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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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言,仇薄燈把價值千金的花箋一翻。 這花箋用清洲名紙落雪宣裁成,約莫一尺長一寸寬,正面淺墨銀粉寥寥幾筆畫了一朵半開的白芍,背面以小楷提了一兩行字: 秦洧渙渙,方秉蕳闌。 溱洧清清,殷盈洵滿。 末印一朱章,篆曰:天女。 對,陸凈看到他注意到篆刻,露出孺子可教的神情,這天女,便是溱樓的頭牌。要當溱樓天女可不簡單,歷任天女,都是公認的十二洲第一美人。有道是紅闌歌舞三百樓,溱洧芍藥獨溫柔。 在前邊引路的媚娘側身笑道:幾位公子來得巧,今晚剛好是天女漣第一次下閣接貼。 陸凈喜形于色,闔扇敲掌:這可真是再好不過,要是能得溱樓今夜第一枝芍藥,這次來清洲也算是值了。 你喜歡芍藥你就說啊,左月生咬牙切齒,我去老頭子的花圃里給你薅,要多少給多少。 你懂什么?陸凈深覺丟臉,溱樓的芍藥只有天女才能送,天女的第一支芍藥比奪仙門論道魁首還風光好嗎? 說來說去,不還是一朵花。左月生嗤之以鼻。 朽木不可雕也! 陸凈和不渡和尚異口同聲地罵。 左月生深覺他們有病,站到同樣興致缺缺的仇薄燈身邊,不懷好意地問:你們是在說,仇大少爺也是朽木么? 仇大少爺對鏡自攬就夠了,你能嗎?陸凈不留余力地對左月生大開嘲諷,你就算對鏡,鏡子能不能塞下你都還是個問題。 幾位公子,雅間到了。 媚娘半挽珠簾,柔聲打圓場。 最高等級素芍花箋對應的房間陳設雅而不素,清而不寂,角落中燃著的白玉鏤空檀香照味道幽冷,并不刺人,對得住左月生大出血的幾千兩黃金。仇薄燈審視后,滿意地去屏前軟塌上斜臥,慢悠悠地翻動寫滿茶酒點食的紅折。 他們三人每翻一頁折子,每報一樣物名,左月生的臉就白一次。 等到最后,這山海閣的少閣主直接躺椅子上,就想裝死。 仇薄燈過去,作勢要把他的芥子袋搜走。 哎哎哎!左月生跳起來,一邊掏錢一邊哆嗦,先說好,我只付到這里,你們之后誰想討好哪個姑娘,誰自己花錢。休想再讓我出一個銅板! 好說好說。 仇薄燈無所謂地道。 仇大少爺向來自認為天下有顏一石,他獨占九斗九升,余者共分一升,對于一堆不及他十分之一風華的庸脂俗粉,他是半點興趣都沒有,來這溱樓,純粹是為了湊熱鬧,外加喝酒。 青樓紅巷,除了歌舞美人外,一般還會有一兩樣壓得住場子的名酒。試想,美人挽袖白陶溫酒,若這酒不夠好,豈不是有損佳人姿色? 這溱樓就有一樣酒,名曰昭離,在《天干曲生錄》中,榮居甲部。 陸凈白了左月生一眼:也沒指望靠你這種鐵公雞,你懂個屁的風流。 左月生大怒:陸十一,你丫的沒指望就把錢付了啊,他娘的,剛剛就你點菜點得最狠,你是豬嗎?我要是天女,我鐵鐵瞧不上你這飯桶。 你要是天女,我連夜扛飛舟就跑。陸凈反唇相譏。 說話間,妙齡婢女魚貫而入,將澄澈如冰的白璃碟如荷花般排好。 溱樓在山海紅闌街屹立多年始終無后浪能夠撼動,顯然并非真的一味講求清高二字,或者說,是為更好地牟利才特地做下無花箋不入樓的規矩,本質上還是長袖善舞的商人,最是懂得怎么不動聲色地討好貴客。 仇薄燈幾人進溱樓時,沒報身份,樓中的媚娘就早已一眼認出左月生這位標志性橫圓豎闊的山海閣少閣主。揣度著,根據他爹,溱樓??妥蟠箝w主的口味,從斟酒擺碟到彈琴低唱,都安排了上佳的清伎。 先皓腕提朱籃,紅指點冰盞。 退出雅間時,媚娘忖度:這回少閣主定然會滿意吧? 滿意個鬼。 左月生一瞅,幾十上百兩黃金買的東西就這么指甲蓋大小,臉都綠了,差點就要當場掏出左少閣主的身份,來給溱樓貼上百八十道封條,抄它個底朝天。 你爹也是溱樓???。 陸凈提醒。他靠在椅上,享受美人捏肩,感覺離家出走這么久,總算是又重新活過來了。 左月生氣哼哼地一口一個吞果點,旁邊的藝伎約莫是從媚娘那里得了點風聲,一雙桃花眼不住往左月生身上飄,可惜純粹是媚眼拋給瞎子看。不渡和尚那邊倒是很鄭重地給一位藍衣女孩看面相,看完面向看手相,借觀眾生把個小姑娘哄得直笑。 一群藝伎中,最漂亮的是個年紀看起來最小的紅衣女孩,抱著琵琶跪坐在軟塌邊柔毯上,低頭撥弦,偶爾飛快地瞥一眼旁邊自斟自飲的仇薄燈。 女孩叫羅衣。 她一直被當做未來的天女培養,看起來悶不做聲,性子其實有點傲。媚娘要養她未來的氣骨,也沒怎么磋磨她,有意無意地縱容下,羅衣招客時只負責彈琴,從不肯像其他人一樣,爭先恐后地斟酒賣笑。羅衣和新選出來的天女不對付,天女喜著白衣,她就只穿紅裙,以自己的烈艷為傲。 可在今天晚上,這份傲氣忽然就散了。 進門時,羅衣抱著琵琶,隨意地往里看了一眼,隔著前邊的jiejie們,她驚鴻一瞥般地見到了那個斜臥軟塌的少年一瞬間,羅衣幾乎想要扭頭就走,趕緊去把自己身上的紅裙換掉。 世上就是有這樣的人。 他要是一身素雪,那天下就無人敢穿白衣,他要是一身緋紅,那十二洲內就再無艷色。 穿紅裙的羅衣在他面前,驟然就成了庸脂俗粉,驟然就低到了塵埃里去。 會彈《孔雀臺》嗎?仇薄燈忽然開口問。 羅衣指尖一抖,險些撥錯弦,意識到這名漂亮得不像話的公子是在和她說話后,一時間有些受寵若驚他長得姝艷無雙,是那種咄咄逼人的美,讓人覺得他看不起誰都是理所當然。出乎意料地,他說話時,雖然稱不上溫和,但比那些明明傲慢到極點還要故作謙遜的君子讓人舒服多了。 會的。 羅衣緊張地答。 彈吧。 仇薄燈慢慢地斟滿酒。 他坐在鎏金鍍銀的溫柔鄉,舉目都是奢靡,滿耳皆是絲竹管弦,隨手一招妖童媛女不計其數??伤灰l陪他飲酒,半垂眼睫,凝視杯盞,仿佛滿座沒有誰是他真正想一起飲酒的人。 可又是什么人能和他共飲呢? 羅衣不知道,她深深低下頭,調了下音,便彈起了《孔雀臺》。 孔雀一徘徊,清歌云上臺。 孔雀二徘徊,故人越山來。 君長唯提刀在礁石上蹲了大半晚上,不出意料地攔住了一個無聲無息越過山海主閣閣界的家伙。 你不該來。 君長唯沉聲道。 來人站在海風里,袍袖被風鼓蕩,越顯他清瘦挺拔。和燈火輝煌的燭南九島不同,夜晚的漆吳只有南面塢頭與海橋連接的地方兩枚夜明珠遠遠地亮著,其余各處深冷黑暗,巨石的輪廓就像無數交錯的斷刀斷劍,沉默地直指蒼穹。 他在這里。 一盞紙燈被點起,飄搖的燭火照出師巫洛那張冷漠俊美的臉。 你也知道,你現在不該見他。君長唯淡淡地道,你自己當初答應了的。 十七年了,我一次都沒去過太乙,是他來見我的。 師巫洛低聲說,原本就生得冷厲的臉龐現在更是每一根線條都繃緊,就像一柄拔出鞘的刀,以刃口逼向整個世界,寸步不退。 不是回答君長唯,是回答他自己。 他也問過自己,他是不是不應該這么做?不應該克制不住地出現在仇薄燈身邊。中土十二洲,橫殺肆斬無所顧忌,獨獨一個太乙,他怎么也不敢踏進去,怎么也不敢出現在太乙山門百里之內。 他怕。 怕一到太乙,他就忍不住去見那個人。怕一見,就前功盡棄了。 所以只能遠遠地避開。 十七年了,知道一個人在那里,知道一個人隨時就會醒來,卻要生生忍著,不去見不去看。這個十七年,甚至比之前等待的無盡光陰更漫長。 能見,不能見。 那么久都等過來了,十七年也等過來了,總是能繼續等下去的。 滴水成歲罷了??墒?,在枎城,他想見而不能見的人,就那樣猝不及防地出現在他面前。沒有給他一絲準備的時間,也沒有給他一絲反應的機會天光明媚,紅衣少年直接把他的整個世界點燃,不留一點余灰。 他幾乎想要把人緊緊擁住,永遠也不松手。 又幾乎不敢伸出手去。 世上再無那樣濃烈的喜悲,再無那樣強烈的恐懼。 怕鏡月水花,怕一觸即碎。 是他來找我。師巫洛慢慢地重復了一遍,銀灰色眼眸印著孤獨的微火,就像一個人跋涉過亙古后,揚起頭看到雪花從天空中飄轉墜落,他說過,會找到我。他從不失約。 是他來找我,是他來見我。 沉浮夢境的盡頭,這已經成了師巫洛唯一能夠緊緊抓住的東西,抓住了,就再也不想放開了。 別人說再多,也沒有用了。 君長唯沉默了片刻,想說的話最后還是化作一聲長長的嘆息。 沒有比太乙的幾個老家伙更清楚,這么多年來,師巫洛到底為了那個人做了多少從十萬大山到重瘴冥荒,那么多不知道存不存在的材料,其實連太乙都沒有能夠湊齊的信心,可最后還是被他湊齊了。 罷了,君長唯倒轉刀柄,往礁石上敲了敲,反正小師祖想做什么我們也攔不住。見就見吧。 師巫洛微微地一愣。 他情緒波動很少,愣神就顯得十分稀奇。 愣什么愣,君長唯沒好氣地罵,真不知道小師祖怎么就看上你這種家伙,要風雅沒風雅,要情調沒情調,長得一看就扎手。別的就算了,我警告你,敢做什么不該做的,就等著被圍毆吧,太乙可沒有什么非要單打獨斗的規矩。等等! 說著說著,君長唯突然警覺起來。 太乙雖然號稱第二個和尚廟尼姑庵,但畢竟不是真的和尚廟。君長唯是仇薄燈口里罕見的太乙直男當年和某位天天揍他的師姐打著打著最后打床上去了。大家都是年輕過的人,誰不知道所謂的小別勝新婚??! 久別重逢不做點什么鬼都不信好嗎? 不該做的? 師巫洛罕見地遲疑起來,慢一拍般地問。 君長唯二話不說,握住了刀柄,老鷹般盯著師巫洛,不放過任何一絲蛛絲馬跡,陰惻惻地道:不管是動手還是動口都納命來吧! 師巫洛手里的燈籠猛地一抖。 動口? 什、什么動口? 他忽然地就想起了枎城下雨的那天。 他和仇薄燈站在同一處屋檐下。 冷雨瀝瀝,唯一的暖意是從少年身上散發出的。少年習慣微微抿直的唇就是昏暗里唯一的亮色,一線割開晦夜的水紅他們的呼吸那么近,那一瞬間他聽到自己的心跳,聽到自己的血液奔流。 他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 只記得那時候仇薄燈毫無預兆地湊近,濕潤微熱的尖齒擦過他耳輪的軟骨。已經過了很久的事,刻意不去想壓在記憶深處,現在君長唯一說,耳邊隱隱又泛起了那一線輕微的刺痛和濕熱。 師巫洛的耳朵突然就紅了。 他后知后覺,好像有些知道他自己當時是想做什么了。 咻。 金錯刀迎面就砍了過來。 師巫洛下意識地向后退開,避過這一刀。 君長唯一見他悶不吭聲只避不還手,心就越發涼了就知道這世界上壓根就不會有什么柳下惠!忍不住邊揮刀,邊罵他禽獸不如。師巫洛回過神,緋刀一迎,將金錯刀格開,在間隙解釋了一句。 沒做什么。 君長唯更怒了:信你個鬼。撒謊也不照照鏡子,耳朵都紅了還說什么都沒做。 沒做什么但確實有想過做什么。 師巫洛不說話了,一心一意橫刀格擋。 過了一柱香的功夫,君長唯罵罵咧咧地推刀入鞘,轉回礁石上重新坐下來,一抖手把一封信丟給師巫洛。師巫洛把緋刀重新掛回腰間,一言不發地接住信,展開看了眼便直接把信投進燈籠里燒了。 你之前去枎城是想做什么?葛青那種家伙,還沒本事請你出手吧? 君長唯盤膝坐,摘下腰間的大葫蘆,仰頭灌了一口。 師巫洛離他遠遠地站著。 這倒不是他擔心君長唯再次拔刀,是他習慣了與其他人保持著遙遠的距離除了面對某個人。 還魂草。 師巫洛言簡意賅。 如果小師祖沒有在那里,你根本就不打算制止葛青煉化神枎。君長唯放下大葫蘆,肯定地道。 師巫洛不做否認。 君長唯皺眉,沒對此說什么,轉而問起另外一件事:你知道神枎煉成的邪兵能引來天外天的上神? 這次師巫洛終于回答了:枎木為骨,可搭辰弦。 辰弦?君長唯念了一遍,一下子反應過來了,南辰弓?天外天的有人把主意打鎮四極的神器上去了? 師巫洛微微頷首。 君長唯低低咒罵了一聲,沉吟片刻:最近山海閣的一些人不怎么安分,左梁詩不知道在籌劃什么,我不怎么敢信他。你來了也好,小師祖那邊你看著點,我得把鱬城的事查一下小師祖說的懷寧君,我得查查到底是天外天哪個藏頭露尾的家伙。 他不像天外天的人。師巫洛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