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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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師衣袖寬大,沒有帶刀也沒有佩劍,只提著盞普普通通的紙燈籠。 他就那么簡簡單單地走了過去,風吹衣擺,人影清瘦。 灰鳥好似精鐵般的長喙沒能啄出去。 它僵立住了,一動不動。如果細看它的絨羽會發現,與其說它的姿勢是在預備著進攻報復,倒不如說是一種極度恐懼又不能退縮的情況下展示出的色厲內荏。 祝師把手放到它的翅膀上,安撫了一下,口中發出一串低沉柔和的音節?;银B漸漸平靜下來,以類似的聲音回應。 左月生、陸凈和葉倉三人見他走開,就探頭探腦地過來和仇薄燈匯合. 沖著剛剛那陣劈頭蓋臉的樹雨,他們就覺得要是不表明自己是和仇薄燈一伙的,恐怕會毫不留情地干掉。 靠啊,左月生瞅著那邊,驚得直嘬牙,你們祝師這么牛逼的嗎?還能跟鳥說話? 這有什么,葉倉粗聲粗氣地應,祝者,以天地為師,上能通神,下能達物。城祝司里就有萬物語的雜學,別說鳥語了,跟王八說話都沒問題。 那你會嗎?陸凈好奇地問。 葉倉: 這個姓陸的,是真他娘的討厭。 顯而易見,他不會。 仇薄燈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別當面揭人短,不客氣地補了一刀。 葉倉臉黑了。 這個姓仇的,也一樣討厭。 你們剛剛很有活力對不對?仇薄燈提著劍,和顏悅色地問,是不是就跟戲臺下蹲著一樣?是不是就差了點瓜子點心? 左月生三人下意識地點頭。 蹲戲臺哪有他們剛剛蹲樹杈來得刺激?這可是親眼目睹的色令智昏好戲??! 什么英雄救美,什么一見鐘情,向來只在說書人的驚堂木里流傳。但剛剛少年祝師提燈出場,卻是活生生的英雄救美雖然仇少爺金玉之下都是敗絮,但皮囊確確實實是美。更別提,這位趕來的祝師后面又極具耐心地為仇薄燈打理頭發。 和頭發有關的,有些時候是件非常微妙的事。 文人墨客用青絲,用情絲,用云鬢,用煩惱絲用所有纏綿悱惻的詞來形容它,仿佛什么心事都能悄無聲息地藏在三千發梢里。于是明明只是簡簡單單地解個頭發梳個頭,卻突然讓三個血氣方剛,介于男人和孩子之間的少年看得面紅耳熱。 但大家都要面子,誰也不肯表現出來,就只好胡亂插科打諢。 陸凈一直冥思苦想著,仇薄燈一問,他頓時一拍掌:對了!這叫 叫什么?左月生和葉倉異口同聲地問。 仇薄燈踹人的動作一停,有些好奇陸傻子能發表什么高論。 燈影紅衣美人俏,烏發緩解慢插簪! 陸凈激情得覺得給他一根毛筆,他能立地寫八百折戲。 陸十一郎活了近二十年,頭遭發現自己居然還有說書人的天賦。以后就算被親爹趕出谷,也不怕餓死了。 妙??!左月生和葉倉用力鼓掌。 砰砰砰。 瞬息間,三人幾乎不分先后地被仇薄燈面無表情地踹了下去,人在半空一邊笑著,一邊張牙舞爪地伸手抓樹干抓藤蔓地掛住。 玉佩在枎樹頂上。 仇薄燈要跳下去各補一劍的時候,祝師走了回來。 灰鳥跟著他過來了。 二丈高的巨鳥收攏雙翅在樹上移動有些笨拙,像大型走地雞,看起來格外滑稽。但等它到了面前,投下的陰影卻像一片從天空落下的烏云。它低垂下身,把羽翼送到仇薄燈面前,發出輕柔的聲音示意他爬上來。 仇薄燈白天猜得不錯,這只鳥性格其實真挺好的。 就是剛剛不知道為什么,反應那么激烈。 仇大少爺!帶一帶我們!帶一帶! 左月生麻利地爬起來,厚著臉皮又躥了回來,活生生地演繹了什么叫做靈活的胖子。其他兩個人有樣學樣,跟著跳了上來。 仇少爺人美心善!左月生聽著逐漸變大的喧嘩聲,瞅見枎城里火把越來越多,趕緊狂拍馬屁。這要是不跟著仇薄燈和祝師兩人走,是要被活活打死的??! 仇少爺人美心善!陸凈和葉倉毫無心理負擔地跟著睜眼說瞎話。 善你大爺的 仇薄燈剛想把人踹下去,就聽到一道很輕的笑聲。 清瘦挺拔的祝師站在灰鳥邊,提著紙燈籠,臉龐一半沉在影里一半沒在光里,那道笑聲很低很快,快得好像沒能在那雙銀灰色的眼眸里留下蛛絲馬跡,但還淺淺地含在唇邊。見仇薄燈看過來,他輕輕舉了舉燈籠。 走嗎?他問。 走。仇薄燈咬牙切齒,踩著低垂的羽翼率先跳上鳥背。 后邊三個人格外擅長順藤爬架,立刻跟著爬了上來。葉倉差點在仇薄燈身邊坐下,左月生和陸凈一人抓住他一條胳膊,把這沒眼色的蠢貨往后拖。 最后,祝師輕飄飄地落到了仇薄燈身邊。 灰鳥發出清脆的啼鳴。 強健的腿足一蹬枎枝,結實的胸肌牽動龍骨,纖長的翼骨展開,厚實整齊的飛羽帶起強勁的氣流,下一刻在不知道是誰長長的驚呼聲里,它攜裹著風,如離弦之箭,沖出了木與葉的囚籠! 砰! 歪歪扭扭的小木門被一腳踹開。 少閣主! 跑了大半個枎城,最后找到葉倉這里來的婁江氣喘喘地喊著,聲音焦急。 快離開枎城!這里要 白天就被仇薄燈禍害過的院門嘎吱一聲,掉在地上,壽終正寢。 婁江的話戛然而止。 他對著的是一個空空蕩蕩沒有人影的院子。 婁江闖進屋里,噼里啪啦地掃開所有門,在著急上火幾乎要發瘋的時候,才發現正堂有一張被釘在門株上的紙。上面歪歪斜斜爬著一行鬼畫符般的字,丑得獨自一格。婁江稍微安心了點,一把把紙扯下來。 大意是: 姓婁的,我去神枎上找塊玉佩。我跟仇薄燈,陸凈還有葉倉一起去的,要是不幸被全城追殺,你趕緊來救我們! 干你娘! 婁江全部的教養在這一刻告罄,有生以來第一次爆了粗口。 這他媽的什么倒霉缺心眼的少閣主,以前還只是被人窮追猛打,現在怎么哪里最要命往哪里鉆?! 遠遠的,街道上更夫敲了夜半的更聲。 不好,三更要到了!婁江臉色一變,扭頭就跑,玄清道長那邊要動手了! 山海閣少閣主、太乙宗小師祖、藥谷谷主小兒子這三個人要是全死在枎城,婁江不敢想象那會帶來什么災難性的后果! 他一轉身,腳步頓住了。 歪歪斜斜摔落在地面的院門拉出長長的影子,忽長忽短,流水般從土里聳出一道披滿蛛網銀絲的詭影! 它閃電般撲向了婁江。 風聲驟起! 起風了 左月生站在灰鳥背上,展開了雙臂,笑得跟個二百五十噸的傻子一樣。不過沒有人嘲笑他,陸凈和葉倉的反應跟他差不多,一個站在鳥背上,扯著嗓子一邊被結結實實灌一肚子的風,一個一邊揮手無意義地大喊大叫。 灰鳥帶著他們沖出枎木樊籠后,盤旋著扶搖直上,直沖蒼穹。 大地被驟然拉遠,天空被驟然拉近。 仇薄燈坐在前面。 頭頂是仿佛觸手可及的垂云,身邊是靜立如松的祝師,背后是歡呼雀躍的二缺,地面是連成長龍的火把。仿佛整個城池都被左胖子扔的兩枚蘊雷珠炸得從好夢中驚醒,仿佛整個世界都高舉著火把呼喊著,奔跑著,咒罵著,聲勢浩大地來追殺他們。 追殺的人有一整座城池那么多。 十萬二十萬,如山如海。 可他們在高高的天上,誰也抓不到他們。 仇薄燈笑著一躍而起,和祝師并肩站立。 長風烈烈撲面而來,鼓蕩所有年少桀驁。 第11章 人間城池天上星辰 灰鳥收攏了翅膀,降落在神枎樹頂最高的枝干上。 后邊三個人哎呦哎呦地,順著尾羽滾了下去。祝師拉了仇薄燈一把,帶著他穩穩地落到了枎木上。 你叫什么? 仇薄燈在高空逛了一圈,心情不錯,破天荒地問了一句。 握住他的那只手驟然一緊,仇薄燈甚至有種對方的指骨與自己的指骨隔著血rou相互烙印的錯覺。他擰著眉,抬眼想要呵斥,卻撞進一雙空茫茫的眼睛里,火光印在瞳孔里成了一盞孤零零燃著的燈。 不會吧?。?! 仇大少爺頭皮麻了。 只是問個名字啊,不至于這種表情吧?這人是什么貨真價實地沒人愛的地里小白菜嗎?親爹親娘起的名字都成了不可觸及的傷口嗎?! 阿洛。 祝師很快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把仇薄燈拉下來后,就匆匆松開他,把手藏進了袖子里。 抱歉,很久沒 仇薄燈拍拍他的肩膀,干脆利落地打斷他:阿洛。 仇大少爺難得主動伸手去拍某個人的肩膀,就是力氣大得一點都不像表達安慰拍灰都不用這么用力。讓人不得不懷疑,他其實是在借機報復祝師剛剛捏痛了他。祝師懵愣的表情讓仇薄燈覺得有點好笑。 找到了!在那里! 陸凈灰頭土臉地從一叢茂密的枎葉里鉆出來,喊了起來。 仇薄燈收回手,轉身去看的時候,漫不經心地又喊了一聲: 阿洛。 嗯。祝師低低地應。 還好。 仇薄燈想。 所有以很久沒開頭的句式,后面總是連著一段落滿灰塵的時光,而他討厭所有積滿灰塵的東西,遇到了要么一把火燒了要么就讓人把灰塵拍掉?,F在灰沉沉的是個活人,不好直接燒了,左右又沒有支使慣的侍者,他只好紆尊降貴地親手拍上一拍。 還好,看起來還是能拍掉的。 這鳥窩,夠大的啊。 左月生的圓腦袋從樹葉叢里鉆了出來,除了仇薄燈和師巫洛外,其余三人都被灰鳥甩到了枎木樹冠里。神枎靈氣最盛的地方,樹葉一簇簇又濃又密,掉進去,就像摔進一張有些毛糙但又厚又蓬松的毯子里。 灰鳥的巢就搭在三枝樹杈中間,乍一看,像間小小的木屋。 陸凈的那塊陰陽佩就掛高處,周圍聚集著星星點點,螢火蟲般的光華。一團團,小溪般流進巢xue里。 灰鳥落到巢邊,發出輕柔的鳴叫,巢里響起另一道稍微低沉一些的鳥鳴,隨后探出了另外一只羽毛顏色要更黯淡一點的灰鳥是雌鳥。雌鳥的羽毛上滿是血污,受傷的情況看起來要更為嚴重。 原來是這樣。 仇薄燈明白了為什么灰鳥性情溫順,今天晚上的反應會如此狂暴。 它在保護伴侶。 祝師下意識想走到仇薄燈身邊,結果他一動,灰鳥驟然緊張起來,展開雙翅,將巢xue和里面的雌鳥護得嚴嚴實實,脖頸上的羽毛全炸開了。雌鳥掙扎著想要站起來,被它按了回去。 得啦,仇薄燈懶散地制止他,你就別當什么迫害人家小情侶的惡勢力了。 祝師停下腳步。 不動是不動了,但看起來有點不高興。他表情倒沒什么變化,但仇薄燈瞅著他筆直地站在那里,詭異地覺得這人就是有點不高興了。 什么事啊這是? 仇薄燈不怎么想理會他,但想了想,也沒有再過去鳥窩那邊,左右看了看,挑了根離鳥窩遠點的樹杈過去坐下,看左月生費力地和兩只鳥比比劃劃,陸凈從芥子袋里翻出一堆瓶瓶罐罐找能治傷的丹藥,葉倉在一旁幫他整理。 這個是伏清丸。 玉露丹不是這個。 這個也不是 左月生蹲在一邊,眼珠滴溜溜地轉:我跟你換點伏清丸怎么樣? 這些丹藥,隨便拿一顆,都是有價無市,結果落陸凈手里就跟糖豆子一樣,看得左胖子直眼熱。 陸凈頭也不抬:滾! 你不是山海閣少閣主嗎?不是很有錢嗎?仇薄燈納悶了,怎么還一天天尋思著投機倒把?你也不窮??? 我有錢那都是貨真價實自己賺的!我爹要是能讓我隨便拿寶庫里東西,隨便花錢,我至于東奔西走地湊自己的身家?左月生沒好氣地說,說到一半想起眼前這兩個家伙,一個是能把藥谷谷主親手煉的丹藥當糖豆吃,一個是能隨便把太乙鎮山至寶提出山,瞬間酸得牙根癢癢,你們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大家都是仙二代,怎么差距這么大? 賺錢不還挺簡單的嗎?仇薄燈坐在樹枝的末梢,把太一劍橫在屈起的膝蓋上,另一條腿慢悠悠地在半空晃蕩,笑吟吟地問,我兩天就賺了八萬一千兩黃金呢。 左月生幽怨地看了他一眼:你好意思提那八萬兩? 這叫惡人自有惡人磨。陸凈冷颼颼地道。 給你個重新組織語言的機會。陸兄。仇薄燈輕聲細語。 我說仇少爺替天/行/道。陸凈迅速改口。 仇薄燈嗤笑一聲。 神枎很高,坐在最頂上,地面的人聲就聽不見了。透過銀枎的枝干能看到一條條街道上人群集聚的火把,就仿佛古老的時代里人們在黑夜點燃火炬,進行某種神秘的儀式。仇薄燈看了一會,覺得他們一時半會還抓不到自己,就把目光移向遠處。 瘴霧原來是這個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