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48)
一道聽起來十分陽光爽朗的嗓音將宋崢嶸的神思從自我世界當中抽離出來。 很快,他就看見從辦公室門外探頭進來一個揚著笑臉的年輕男人,只不過看長相比較陌生,應該是剛進隊里的實習警員。 冬至本不是什么大節日,但在北方卻也是屬于吃餃子寓意團圓的節日之一很明顯,這名主動過來發出邀請的警員,在校期間肯定也是是一個熱愛組織和參與集體活動的活潑青年。 可是當年輕警官發現自己的突兀詢問好像不小心打斷了宋隊思緒之后,他語氣不由變得忐忑:宋隊,對不起!我剛才是不是打擾到您了 直到現在宋崢嶸才恍然回過神,等他猛地抬起頭,也一下就看見墻上的時鐘已經指向了下午七點。 北方的冬季天黑得早,現在窗外的路燈都不知在何時亮起,而宋崢嶸因為陷入沉思卻絲毫沒有察覺。 但是他并沒有責怪這個有些冒失的下屬,反而是語氣有些溫和地安慰他:沒事,不打擾。想了想之后又說:還是你們去吃吧,我等下還有急事要處理,就不過去和你們湊熱鬧了。 但是在年輕警官離開之前,宋崢嶸再次出聲攔下了他,那張英俊的面孔更是難得展現出一絲笑容。 還有今晚這頓我請客,不用幫我省錢,你們每個人都多吃點餃子 這邊話音剛落,沒想到門外頓時響起了此起彼伏的歡呼聲:宋隊萬歲! 看來這名青年警官只是一名主動請纓進來的先鋒,外面應該還站著不少和他一樣活潑好動的實習警員。 只見青年眉開眼笑地向宋崢嶸鞠躬道謝:我代表大家感謝宋隊的慷慨解囊! 注意到年輕人的眼里更加明亮,宋崢嶸唇邊的弧度也不由彎得更深:對了,到時候別忘了向店家索要發票,我提前祝你們大家冬至快樂! 等那些年輕警察全部離開警局走廊都跟著安靜下來之后,宋崢嶸卻忽然從座位上起身,隨便從衣架上拿了件大衣披在身上。 他收斂起剛才的所有溫和與微笑,面色也再次恢復了往日的冷峻,然后便目的明確地向警局停車場前行,看樣子應該是準備驅車離開警局。 是的,他確實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等著去做。 當宋崢嶸駕駛著他那輛沃爾沃幾經輾轉,從位于市郊的警局終于來到更偏遠的某片空地之后,一棟看起來外表灰暗的堅固建筑很快出現在了他的眼前。 這就是宋崢嶸此次的目的地,雖然這棟建筑的門口并沒有立著一塊標記名稱與用途的牌子,但隸屬于警方的內部人員應該都知道這里就是S市監獄的醫院。 將車停好后,宋崢嶸又從副駕駛的位置拿出了兩個包裝精美的食品袋子,偶爾還能看見絲絲熱氣從里面冒出,但具體裝的是什么卻瞧不出來。 然后他輕車熟路地走入醫院大廳,直接坐著電梯來到了六樓。 而等電梯門一打開,一股嗆人又夾雜著腐朽的消毒水氣息瞬間將他團團圍住,但是宋崢嶸卻好像聞不到,面上仍是被冬季籠罩的冷峻。 他也并沒有急著往走廊的更深處前行,而是先來到了這層樓的前臺。 這里的護士和警衛也已經和他很熟了,所以他們在看見宋崢嶸的時候都會笑著和他打招呼:宋隊又過來啦! 宋崢嶸也朝他們勉強露出善意一笑,接著,他又將手里的食品袋子分給護士一份:今天冬至,這是我剛買好的餃子,還熱乎著呢,拿給你們做晚班宵夜。 護士和警衛一聽有人送吃的,臉上不由笑得更加開心:那就多謝宋隊啦! 不過在護士和警衛去吃餃子之前,宋崢嶸讓她找出在他沒來的這段時間里,也曾到訪六樓那個特殊病房的人員名單。 因為這件事并不違反醫院里的規定,所以護士便很痛快地點頭答應下來。 雪白紙張在指尖不斷被人翻得嘩嘩作響,但無論宋崢嶸怎樣反復仔細檢查,那上面都只寫著成燁一個人的名字。 就是沒有他想看見的秋褚易。 好像這么多年秋褚易的名字也從未在這里出現。 掛在灰白墻壁上的石英鐘突兀響了一下,這是時間來到晚上八點的提醒。 明明過來的時候還沒有下雪,但是此刻再望向窗外,天空卻已經密密麻麻地飄起了無數雪花。 只不過外面撲簌落雪的聲音被剛才那聲鐘鳴所掩蓋,當然同樣被完全蓋過的,也可能還有那句停留在男人唇邊若有若無的嘆息。 最終,宋崢嶸還是放下了手中那份訪客名單。 隨后他又拎起剩下的那一袋餃子,步伐較之前更顯沉重地來到了位于樓道盡頭的一間病房。 六樓是這座特殊醫院的重點看護樓層,每間病房里都躺著無法保外就醫的重癥病人。而這個位于角落的房間也是唯一一個破格擁有許多大醫院都不具備的專業儀器的重點病房。 當然,這些醫療器械全部是由私人出資購買,沒有多花人民群眾一分的納稅錢。 宋崢嶸的腳步停在了這間特殊病房的門口。 他透過上面那扇全透明玻璃一眼便看見了那個躺在房間內形容枯槁,渾身上下都插滿各種管子的男人。 然而他卻對這幅場景并不感到陌生。 因為無論是在現實還是在夢中,宋崢嶸都已經見過無數次了。 雖然男人才剛過知天命的歲數,但因為他這些年一直靠著那些高端儀器才能勉強維持生命,無論是身體還是面容早就已經被病魔拖垮,仿佛只剩下了一層皮還在包裹著全身的骨頭。 宋崢嶸甚至都快要記不起男人當年那副風度翩翩的模樣了。 每次進入這座特殊的醫院,宋崢嶸的內心都充滿著一種無法言喻的復雜感情,對他來說也無異于再次經歷那場不堪回首過去的酷刑。 當宋崢嶸眼睛的余光瞥到玻璃倒影里自己臉上那條深壑的人中脊,也不由再次想起黃蓉曾說他是典型小人之相的事情。 其實,黃蓉這話說的沒錯。 起碼七年之前那個歲數更小也更年輕氣盛的宋崢嶸,在如今他自己的眼中,也不過就是一個將所有成功建立于他人痛苦上面的卑鄙宵小之徒。 第52章 冬至日(中) 那一年,宋崢嶸剛進入S市某區的派出所實習不久。 雖然他還沒有成為正式警員,但是因為他的家庭背景以及去年抓獲小偷而被媒體大肆宣傳的事情,宋崢嶸這個名字卻在他真人抵達之前已經被整個派出所熟知了。 而宋崢嶸也確實不負眾望,他在整個實習期間的表現是名副其實的優異,除了查案謹慎任勞任怨,他對于案子的真實情況判斷也具有相當準確的直覺。 再加上他為人正直謙遜,出身警察世家卻沒有一點高傲的架子,因此他參與實習的那家派出所里更是從上到下老老少少都對他贊不絕口。 所有人都覺得宋崢嶸就是一個天生適合做警察的好苗子,所里也更是破例讓他獨挑大梁負責了許多案子。 可以說,那時的宋崢嶸正處于年輕有為、前途不可限量的大好年紀。 然而,造成之后的一切同時也是所有人命運的轉折點,突然就發生在誰都不曾料想到的那個下午。 當時宋崢嶸和隊友恰好回到老家D市辦理某樁案子所需的材料,而他們來到的D市分局也剛好在那段時間接到了一樁報案。 因為出警的那人嗓門比較大,所以身在大廳的宋崢嶸和同伴便也隱約聽清了大概緣由像是哪里發生了一樁強jian案,但因為案情中間涉及到未成年人并且報案人本身就是受害者,所以處理過程往往都會比較麻煩。 原本這種棘手事情聽聽也就算了,自然也輪不到他們這兩個外地警察來管,可就在宋崢嶸和同伴出門,宋崢嶸的手機卻在口袋里忽然響了。 于是,他伸出手拉住同伴:你等我一下,我先接個電話。 但是在看見屏幕上顯示的名字后,宋崢嶸卻不由有些詫異因為來電的不是別人,正是他的父親宋國華。 那年宋國華剛剛升到副廳長的位置,正是事業蒸蒸日上同時也是事務最忙的時候。宋崢嶸身為兒子嘴上雖然不說,但心里卻是十分敬仰自己父親的,所以在看到父親的來電時,他即便心存疑惑但還是立刻接了起來。 身旁那位同伴記得宋崢嶸之前和他說過要一起去D市新區,說是想去探望住在那里的一位兒時好友,并且兩人剛才還約好要一起去公交站。 但是很快,同伴卻發現宋崢嶸的臉色忽然變得愈發凝重,雙眉眉頭更是緊緊皺在一起,而在又認真聽對面說了許多之后,他面上的表情簡直快要與上方正孕育著雷雨的天氣一樣晦暗不明了。 這通電話持續的時間并不久,同伴因為擔心一會兒下暴雨又感覺宋崢嶸絲毫沒有走的意思,便問:崢嶸,你打完了嗎?咱倆得快點了,否則一會兒就該下雨了! 哪想宋崢嶸卻搖了搖頭,好像忘記了兩人剛才的約定:對不起。我臨時有點事情就先不去新區了,你自己走吧。等咱們晚上都忙完了再一起坐車回S市。 等他目送著同伴背影在視野范圍完全消失之后,宋崢嶸卻再次緊緊攥住手里的手機,臉上也露出一副內心正在進行艱難抉擇的煎熬神情。 不過很快,也幾乎就是在下一秒,他還是抬手攔下了一輛出租車,在上車后宋崢嶸就利落地報出了一個酒店名字。 只見路兩旁的風景從玻璃倒影里飛快逝去,即使車子已經開出去很遠,坐在后排的宋崢嶸也一直無法平息他此刻的真實心情。因為在剛才那通電話里,父親與他交待了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 就在剛剛宋國華收到了一條即時線報,說是有嫌疑人在某家酒店現身,這條消息卻不知怎么被人爆了出來,報社記者們聞訊都瘋狂奔向那里,不過負責捉拿罪犯的警方卻在趕過去的路上遭遇了一場小型車禍。 因此宋國華在得知這個消息后也立刻想起了此時正身處D市的兒子,他想利用這場天意般的事故為自己兒子再創造一次以英雄形象登上報紙的機會。 這當然不是什么光明磊落幫助正義獲得勝利的手段,所以宋崢嶸在開始聽說的時候才會面露難色,內心更是萬般糾結。 但他最后左思右想又回憶起父親母親對自己的希冀寄托,還是決定暫時壓制住心中的那股道德感他想為了家人也是為了自己,再搏一個為了未來而出名的機會。 幸運的是,嫌犯現身的地點與宋崢嶸相距不遠,所以等他趕到那里的時候,酒店現場確實還沒有任何除他以外的警方人員出現。 眼見著外面醞釀很久的天空又開始雷聲滾滾,一轉眼就下起了瓢潑大雨,而這場及時雨肯定也會替宋崢嶸爭取到不少時總之,一切流程就像是被那雙隱藏在眾人背后的上帝之手安排妥當,所有事情也都進展得超乎想象的異常順利。 當宋崢嶸準備按照父親給出來的房間號碼去樓上抓捕罪犯時,一股熱血也在瞬間充斥了他的整副身軀。 這是宋崢嶸第一次單槍匹馬與邪惡勢力進行斗爭。他想,這次經歷恐怕也會成為他終身難忘的一次回憶。 電梯上升的速度很快,隨著不斷接近那間半掩著屋門的酒店房間,宋崢嶸最后就只能在耳邊聽見自己強有力的心跳聲響。 他停下了腳步站在房間門口,通過深呼吸想要努力平復自己的情緒,可顫抖的雙手仍是暴露了他此刻既緊張又興奮的內心。 最終宋崢嶸幻想著自己就像電視劇中看到的主角那樣,一腳將虛掩著的房門踹開并向里面大喊一聲:都別動!警察! 可是,當這位被賦予正義的警察在看清眼前的情景之后,那股專屬于少年人的滿腔熱血卻如遭狂風驟雨,所有激情也在看到那個熟悉到不能再熟悉身影的瞬間被澆滅干凈。 秋叔 宋崢嶸愣在了門口,雙眼里更是充滿了匪夷所思與不可置信。 而房間里那個長相儒雅的男人在聽到有些耳熟的聲音時,他就像是沒有想到也像是還沒有反應過來,只是手忙腳亂地穿上衣服遮掩好自己還在半裸的身體,就連鼻梁上的眼鏡歪在一邊都毫無所知。 崢嶸,你聽我說,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個樣子的秋建一邊匆忙跑向門口的位置,一邊向宋崢嶸試圖作出解釋。 可是不知為何,他話說至一半聲音卻突然變小,并且面上的表情也逐漸變成痛楚。他試圖將手附在心臟的上方,但是剛舉起右手,他還沒系好的褲子又很快從腰部掉了下去。 我也不知道這到底怎么回事。此刻秋建原本的風度翩翩全然不在,一只手提著褲子的他看起來就像是電影中那個可笑又罪惡的丑角:但是我向你發誓,我、我絕沒有 宋崢嶸并沒有因為遇見熟人而被分散了注意力。 他看到秋建向自己跑來起初還以為他是想找機會逃跑,所以下意識地握緊了門把手又將身體牢牢擋在唯一的出口,全身上下都做出一副戒備防御姿勢。 而最后當秋建撲通一下癱軟倒在地毯的時候,他一開始還曾伸出手,在空中胡亂揮舞像是在向人發出求救,不過他臉上那nongnong的焦灼與不甘表情分明是還有很多話想與宋崢嶸說。 可宋崢嶸就只是堅定堵住門口,眼睜睜看著衣冠不整的秋叔叔轟然倒地,耳邊還能聽到那個蜷縮角落正在哭泣的可憐女孩的聲音這短短幾分鐘的時間卻又像有一個世紀那么漫長,宋崢嶸感覺自己好像是在這里,可他的精神卻又像從未出現。 他最終也沒有握住那只向他求救的手,任由它從半空當中墜下直至跌落在地。 而也就是在這時,被剛才那場鬧劇震驚還沒回過神來的宋崢嶸,又聽見了一陣并不應出現在這里的齊刷刷按下快門的聲音。 是那群終于趕來的媒體。他們透過縫隙也看清了此時屋內狼狽的情景,都想發表這條爆炸性新聞的他們便開始對著屋內兩人瘋狂拍攝。 突發疾病癱倒在逃跑路途的中年罪犯,還有門口那位有勇有謀為民除惡的青年警察瞧瞧,這是多么具有沖擊性的案發現場照片! 那一瞬間也仿佛被永遠定格。 在第二天報紙刊登出來的時候,就算大街小巷都在討論這件事情,可是卻沒有一個人會仔細去探究那個青年警察所流露出來的錯愕。 就像媒體們喜歡挖掘甚至編造名人們的丑聞,普羅大眾們似乎也只對富人們的丑陋更喜聞樂見。 因為在他們看來,富與丑本就是同義詞。 也是自從那次之后,宋崢嶸就再也沒有主動上過報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