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計良主動開口說，他可以幫忙引出魔教，但需要與他做一場戲，然后讓魔教的人將他帶走。

    此言一出，來不及欣喜于大哥這兩三個月以來，第一次對他如此和顏悅色的說這么多話，顧云也不得不大驚。

    然而，未等他反對或拒絕，卻又聽大哥那清淡如流水的嗓音，聲線毫無波動地繼續說道：

    你易容成小八，裝作是我的人隨我一起被魔教帶走，到時我會在魔教教主面前保住你的性命，如此一來，你亦能夠掌握住魔教的動向，最終將魔教一舉殲滅。

    彼時，計良看向了顧云，神情依然是淡然如水的，無波無瀾，仿佛說出如此驚天話語的人并非是他自己一般。

    顧云怔愣過后，便沉默下來了。

    許是沉默得有些久，被大哥誤會，耳邊又傳來了清淡的嗓音，帶著幾分譏誚的。

    怎么，顧盟主是不信我嗎？也對，我本就與魔教勾結，顧盟主不信任我是理所當然的，或許這又是一個針對顧盟主，針對武林盟，而與魔教共同設下的圈套也不一定呢。

    話中的嘲弄如何聽不出來，顧云只有苦笑。

    我并沒有不信大哥的話。

    無疑，計良的這個計劃很令人動心，且以顧云的武力，在那些魔教余黨之中，若他想要一心逃離，必然能從容地抽身離去，他只是不明白，大哥為什么要這么做。

    且大哥身體不好，如此大動干戈，很難不保證大哥的病情不會惡化。

    所以顧云沉默下來，遲疑著，暫且沒個定論。

    旁邊，計良又冷笑了兩聲，許是微風有些清冷，又情緒起伏之下，便捂嘴咳嗽了起來。

    顧云頓時慌了，想要伸手做點什么，只是對上計良的眼睛，便什么都做不下去，也什么都說不下去了，那些擔憂的話語就仿佛梗在了喉嚨深處。

    那究竟是什么樣的眼神啊，顧云無法用語言來形容，只覺得，從發現大哥死而復活到現在，眼中的情緒，大概就這一刻是最鮮活濃烈的了吧。

    好一會兒，顧云嘆息了一聲，終于艱難地開口：

    大哥，且容我考慮一下吧。

    此事被顧云帶回到了武林盟中，便出現了以下兩種言論。

    支持的，覺得利大于弊，且在他們有所準備之下，顧盟主也不會有事，還能得知魔教余孽的藏匿之所，到時便可以將魔教一網打盡。

    反對的，覺得計良本就與魔教勾結，且還出現了影樓的人，和魔教攪合在一起，怕是惡性難改，有什么預謀在里面，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啊。

    然而最終，顧云卻看向了右邊的某一個位置上，面容嚴謹正直的中年男人，正是計父計巖，從開始討論到現在，便始終沉默著，一言未發。

    義父，您覺得如何？

    好一會兒，計巖才開口：一切聽盟主的安排。

    直至今日，計巖才恍惚感覺到，竟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小時候那道崇拜望向他的眼神，已然消失不見了。

    好像已經過了很久很久，久到良兒長大成人，父子間的距離卻似乎拉的越來越遠，以至于現在，他竟無從猜測，良兒到底在思考著什么。

    計巖心中悵然地嘆息了一聲，從正殿內跨步而出，卻忽然聽到身后傳來一聲響：

    義父。

    是顧云。

    他看著眼前的計父，聲音竟一下子說不出口。

    直到計巖開口道：盟主有何事嗎？

    顧云沉默了一下，然后道：義父是在擔心大哥吧我會保護大哥的安全，不會讓大哥有絲毫損傷。

    這句話說得語氣篤定，恍若一個無比鄭重的承諾般。

    空氣安靜下來，久到顧云以為義父不會再說什么的時候，才緩慢傳來了聲音。

    計父：是他自己提出的決定嗎？

    顧云點了點頭。

    計父：既然如此，也罷隨他去吧。

    說完這句話，計巖仿佛卸下了全身的力氣般，他擺了擺手，便轉身離開了。

    原地，顧云只有擔憂地望著義父的身影，漸行漸遠。

    這件事，最終由顧云顧盟主出言定奪，語氣篤定的選擇了實行計良的那個計劃，并壓下了小數反對的聲音。

    其實這么選擇，顧云也有著自己的私心存在，借此徹底鏟除魔教之余，他亦打算親自涉險，弄清楚這背后存在的某些疑點，又有什么比深入魔教之中，接觸魔教中人，更能得知真相呢？

    唯一不放心的便是大哥的身體，于是在計劃實行前，顧云又拉來了醫術高超的董大夫，給計良診斷一番。

    董大夫摸著自己半長不短的白胡子，用眼神瞅了瞅面色稍顯凝重的顧盟主，又看了看眼神始終淡然無波的計良，緩緩搖頭。

    見此，顧云不由急道：如何？是病情又嚴重了嗎？

    這大概就是所謂的皇帝不急太監急吧，董大夫又在心里搖頭輕嘆。

    盟主放心，計少俠的身體很好，并未有惡化的跡象。

    顧云松了口氣。

    董大夫拿出幾個玉瓶放在桌上，是計良熟悉的，改良藥方后煉制而成的藥丸，上次在計家山莊留給計良的那些已然吃完了。

    拿著這些吧，以備不時之需。

    多謝。

    計良將玉瓶拾起，道了謝。

    董大夫擺了擺手，最終還是囑咐了一句：記得莫要動武，否則神仙難救。

    半個時辰后，董大夫走出府邸，在踏上顧盟主為他準備的馬車前，忽然回頭望了一眼。

    半響，他嘆息一聲，轉身上了馬車。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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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9章 逆子（十八）

    少爺，你叫我？

    小八跨入門內，便一眼見到了立在窗戶邊的身影，一襲青衣，身形瘦削，烏黑的墨發垂落至腰間，未挽未束。

    他側過身，發絲自肩上滑落下，面若冠玉，只是臉色蒼白了一些，像病久了的不健康，事實也確實如此。

    小八自在府中見到他以來，便一直是這副病弱的模樣，對比以前那位溫和謙遜又意氣飛揚的計少俠，虛弱得有些讓人心疼了。

    但在其他人看來，都是這人咎由自取，巴不得他再痛苦一些，好讓他們狠狠地出一口惡氣。

    如今僅是囚禁在這座府邸之中，沒有做出相應的懲罰，不過是念在他尚且還有些用處，引出魔教余孽。最終，無論是從輕發落，亦或將功抵過，都改變不了眾人對他深痛惡疾的印象，已然名聲敗壞，宛如過街老鼠般吧。

    小八以前未能與這位天之驕子相交，僅是遠遠觀望，到后面這人真面目暴露，道聽旁說中升起的同仇敵愾與義憤填膺。

    到現在，跟隨在此人的這些天，親眼目睹的所見所感，心里的那些氣憤也逐漸消散了，不自覺間改變了對他的感官。

    小八毫不懷疑，最大的原因估計是這人治好了自己重病母親的緣故，但他感激他也是事實。

    小八并不懂什么深奧的道理，自小他娘便教育他，誰對你好，誰便是好人，如此淺顯明白，不過小八也懂得，有時候的好并非是真正的好心，而是有預謀的，對與錯，只能自己去感受。

    而現在，對這人相處的這段時間內，小八便覺得，這人給他的感觸不會是假，或許他并不是他們說的那般罪大惡極，或許是有什么苦衷。

    這么想著，小八卻注意到室內還有另外一道身影，是顧云顧盟主。

    未待小八露出困惑，便聽屹立在窗戶邊的計良，緩緩開了口：

    小八，記得你曾答應我一件事。

    你要我做什么？

    小八下意識說，之前計良便提過一次，卻不知為何最終不了了之了，然話剛出口小八便突然反應過來，不由側目斜了眼一旁的顧盟主，內心微微發緊，有一種心虛的感覺。

    畢竟他還記得，自己是派來監視計良的，卻莫名與他有了一個承諾。

    不過，顧云看起來并沒有要追究的意思，僅是撩了下眼皮，便一直保持沉靜。

    站立在窗戶邊的計良，緩緩伸出手指，輕輕觸碰了窗臺上那株歪歪扭扭的綠植的葉子，然后說道：

    你便替我，好好照料它吧。

    蛤？

    這是小八的第一反應，微微怔愣，忍住掏耳朵的沖動，懷疑是不是自己聽錯了或看錯了，但視野之中，計良微垂的眼眸對著的，只有被他輕輕擺弄的那盆綠植。

    卻又見計良神色淡然，不像是故意說謊或捉弄他的樣子。

    小八撓了撓后腦勺，最終還是不確定地問了一句：那個，承諾答應你的事情，就是幫你照顧這盆植物嗎？

    這看起來歪歪扭扭、毫無美感的綠植，其來歷小八也是十分清楚，那是計良入府的第二天，小八陪同他在院中閑逛時遇見有家仆在修葺院子的一角，當時計良便忽然停住腳步地默默看了半響，然后走過去，彎腰拾起了它，與其它爭芳奪艷的花朵相比，是即將要被家仆摒棄的，畢竟太不美觀了。

    然而，那盆難看的、連一個花苞都沒有冒出的綠植，卻被計良親自帶回了這個臥室里面，擺在這個窗臺上，直到今日。

    平常閑暇無事的時候，小八也總能看見，計良給這盆植物澆水的畫面，卻沒想那么多就是了。

    如今計良卻動用承諾讓他照料這盆丑八怪，不禁令小八多觀看了一眼那連朵花都沒有的綠植，懷疑它是不是什么他所不知道的名貴玩意。

    不過對于小八的問話，計良微微點了點頭。

    見此，小八的表情大概是有些一言難盡，畢竟之前心緒忐忑中預料的種種情況，卻唯獨沒有這么普通？

    小八都不知該如何來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了，但既然計良這么說，且只是照料一盆植物罷了，小八便爽快的點頭應了。

    這個時候，坐在一旁椅子上的顧云，卻忽然開口，對小八說：還有一件事需要你的幫忙。

    小八渾身一激靈，忙不迭道：盟主請說。

    一會兒我扮成你的模樣，代替你做接下來的事情，所以我需要你消失一段時間。

    顧云又說道：放心，我已經準備好你的藏匿地點，期間不要出來，至于什么時候能出來了，會有人告訴你的。

    小八消化了一下這兩段話，然后小心翼翼道：那個、盟主，我能了解一下這是為何嗎？

    顧云看向窗戶邊的計良，卻見他已然轉回身子，徒留一個青衣頎長的背影。

    頓了頓，然后道：這是保密之事。

    計劃還是越少人知道的越好。

    于是，當天夜晚，小八便抱著承載他承諾的那盆生長得歪歪扭扭的綠植，然后在顧云的安排下，悄然無息地離開了這座宅院。

    與此同時，顧云易容成了小八的模樣，代替小八跟隨在計良的身邊。

    一切，準備就緒。

    ***

    這算是計良第三次出門了，卻不同于前兩次的悠然閑逛，而是有目的性的。

    偽裝成小八的顧云心中有些詫異，在昨日大哥同他說可以引出魔教，卻并未解釋如何去做，現在見他如此行徑，顧云倒沉默下來，只安靜地跟在計良身邊，隨著他的步伐而動。

    半個時辰后，前面出現了一間熟悉的酒樓，卻是計良第一次出府時進入的那一家，位置也是同一個。

    顧云打發走小二，轉過頭，便見計良倚在窗戶邊，目光隨意地望著窗外。

    他自然知道這是當時魔教右使現身的那家酒樓，如今大哥一出府便直奔這里，是確定魔教真的會再次出現嗎？

    而順著計良的視線，顧云也不動聲色地望向外面，下面是一條熱鬧的街道，行人來來往往，各種攤販的吆喝聲，目光掃視而過，卻看不出是否有魔教的人隱藏在其中。

    隨著暖和的太陽緩緩攀升，顧及大哥的身體，顧云還是叫來小二上了一桌清淡適中的菜肴。

    顧云為計良布菜，那看上去毫無生澀的熟稔模樣，倒像是個會照顧人的，不過目前顧云一副小廝的打扮，做起這些事來也沒有任何違和感。

    用餐完，殘羹撤下，桌面依舊擺上了一壺茶水，繼續安靜等待。

    直到窗外的太陽漸漸西斜，橘紅色的云朵在天邊大片覆蓋，顧云有些無聊地單手支顎，心想此行的成功性還剩下多少。

    忽然，他動作一頓，壓抑住下意識扭頭的反應，卻見眼角余光中，一道身影悄悄然地靠近過來了，待瞧見那人的面容時，顧云眼睛微微睜大

    來者在計良對面落坐，宛如老朋友般自然，又露出微笑。

    看樣子，你已經做出正確的選擇了。

    計良神色淡漠，沒有一絲變化，連眼神都是平靜無波的，仿佛早就料到了般。

    如果你有能力將我帶走的話。

    來者哈哈大笑，心情甚是愉悅地拍了拍手，就見周圍無論是食客，亦或店主與小二，皆豁然從位置上站起來，隨手抄起藏于桌下的武器，氣勢也由平凡普通的模樣瞬間變得驚人的銳利。

    變故于剎那間發生。

    而那些隱藏在暗處的武林高手，早在來者現身的時候，便已然被震驚住了，此時再見到這一幕，皆同樣紛紛現出身形，與這些魔教對峙，亦有忌憚。

    因為，來者竟然是魔教教主。

    果然這魔教教主并未身死，看上去也不像深受重傷的模樣，居然那么快就好了嗎，果真應了那句話，禍害遺千年！

    武林盟眾高手未發一言，當即與魔教中人迅速戰在了一起，有武功更加高強的武士擺脫魔教余孽，沖向魔教教主，但旁邊卻忽然閃過一道人影，是那魔教右使。

    周圍均傳來了激烈的打斗聲，桌椅皆無一幸免，只有計良他們靠窗的這一桌，尚且還算平靜，顧云偽裝的小八也不可能無動于衷，只是在他動手前，清淡的聲音響了起來。

    小八。

    未有過多的話語，卻令小八一下子停止了動作，引來魔教教主殷任投過來的一瞥，就聽計良說：小八是我的人。

    聞言，殷任收回視線，一個小角色罷了，最重要的還是眼前的計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