。周圍頓時叫好聲一片,海上的漁民不懂修行也不認得什么仙門空桑,在他們眼里駕得一手好船,習得一身好水性,就是本事。 也不知道是不是師巫洛故意的,水隙縱橫交錯,他偏偏要打羅小七的船前正正好平行擦過。 兩船相錯,師巫洛瞥了羅小七一眼。 他眼睛狹長,銀灰色的眼眸一掠而過,仿佛昏暗中長刀刃口閃過的一抹冷光。 羅小七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 有一手啊。 老漁民敲著槳櫓喃喃。 剛說話呢,扁舟就從面前擦過,師巫洛袍袖一揮,老漁民船上的網就落進他手里了。緊接著舟如急箭,徑直往淺青色海域去了。 走走走!看熱鬧去! 大家呼朋喚友,遠遠地跟上。 滄溟算得上是十二洲最兇險的海域,洋流變幻莫測,一天之內風浪動蕩最多時能達數十次。這還是有山海閣的九只玄武鎮海的情況下,更早之前,這里壓根就是一片怒海,人口百不存一。久而久之,燭南漁民個個都是一等一的弄潮好手。 只是今兒,弄潮踏浪慣的漁民竟然誰也趕不上那位陌生的年輕男子。 雙方的距離被越拉越遠。 后邊的人遠遠地瞅著,只看見對方到了淺青色海域的正中央,也沒看清他怎么動作的,網便當空展成一個渾滿完美的圓。此時太陽剛剛好升到與海面一線相切的地方,在遠處看,年輕人這一網仿佛將整輪太陽給籠了進去。 稍許,年輕人猛地將網拉出了海面。 漁網收攏,一輪太陽被拉了起來,金光絢爛。 那是一條前所未見的大魚! 天吶!有人驚嘆出聲,這還是魚嗎?! 那條魚出海的瞬間,所有人只覺得自己是看到了一片日光在跳躍,一片融金在沸騰,一丈一的金縷魚在它面前,頓時成了一條小魚苗金色的大魚在半空騰轉一圈,形成一個圓,形如一整輪燦燦的太陽! 它一甩尾掀起一片海浪。 年輕人和漂亮公子乘坐的扁舟在它面前小如孩童的玩具,隨時要被傾覆。 在所有人的驚呼聲中,年輕人松開網繩,拔刀而起。 一線緋紅于金日正中斬落。 轟 大魚落回海面。 海浪剎止。 撒網、撈起、斬殺行云流水,一氣呵成。最后那一刀是普通漁民所看不懂的兇煞狠厲,人人莫名覺得后脖頸泛過一道寒氣,一時間所有人都忘了喝彩。久久之后,死寂忽如地殼崩裂,巖漿沸騰。 掌聲如雷,喝彩如濤。 好!好! 連羅小七都在大聲叫好。 遠處,漂亮公子起身,朝所有人招手。 年輕人捕日斬日的整個過程中,海浪驚駭,出刀如電,那位公子卻始終坐在舟頭,輕輕地敲著博箸仿佛漂亮公子從一開始就相信他能夠撈起一尾前所未有的大魚,并將之斬殺,從一開始就相信他絕不會失手。 胡家老漁民撐篙經過羅小七身邊,呵呵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小七啊,看來這橋打一開始就沒得爭啦! 羅小七撓撓頭,傻乎乎地笑了。 倒也沒太在意。 問漁橋,跳不跳,本來就是這樣。 漁民聚攏到青海中間。 被年輕人從海中捕獲的金縷魚豈止十丈之長,遠觀的時候,已覺震撼,近看越發駭人。它身軀蜿蜒,金鱗如甲,靜臥海面便如小島一座。漁線只掛住半個魚頭,也不知道年輕人是怎么將它生生從海中拖上來的。 以往也不是沒有人捕捉大魚,但那多半是數十條海船,數百民漁夫一起出動。 哪里像現在,一人一刀一剎那。 這怕不是金縷魚王。 經驗豐富的老漁民劃船繞魚行了一圈,嘖嘖稱嘆。 就有魚伢沖仇薄燈喊了一嗓子:公子哥,這么大一條金縷魚,當真舍得分??? 我要這么多魚rou做什么?仇薄燈反問,撐死么? 離得近了,大家才發現,剛剛那么大陣仗,這位漂亮公子身上連一滴水都沒落到。 到這地步,誰還不知道這兩位定是有修為在身的仙人? 平時普通人和修士仙凡有別,但漂亮公子笑答如初,大家也就默契地忘了這一點,權當都是滄浪間一笑相逢的過客。 阿洛。 仇薄燈跟師巫洛借刀。 師巫洛輕輕搖頭,讓他坐著就好。 先前嘲笑胡家老漁民的魚伢捅了捅他,擠眉弄眼,意思人家可不像你,不知道怎么疼人 胡老漁氣呼呼地瞪了他一眼,末了自己先笑了,蹲在船艄直搖頭。 師巫洛踏著海面,繞魚行了一周,緋刀輕揮,魚片如一片片薄而艷的花瓣四射而出,精準而均勻地落到每一條問漁橋的船上。一把斬神殺鬼的緋刀,他用來分魚也不覺得有什么降格失尊。 師巫洛揮刀隨意,大家接rou也不客氣。 最后,師巫洛將從魚頭上拆下的漁網還給了胡家老漁夫。 喂。這個送你。 胡家老漁夫將一張油紙連同一片如青玉般的魚骨遞給他。 金縷魚的rou,沒煮之前要裹好,不然很快就干了。 師巫洛下意識地回頭看仇薄燈。 旁邊的人忍不住嘻嘻哈哈地笑。 他們先前看這年輕人揮刀斬魚分魚,說不出的冷厲難以接近,都有點怵他,沒想到還有被管得這么嚴的一面頓時覺得親近了許多,七嘴八舌給他亂出餿主意:什么不能太聽話啊,什么別被管太死的 仇薄燈卻知道他為什么遲疑,為什么回頭。 大概,這是他第一次離熙熙攘攘的人間煙火這么近。 仇薄燈將雙手攏在袖子,不說話,只沖他笑。 師巫洛頓了一會,接過油紙和魚骨,生疏地道了聲謝。他將魚rou用油紙包好,帶著那一片魚骨回到孤舟上。 喂!這個送你們! 人群里鉆出個腦袋,羅小七把一壇酒扔給他們,咧嘴一笑,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然后撐著船跑遠了。 這個這個。 喏! 周圍得了金縷魚rou的人紛紛將一樣又一樣東西朝他們船上丟去。轉眼間,雜七雜八的東西,什么海底撈的珊瑚,什么新開的珍珠在船艙里堆成了座小山。 快走快走。 原本還在笑的仇薄燈一把奪過槳櫓,連聲催促。 小公子下次你們來,我們留最好的魚給你! 背后老漁民扯著嗓子喊。 留最好的魚,送最好的酒,接待最好的客人仇薄燈頭也不回,只遙遙地揮了揮手,示意自己聽到了。 朝生暮死的人啊,就是要活得熱熱鬧鬧。 玄武背如山,駝九重城,城高入云,如燭明天南。 紅闌街便是在燭南九座城中,最高的那一座里。昨夜的走火,似乎沒有在這里留下太多痕跡,白日之后,匠人很快地就將屋檐飛角給修補好了,只在一些地方,還留有一些尚未來得及清理干凈的焦黑余灰。 一座不起眼的畫樓,兩人對坐。 荒唐!簡直荒唐!白袍老人擊案而怒,堂堂少閣主修為低微也就算了,與一幫紈绔廝混,山海閣豈有來日可言? 應閣老息怒。 戲先生不急不緩地給坐在對面的應閣老倒了杯茶。 戲先生笑笑,溫聲道:應閣老,在下有一事不解,一宗之首難道不該由修為最高聲望最高的人當任嗎? 應閣老搖搖頭,重重哼了一聲:左家,除了與玄武結契,還有什么聲望? 與玄武結契的是左家,可鎮守山海的,是諸位閣老啊。戲先生輕聲道,諸位閣老鎮守不死城,以骨為柱,卻由他們左家盡享榮光未免太過不公。山海閣,原來是一家的山海閣? 他轉動杯盞,似有意似無意: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再過不久,便輪到您的孫子去鎮守不死城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