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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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薄燈無奈地嘆了口氣,提著酒壇子,就打算來一回雨中行。 瓢潑的大雨茫茫連成一片,就像上天在幫枎城人把前幾日的血腥和不幸一并兒地用力沖刷干凈。雨里一把把油紙傘撐開,各自東倒西歪地向前或向后。 一把傘越過人群和大雨,筆直地朝他而來。 雨線被傾斜的傘面截斷,撐傘的人停在仇薄燈面前。 撐傘的右手修長,關節分明,衣袖下垂露出一枚暗金色的夔龍鐲。 下次要看我就直接看,我又沒有說看要收錢。 仇薄燈晃著酒壇,黑氅對于他而言有點大,披在身上把他從肩膀裹到腳,一點紅艷也不露,否則忙著干活的枎城人也不至于沒發現太乙的這位小仙人悄無聲息地窩在長街的角落。 我這人,誰暗中看我,我都能感覺到,藏得再好也沒用。 大雨瓢潑,把這一線屋檐和其他地方分開,遠處的一切都模糊在了蒙蒙白霧里,成了水墨般的影子。 啞巴了?仇薄燈輕聲問,阿洛?還是你其實不是叫這個名字? 師巫洛,他們這么喊我。年輕的黑衣男子收起傘,但阿洛才是我的名字。 阿洛,或者說師巫洛走進同一線灰瓦屋檐下。他身形挺拔清瘦,比仇薄燈要高出不少,一同走到屋檐下,原本還算寬闊的空間,瞬間就變得有些小了。 恐怕枎城之外,那些對這些十巫之首恨入骨髓又諱莫如深的人,看到這一幕會驚得懷疑到底是自己瘋了,還是這個世界瘋了。師巫洛,這么一個提刀闖入各大勢力重地,孤身一人殺進,又孤身一人殺出,不論是許以重寶還是挾以威勢,都不能讓他的緋刀有片刻停留的瘋子,居然會和人解釋什么。 不僅在解釋,他還在道歉。 我沒想騙你。 師巫洛微微低著頭,靜靜地與仇薄燈對視。 其實他真正的模樣很怎么說,很不像一個好人?五官雖然俊美,但線條都太過冷銳鋒利,一身黑衣,又蒼白得似鬼非人,就算只是提一把傘,都讓人覺得他像是在握一把刀。和好欺負和聽話八竿子打不到關系。 但這么一個仿佛隨時都可以拔刀殺出一片血海,又漠然離去的人在很認真地說我沒騙你。 真的非常認真。 長長的眼睫垂下來,在銀灰色的眼眸里投下清晰的影子,唇線微微抿直,就又顯出種拙于言語的不知所措來。 不會騙你。 連哄人都不會,只會很輕地重復。 聽聽,誰聽了會相信這是江湖傳言的那位師巫洛??? 仇薄燈認真地審視了一下這位在左月生《一夜富貴甲天下》榜高居首位神鬼皆敵的楷模人物?;蛟S是因為這人的眼睛眸色是很淺的銀灰,以至于讓人感覺現在這副冷冽鋒銳的模樣才適合他所以大概是真的沒再頂著什么偽裝。 也有可能是刻板印象。 你過來點,仇薄燈覺得還是要驗證一下。 師巫洛不明所以地站近了。 屋檐下的空間本來就小,一靠近連最后一點縫隙都消失了,能夠清晰地感覺到另一個人身上的熱度和暖意,外面又下著大雨,這點熱意就變得越發鮮明。師巫洛的身體驟然僵硬了起來。 低一點。 師巫洛頓了很久,才在仇薄燈第二次催促的時候,慢慢地俯下身。 輕柔的呼吸像鴻羽一樣落到臉上,雨聲忽然地就遠去了,天地也遠去了。 仇薄燈一把捏住面前年輕男子的臉,這人的體溫很低,比起活人更像什么冷冰冰的雕像。仇薄燈用了點力,捏了捏,又向外扯了扯。其實仇大少爺也知道,就算有作偽裝也沒辦法用這么簡單的方式實驗出來。 他就是突然想起上次自己的手腕被這人握紅了。 于是又不怎么想講道理地秋后算賬起來。 扯了幾下,松手后仇薄燈發現師巫洛這人的臉皮可能不是一般的厚,別說捏紅了,連道印子都沒留下。 仇薄燈看著師巫洛的臉,沉默了幾秒,轉移了話題。 算了,我剛剛還在想你記不記得 余下的話忽然消失。 剛要收回的手被緊緊握住了,仇薄燈整個地被另一個人投下的陰影覆蓋住。 第19章 手鐲一樣什么意思 年輕男子俯視著他, 蒼白的面容沉在陰影里,唯獨眼睛冷亮, 那片極力克制才得以維持的銀灰鏡面陡然破碎,露出銳利的鋒芒,在極近的距離如古老的鷹盯住認定的獵物。 原來不僅僅是沉靜的湖啊。 仇薄燈想。 師巫洛注視濃密的睫毛在仇薄燈臉上投下的淡淡陰影,呼吸慢沉,薄唇抿直。 他想 想做什么? 仇薄燈散漫地笑了一聲,長睫一抬,眼眸漆黑幽深。他忽然向前一探身, 兩人臉龐相擦而過,他貼近師巫洛的耳畔,潔白的犬牙尖鋒危險地擦過男人的耳沿,壓低的聲音有種砂糖碾磨般的甜蜜陰狠。 亂來我咬你哦。 師巫洛猛地向后退, 耳朵驟然整個地紅了。 方才升起的本能一下子被忘了個干干凈凈,只剩下擦過耳邊帶了點潮濕和溫熱的一線輕微的刺痛。 仇薄燈都沒想到他的反應會是這樣, 愣了一下后,頓時向后往墻上一靠,大笑起來, 笑得花枝招展, 肩骨亂顫:你也太 太好玩了。 大雨重新落了下來, 風聲雨聲。 屋檐下晦暗的空間被肆無忌憚的笑聲點燃, 連寒冷和陰暗都要被退避三舍。 師巫洛悶不做聲,指腹碾過仇薄燈的腕骨。 他都退后了, 居然還沒松手。 仇薄燈笑得樂不可支, 權當做寬容他的惱羞成怒, 任他扯過自己的手腕。兩條暗金的夔龍從師巫洛的手指間游出,龍身鱗片的細微起伏淺淺地盤過肌膚, 伴隨著一連串細小密集的咔嚓聲,仇薄燈的手腕再次被鎖住。 夔龍鐲一回到腕上,殘留的昏沉開始減退。 你知不知道手鐲一樣是什么意思?仇薄燈舉起手腕,把夔龍鐲放到眼前看了一會兒,忽然古怪地看著師巫洛,友情提醒,正確答案只有一個。 師巫洛錯愕地看他。 想好再回答。 仇薄燈把手攏回袖子里。 手鐲 師巫洛低頭看著自己的右手腕上的夔龍鐲。一點若有若無的黑氣在夔龍的獠牙中盤繞,兩枚古鐲樣式一致,帶它的目的卻截然不同。 直覺地,師巫洛覺得正確答案不是夔龍鐲的用途。 雨嘩啦啦。 神鬼皆敵的十巫之首遲疑很久,最后謹慎地保持了沉默。 仇薄燈從鼻腔里發出一聲哼笑,一把推開他,順帶把靠在墻壁上的唯一一把傘不客氣地抄走。撐開傘,提著酒壇,自顧自地走進瓢潑雨里,大氅飛揚,露出底下艷麗的紅衣。 師巫洛茫然地站在屋檐下。 夔龍鐲,從鑄造起就是一對的,只有一整對都在,才能起效果。除了這個,還有什么意思?可夔龍鐲就是他煉的師巫洛覺得自己好像做錯了點什么,他很少和人交流,一時間不知道到底是哪里犯錯了。 少年提一壇酒,踢踏雨水走出了大半條街,在拐角處驀然轉身,雨水從傘沿飛出一道道斜線。 你忘了酒約! 我 我沒忘。 仇薄燈根本就沒給人回答的時間,一轉就繞過拐角消失了。 他頭發又亂了。 師巫洛默默地想,衣袖垂下,握住一把沒來得及取出的木梳。 你剛剛看清楚了吧? 看清楚了。 仇大少爺披的是那件黑衣,對吧? 對。 出去了趟,還帶了把傘回來,對吧? 對。 陸凈一拍桌,正氣凜然:這就有問題了??! 什、什么問題?左月生罕見地有點跟不上陸凈的思路。 你想想啊,陸凈比劃了一下,那件黑衣這么寬,這么大,身形完全不是那個那個祝師的樣子。 這又怎么了?左月生還是沒明白。 你蠢啊,陸凈很鐵不成鋼,這不明擺著,姓仇的腳踏兩條船??!太缺德了! 陸十一郎痛心疾首。 修士對道侶的性別乃至種族沒有什么太大的講究本來在瘴霧里討生活就不太容易了,誰還咸吃蘿卜淡cao心地管別人是跟男跟女還是半男半女過日子??! 陸十一郎向來是個風月場的君子,別看他在枎城幾次哭爹喊娘,一到嬌滴滴的jiejiemeimei面前,立刻搖把扇子,風度翩翩得人模狗樣。這些日子來,托枎城危難之時,力挽狂瀾的壯舉,穿街過巷時枎城的大姑娘小女孩總會朝陸公子拋幾個媚眼。 在此之前,礙于陸凈的紈绔之名,枎城但凡是個性別為母的生物,遠遠見了他就繞道而行。 不過顯然,打三歲起就在青樓廝混的陸公子對風月有自己的一套歪門邪說: 我芝蘭玉樹,又那么有錢,要是我只愛一個女子,豈不是愧對萬千同樣需要憐惜的女子嗎?陸公子振振有詞,更何況,我是那是風流不是下流,是多情不是濫情。天地可鑒,我若和哪位jiejie好,那肯定是一心一意地對她好,就算一別兩寬,也絕不口出非議。 最主要的是 陸凈沉痛萬分,把一堆剛寫好不久的手稿攤在桌面上。 他要是腳踏兩條船了,我這一見鐘情的話本就寫不下去了??! 左月生看了看桌上的紙,一時間對陸凈這個家伙肅然起敬。 以仇大少爺為主人公寫話本,這十一郎平時看著窩窩囊囊沒什么出息,竟然也有此等大無畏之時。 思索間,左月生拉過桌上的紙,翻了翻,臉色逐漸變得古怪起來。 他對話本說書沒什么興趣,也沒什么審美,但對生財之道卻頗有洞察力。草草一翻,左月生發現陸凈這小子居然稱得上有兩三分文筆,把個色令智昏的故事寫得纏綿悱惻,一波三折。 還取了個文縐縐的名字,叫《回夢令》。 根據左月生的直覺,這玩意刻上幾百萬本,絕對不愁賣不出去。 不對,左月生靈光一閃,興致勃勃地出餿主意,婁江不是說了嗎?那少年祝師,十有八九是個隱藏身份的大能,說不定那黑衣就是他的。這一來,可就不是腳踏兩條船了,是兩情相悅。然后呢呃,然后呢說不定因為這大能聲名不好啊或者和太乙有什么血海深仇,所以不愿意暴露身份這不就又是個感人淚下的故事了么? 你說得對。陸凈咬著筆頭,沉思道。 左月生趁熱打鐵:我覺得你簡直是文采斐然,這《回夢令》寫得蕩氣回腸,不讓更多人欣賞,實在是浪費了。你看,我山海閣在刻板印影方面,卓有成效,不如把這手稿交給我,我幫你刻印販賣怎么樣? 陸凈沉吟:這玩意我是寫著玩的要是被仇薄燈發現了 你可以起個化名嘛。左月生滿不在乎地笑,像我爺爺,他為了證明天下人愿意買他的雜記,是因為他寫得一手錦繡文章,所以起了個秋明子的化名。這事,你不說我不說,仇大少爺怎么知道? 嗯 所得紋銀七三分,我七你三。 五五開。 不行!左月生掰著指頭給陸凈算賬,刻板印影之術每次啟動就要耗費多少陣石你知道嗎?還有紙和松墨、編冊的繩下發到各州書鋪,商旅販運的路費 陸凈被他說得頭暈腦脹:六/四分!不能再少了! 成交!左月生大喜過望。 成交什么? 說話間,仇薄燈推門而入。 仇大少爺!哎呦您可算來了!左月生彈簧般蹦了起來,在千鈞一發之刻,用自己偉岸寬闊的身體,將背后嚇得面無人色的陸凈連同桌上的東西擋得嚴嚴實實,我們剛要去找你呢!有事兒,大事兒。 什么大事? 仇薄燈詫異地看著左月生。 難不成教給葛青煉神化靈邪法的人找到了? 呃這個倒沒有。陸凈呼啦把所有手稿一股腦塞芥子袋了,也迎了上來,柳小姐和葉倉的事。 陸凈這么一提,仇薄燈這才想起,那天情急之下,他把葉倉和阿紉遠遠地丟出了戰圈。 也不知道兩人運氣怎么樣,會不會走背運磕到石頭木頭上,磕出個腦震蕩。 想來大概是不會吧。 柳小姐倒是沒事。陸凈說,現在,柳小姐是唯一的祝女,過幾天她就是新城祝了。不過婁江剛剛來找你,問你知不知道城祝印在哪?他怎么在老城祝呸,那個老骨頭身上找不到。 哦,這個我知道,仇薄燈輕描淡寫,那天順手一起毀了。 毀了?!左月生瞪大眼,我滴個親爺啊,重新鑄一塊城祝印老費錢了,你怎么還順手毀了? 臟了的東西不毀了留著發臭嗎?仇薄燈反問。 反正花的又不是你們太乙的錢,你當然無所謂。左月生嘟嘟囔囔。 葉倉呢? 仇薄燈稍微關心了一下這位原書主角。畢竟,《諸神紀》里這位主角雖然沒少被太乙小師祖招惹是非搞出來的爛攤子牽連,但好歹也算苦其心志勞其筋骨地承擔了大任。別換了他過來,頭三天,就被折騰成了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