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79)
田婉乃女兒身,世家與襄黨只要揪著這一點不放,等同于站在大義一方。 古往今來,男主外女主內,男為陽女為陰,歷朝歷代從首腦皇帝到文武百官都是男子,此乃天地法理。 如果任由田婉驅逐狄戎,扶大廈于將傾,此等不世奇功,該封王做爵還是位添鎮國?簡直荒唐! 絕不能讓田婉驅逐狄戎! 無力阻止,無法阻止,現在的他猶如蚍蜉撼樹無能為力,宋凌心中悲涼無限,舍紅裝,披銀甲,急行軍,定決策,斬敵首。先生又何曾不知世俗施加給女子的枷鎖,又何曾不知一旦上了戰場,日后即將面臨的刀光血雨以及無休止的非議。 但她沒有遲疑,義無反顧,國難當頭她以纖弱之肩挑起山河脊梁。而躲在她身后的士大夫,君子,讀書人,國難不敢露頭,如今縮頭的烏龜卻冒了頭,cao著滿口仁義道德指責拋頭顱灑熱血的女子。 這是什么世道??! 咚!宋凌雙膝及地,重重磕在地上,額心抵著石板,求陛下護我母親周全。 他心知肚明求昌同帝根本沒用,昌同帝和那群真小人的區別只有一點他是偽君子。如今國難已經消弭,昌同帝怎么肯為了田婉與襄黨,世家正面沖突。不過假心假意的流兩滴馬尿,說幾句不得已,無能為力。 但他要讓昌同帝看見,宋凌的重情重義,軟弱無助,看見自己對他的依賴。 昌同帝流著淚攙起宋凌,把他的頭按在自己懷里,哽咽道:好孩子,好孩子,我向你保證,一定會護住婉娘。 沉默一陣,昌同帝起身,自貼墻的架子上取下一只方形錦盒托在手中,看向宋凌嚴肅道:如今寡人在朝中無人可用,你雖年幼,但聰慧過人,懷有赤子之心,我有一樁九死一生的重任托付與你,你敢接下? 宋凌一揖到底,沉聲道:臣之幸也,雖九死其猶未悔,愿為陛下赴湯蹈火。 昌同帝啪一聲掀開錦盒,盒內放置一把寶劍,劍鞘由黃金打造,上刻九條五爪金龍,或盤,或臥,或掀浪覆海,或興云布雨,皆威風凜凜,讓人不敢逼視。 鞘上刻四大字奉天承運。 錦盒方啟,輝煌滿屋。 此劍名尚方,從今日起你就是寡人特命巡查使,督查江東,即日啟程。 第144章 變(二) 巡查使?宋凌心念一動,回想起這官位的由來。巡查使準確來說是本朝新增官職,官階只有七品,在一塊磚頭掉下來能砸到四五個大員的上京城和小嘍啰無甚區別。 盡管巡查使官階不高,職權卻不小。檢查機制又分巡查與督查,顧名思義,巡查使巡回全國,督查使監察上京。 巡查使只受中央調動,地位上隱隱凌駕于地方官之上。 各個地方的巡查使都是去當爺爺,唯有一處例外江東。 眾所周知江東姓王不姓宋,內任江東巡查使夾著尾巴去夾著尾巴回來,若有個把個拎不清的在江東抖威風,挨打事小丟命事大。 這可不是個好差事啊,宋凌壓下睫羽,思忖道,昌同帝尚方寶劍都抬了出來,總不會是想讓他去江東看風景。而且他乃一介白身,巡查使歸丞相管轄,傅丞相能同意? 思及此處,宋凌料定昌同帝還有別的事交代,說道:世叔,小侄不過區區一白身,僥幸得世人高一眼看全賴祖宗余蔭,父兄庇佑。出任巡查使,無才無德是一,惹人非議是二。旁人非議小侄倒也無礙,小侄擔心世叔也遭小侄連累,望陛下三思。 昌同帝聞言一笑,抽出寶劍耍了耍過足癮,笑道:你不必妄自菲薄,在我看來當今世家子,唯你獨得風流。我豈不知江東乃是非地,被王家打造的鐵桶一般,不是好去處,我又怎會讓你做活靶子。 此番出行江東,還有位巡查使,襄黨張鳶直系徒孫公羊途,他為人謹慎,口風極嚴,是個出名的笑面佛。我命你為眷官與他同去江東,他為明,你為暗。 名義上他是巡查使,但你才是我暗中派出的真正巡查使。 眷官負責記錄巡查使與地方官員交際往來,是個不入流的小吏,勉強算作巡查使下官。 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居然打的這個主意。 宋凌藏在袖中的指尖蜷縮,眷官需要時時刻刻跟在巡查使身側,再聯想到公羊途出身襄黨。傅丞相歷來與襄黨不睦,互為政敵,怎會任命襄黨之人做巡查使?莫非傅丞相與襄黨早已經和解? 宋凌心一驚,更糟糕的,公羊途去的是敏感的江東,昌同帝難道疑心襄黨與世家互有首尾,借巡查之名聯絡? 若真如他猜想的這般,那眷官正是最好監視巡查使的最佳人選。 宋凌穩住心神,故作疑惑問道:世叔想讓我做何事? 昌同帝握劍的手一頓,锃亮劍身照出他靜謐眉眼,你才思過人,難道不清楚我想讓你做什么? 看住公羊途和王家老兒,凡有不對之處看在眼里,記在心中,一切回京再議,昌同帝聲音冰冷,此乃一樁,我還要你暗中查一查鹽礦走私之事。 鹽,系千家萬戶之日常必須,甭管你是高官貴族還是平頭百姓,都離不開鹽。因此食鹽買賣利潤之大令人瞠目結舌,所有與鹽有關的生意都掌控在官府手中。朝廷明令禁止任何人私下買賣食鹽,走私食鹽輕則人頭落地,重則誅連全族。 但重利之下必有不怕死的亡命徒,年年來殺之不盡,驅之不絕。江東共有五條鹽脈,江東是王家的江東,若沒王家默許誰敢在他們眼皮子底下走私? 昌同帝此舉劍指世家。 說完咣當一聲將寶劍擲到宋凌跟前,肅聲道:持此劍,可斬魑魅魍魎。 換了旁人在這,定沒膽子去接這要命的差事,一但被王家和公羊途察覺,九天命也不夠死。但宋凌可不怕,昌同帝比他自己更看重他的命,既然昌同帝敢開口那必然有萬全之策,保他這顆大還丹怎么去的怎么回來。 宋凌躬身拾起寶劍,遵命。 昌同帝拍了拍他肩膀,又搖鈴命內侍上了些精致的點心瓜果,拉著宋凌坐下,笑道:放松些,正事說完,該我們叔侄二人說些閑話了。聽聞你幼時有一啟蒙恩師,姓石? 宋凌本就疑心石先生和昌同帝暗中有聯系,甚至就是昌同帝的人,不欲與昌同帝說起石修遠,剛想岔開話題便聽昌同帝道:我與你師徒二人都有緣分,機緣巧合之下修遠如今正在宮內,你去見見罷。 宋凌愣住,誰在宮里?他反反復復想著昌同帝的話,每個字都認識,聽得分明,但連在一起卻弄不懂,先生,在宮里。 壓抑的情緒沖破堤壩洶涌著將他席卷,他的悲痛與刻意遺忘的恐懼皆翻涌而上,呼吸也困難。 福官,帶我這侄兒去見修遠。 宋凌丟了魂一般跟在福官身后,下階梯時被絆了個趔趄,差點將捧著的寶劍摔了出去。 福官下了一跳,伸手護住寶劍,關切道:郎君可是身體不適? 宋凌面上看不出哀樂,笑著拱手:心里想著事,倒是晚輩的不適,讓大監cao心。 哪能做郎君長輩!莫要折煞奴婢了,福官臉色煞白,他在窗外聽得分明,陛下與眼前這位郎君叔侄相稱,他哪里敢和昌同帝一樣去做長輩! 此后無話,兩人默默走著。 約莫兩柱香后福官領著宋凌到了一處幽靜獨園子前,園后是片蒼翠雪松,園前有叢汨汨溪流,琥珀一般繞著小院盤旋。 福官站定又告罪道:郎君請自便,奴婢這就退下了。 宋凌拱手道:大監慢走。 少時福官已經走遠,園前除了風穿雪松聲再無旁的聲響,宋凌沉默片刻,上前叩門道:先生可在?學生宋凌前來請安。 半晌,院內傳來道沙啞嗓音,尾音拉得極長:凌兒?緊接著是一陣凌亂腳步聲。 咔!木門被徹底拉開。 闊別十年的師徒遙遙對望,皆是無言,石修遠望著宋凌,嘴唇翕動:瘦了,高了。 宋凌亦在看他,石修遠面上被風霜刻上細紋,但不減其風儀,更添沉穩厚重,和少時記憶中沒什么兩樣,唯獨少了輕狂放誕。 滿腹心事堵在胸口,竟不知該從何談起。 石修遠遠比他被擰巴又別扭的學生放得開,當下上前一步攬住宋凌肩膀將人往懷里一帶:小子見到我害羞了? 宋凌任然是沉默卻沒掙扎,石修遠哈哈大笑,松開他:性子倒是一點沒變,走罷,出宮去,這里頭可不是說話的好地方。等出宮尋個樓,要幾壺好酒,我們再好好敘敘舊。 你能出宮?宋凌終于開口說了第一句話。 石修遠大手猛的拍在宋凌后腦勺上,佯怒道:好小子,和老子你我起來?禮數學到狗肚子里去了? 宋凌難得少年心性,你什么樣我就什么樣。 石修遠作勢要打,手高高舉起放下搭在宋凌肩上,沒大沒小,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你欺師滅祖小心挨天打雷劈。 二人話里沒了分寸,多年不見的疏離感卻是rou眼可見的消失,石修遠進園提了個包裹出來,解答宋凌先前的疑惑:你先生我啊沒別的本事,就一樁生得好。這宮里鶯鶯燕燕哪個見了我不多看幾眼?偏生與眾美人有緣無分,在宮里待著徒惹她們傷心。 石修遠一路插科打諢,領著宋凌往宮外走,先去一步的福官仿佛預料到他們要出宮,已經事先命內侍抬了小轎出來等在宮道上。 遠遠瞥見二人笑著迎上前來,兩位大相公小相公,出宮路遠,讓奴婢送你們一程吧。 石修遠也不客套,略一拱手上了轎,二人出宮時天已大亮,念著石修遠在京中尚無下榻處,宋凌領著他進了將軍府。 下人們聽說是二少爺先生,亦不敢懈怠,加緊理了座小院供他暫住,又撥了六個丫鬟并小廝前去服侍。 那頭羅錦年也新得了幾個小丫鬟,正癱在太師椅上讓小丫鬟們服侍,捶腿的捶腿,捏肩的捏肩,好不快活。 四個丫頭清一色的出水芙蓉,姿容秀麗,身量在仿佛之間,最出彩的卻是他們那雙手,手若柔荑,膚如凝脂,指腹光潔柔軟。 按摩的好材料。 羅錦年如今可不一般了,身價漲了百倍,見者都尊稱一聲景將軍,概因他率小康之人痛擊狄戎,田帥對他所為大肆褒獎,非但沒有怪罪他私下起兵,甚至說要見上他一面,日后歸京要親自替他上報功勞,求陛下封賞。 王矩土推門而入,看見屋內的溫香軟玉咳嗽一聲,小丫頭們仿佛被點了xue神情忐忑,即刻松手。 羅錦年姿勢歪了歪,慵懶道:王矩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死了心吧,這幾個丫頭便是不服侍我了,我也不能讓她們去服侍你這半截身子入土的小老頭。 先退下,王矩往又往前走幾步,眼風一壓,丫頭們心尖顫顫,弱弱道:是。如魚貫水般退了下去。 嘖,王矩,小老頭,你老了見不得鮮艷顏色,也不該眼紅我們年輕人玩樂吧,別忘了我現在可是景將軍。羅錦年耷拉著眼皮,不耐煩的從太師椅上坐起。 王矩語氣凝重道:你怕是做不了將軍了。 聽了這話,羅錦年仿佛想到了什么,難得的沒和王矩嗆聲,出事了? 王矩嘆了口氣,真被你小子說中了,朝廷連下三道召令,勒令田帥回京。方才田帥已經動身,她派人來門外傳信。 王矩將話學了一遍,無緣得見深以為憾,朝廷若不仁,諸君無需引頸就戮。 殊死一搏方見生機。 第145章 變(三) 夫人,快些動身吧,陛下在宮里等著給您開接風宴呢。下傳天聽的太宦官拂塵一掃,等在帥營外拉著一把陰柔嗓,好似在給田婉吹送魂調。 田婉腰間長劍已出竅三寸,她默然片刻在太監一聲接一聲的催促中,拇指按在劍柄上往里一推,所有即將鋒芒畢露的怨與怒都收歸劍鞘。深吸口氣,撩開簾子,冷聲道:再等等。 宦官本就是不陰不陽的玩意兒,沒了男子的豪邁也沒有女子的寬厚,像藏身在腐物爛泥潭里只感用根須窺探世界的蛆蟲。他斜乜著田婉,嘲弄道:是奴婢失禮了,不歪不正的行了個禮,又上下打量田婉,拂塵指著田婉腰間配劍,夫人既已卸甲,自該回府上打理后院,這劍還是卸了吧,省得破虜將軍來時見了與夫人生嫌隙。 田婉依舊八風不動,身后親衛卻是怒目圓睜,邁步上前,逼得宦官汗如雨下,左腳打右腳的連連后退。 奴婢可是皇命親派,出使在外無異于圣上親臨!你敢對我動手?宦官慣會狗仗人勢,心中越是害怕嘴上越是厲害,田婉!田婉!你想被殺頭嗎! 田婉置若罔聞,負手冷眼看著,見親衛真起了殺心,方出言道:回來,既然殺不得就不必擺出要取他狗頭的陣仗,俗話說打狗也要看主人,全當給宋允禮賣個薄面。 田婉!你果真包藏禍心,居然敢直稱陛下名諱,你宦官將胯下尿意壓住,料定田婉不敢動他,又叫嚷起來,聲音尖利,吵得人心煩氣躁。 拖下去,田婉說道。 親衛應了聲,捂著宦官嘴將人拖了下去。 這時方安靜些。 前去小康縣送信之人終于回來了,田婉抬手示意他跟上,繞道僻靜處詢問道:你怕死嗎? 送信人神情一肅,指尖貼著大腿,昂首道:回將軍話,屬下不怕死,只怕不能死得其所。 田婉沉默片刻,緩緩道:我即刻返程回京,她頓了頓,迎著送信人眼神,一字一頓道:但我不服,也不愿將破虜軍交到酒囊飯袋手中,我要你暗中將軍中糧草,兵甲,淄重,轉移一部分到小康縣。 送信人先是愣了下,瞬息間變換臉色連連變化,最終咬牙道:屬下也不服,亦不愿,將軍放心。 田婉微微頷首,輕拍他肩頭,轉身遠去。 送信人跟著轉身,目光一直追隨她的背影,直到即將消失在天地盡頭,他發了狠似的咬牙道:將軍你若不愿,沒有任何人能逼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