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71)
蘭大人被銅臭熏爛了鼻子,抻著脖子死死咬住大餅不松口。為了表示與王商一同發財的堅定決心,蘭大人與王商定下條約。 蘭慕青以好處費入股王商,日后凡王氏旗下貨物往來,都只按律取二十之一。 然而正是這份他裝裱起來日日上香的條約如今卻成了懸在頭頂的催命符。 王氏不知那根弦搭錯了,一股腦將家產商道全捐給國庫。而因柳州事變,前線極需軍備,昌同帝愕然發現,上京軍庫大部分軍備居然已經被蛀蟲吞噬一空。 昌同帝一直知道官場腐敗之風盛行,往日里不過裝聾作啞,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罷了。風平浪靜歌舞升平的表像下藏著早已腐爛的膿瘡。 柳州事變直接將表象挑破,昌同帝不得不拿出態度,將士拼殺在前總不該讓他們寒心。自他登基以來,最聲勢逼人的反貪行動浩浩湯湯拉開帷幕。 王氏成了孤家寡人,居然反手捅了前任盟友一刀。日前王氏大總管突然約蘭慕青于望江樓一會,他本以為王氏是見羅氏式微想另尋靠山,心中很是得意。 誰料在一通高談闊論后,大總管卻冷不丁提起條約之事。只要將條約交給監察部,他蘭慕青貪污之事便是板上釘釘,好一柄直取心臟之利刃。 蘭慕青冷汗汨汨而下,連忙追問大總管提起條約所求何事,大總管笑道:不過隨意閑聊,尊駕何必疑神疑鬼。 從風雪樓回府后,蘭慕青日日難眠,一星半點的響動都延伸出無邊恐懼,監察部破門而入,抄家滅族,人頭滾滾落地。 生生熬了一日又一日,直到這日派去與王氏打機鋒的親信終是回府。聽見叫門聲蘭慕青騰地從圈椅上越起,稍不慎真踩在碎瓷片上,拉出道細長血口子,他也顧不上疼,白著臉急問:王家怎么說? 親信先是行禮,看向蘭慕青表情極其詭異,一分不解九分不可思議,王家潑皮說柳州遭了場天大浩劫,生者十不存一,而能一路跋涉到上京的,一中又去九。幸存者皆是有大福運之人,將人拒之城外,委實是損了陰德。 看著蘭大人愈加不善的眼神,親信趕忙補充:王潑皮的原話! 蘭慕青一口氣提不上,腳步一陣踉蹌,他氣得渾身發抖:便為了此事! 心中止不住暗罵,王家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還憂心旁人,真真愚不可及。 罵歸罵,再不甘也只能捏著鼻子辦事,誰讓有命根子捏在人家手中,此事對他來說卻也不難。之所以不放流民入城,一是怕登記造冊繁瑣,二是怕疫病,三怕不長眼的泥腿子礙了貴人尊眼。只要與張庭商議將流民送至城西,再安排禁衛軍巡視,倒也不礙事。 腳底傷口,臉上水泡一齊作起孽來,伴著心頭那口無名火,五臟六腑都燒麻木。蘭慕青冷笑一聲,今日這樁記下了,來日且看。 白毛波斯貓蹲在落霞院正屋窗外,歪著圓潤腦袋用窗棱磨爪子,磨一會兒子叫一會兒子,好半晌它毛絨絨的尾巴委屈的耷拉下。玻璃珠樣的眼睛泛上層水霧,它似在疑惑主人家為何還不推開窗戶訓斥它? 喵嗚一聲甩甩尾巴輕巧躍下,邁著靈巧貓步在領地巡視。 方露出個尾巴尖,便被眼尖的小荇一把撈起,不顧貍奴又抓又撓狠狠薅了把大好皮毛, 她向來警覺,余光里瞥見道清瘦人影手上動作更是放肆。 小女孩總是格外大膽又不安,她不確定主人家將她撿回來是一時興起的善心,還是真決定予她新人生。適度又不過火的試探欺負主人家愛寵。 橫行霸道的貍奴可算是遇上了克星。 宋凌好險不險救回貍奴,輕柔地給它順毛,失笑道:一對冤家。他在羅府養這些年,針尖大的心眼長成茶碗大,已能容下惶恐稚子。 順完毛又順手將貍奴推給小荇,囑咐道:去尋餃子罷,這貍奴養得脾性大,手輕些,仔細它惱了再不同你玩耍。 小荇凝望他漸行漸遠的背影,小聲嘀咕:真是怪人。 是啊怪人,怪到哪怕她一無所有也愿救她。 白氏差人來告訴宋凌,讓他趕緊去藥園子一趟,說是寒癥有了新進展。 前次去施粥,除去小荇宋凌還帶了些病員回府,白氏苦于沒有練手病人,病員也奄奄一息,正是一舉兩得。 接到傷員后白氏日日憩在藥園子里, 片刻丟不得手。 宋凌到時白氏正在替傷員處理流膿傷口,白的紅的染了一身。宋凌不好出聲驚擾她,默默走到身側替她遞些家伙什。而人一來一往默契十足,白氏放下小刀,揩了揩額角冷汗。 叮囑宋凌往藥爐子里添把火,轉身去內室換衣裳。 病員與傷員之間以一座銀紋盤虎大座屏隔斷,宋凌忽然聽見一道極低的氣音。 二兄~ 座屏鏤空處露了只圓潤杏眼,宋凌靠近,微微彎腰,怎么了? 只這一聲,杏眼rou眼可見泛起一層水波,眼眶周圍蒙上淺薄紅,羅芊玉聲線帶著厚重鼻音:我只是有些想哥哥。 宋凌愣住,想哥哥,想哪個哥哥?天上人是萬不該想的,該恨。 羅錦年啊,你看看,這就是你想要的嗎? 宋凌垂下睫羽蓋住眼底波瀾,從鏤空處伸了根手指出去,任由驚濤駭浪將心房拍爛,溫聲道:莫怕。 羅芊玉握住溫熱手指,額心抵在冰涼座屏上,嗯。 凌兒,隨我進來。白氏從內室探出身子遙遙沖宋凌招手。 羅芊玉聽見她娘聲音好似老鼠見了貓,猛地送來手,兩手抱臂原地蹲了下去。宋凌收回手,解下隨身攜帶錦囊,高高拋起。 錦囊在空中劃過道漂亮弧線準確落入羅芊玉懷中。 宋凌轉身亦往內室去,白氏一見他便臉色凝重,讓他褪下外衫只著里衣躺在小榻上,自己轉身取了套銀針。 于燈焰上略燒灼,撩起宋凌里衣,下針如點,飛快扎在百會,檀中 壁上西洋鐘嘀嗒不平,長針走過三圈,白氏視線從鐘面移開,深吸一口氣利落取出銀針。 針尖上隱泛黑澤,似化不開之詛咒。 白氏力道頓失,指尖銀針自空中墜落,在空中翻了個跟斗,針頭落地,啪一聲崩出尺遠。 白氏深吸一口氣,攢出說話力道,盯著宋凌一字一句道, 禍根! 作者有話說: 最近搬家,更新不穩定,我盡力。 第133章 食子(一) 宋凌一時愣住,放下里衣,倚在引枕上問:什么禍根?他隱有不詳預感,膝蓋小腿針扎似的疼。 白氏久不言,宋凌覷她臉色,撿些松快話說:嬸子怎做這番神情?莫非天下還有什么怪病能攔得住嬸子? 呼,白氏吐出口濁氣,苦笑道:罔我自詡醫行冠絕天下,這些年卻參不透你這病。 宋凌喉嚨一緊,又問:不是寒癥? 白氏搖搖頭:乃娘胎里帶來的禍根,初時癥狀類似寒癥,春冬時分足下酸脹,膝蓋麻癢但于行走無礙。病灶日深,由癢轉疼。蓋因肌骨消融,末期寸寸筋骨皆如冬雪入沸水,消弭無蹤。好端端的人只剩下皮rou,生不如死。 我喚此禍根為溶骨癥。 溶骨癥三字在宋凌腦海中不斷翻騰,他瞳孔微微放大,他看見了宋承熙,藏于暗室形容枯槁的大皇子。他身份貴重,本該是最耀目的弄潮兒,卻因生來體弱多病,常年休養。 更有皇室宗族歷來子嗣艱難,多有早夭人。莫非這就是皇族掩藏的隱痛,源自血脈的詛咒。 恍惚間宋凌聽見白氏問:你母族祖上是否出現過相似病癥之人? 他下意識攥緊衣角:未曾出現。心里默默補上一句,非為母族,禍根在父族。五嬸并不知曉他不是羅家血脈,羅家祖上體魄都壯得小牛犢一般,何曾出現這等詭癥?自然而然往宋凌母族聯想。 但他生母宋娘子不過一尋常婦人,祖上又何等何能患此等以血脈為媒介延續千萬載的詭???等等,真是尋常婦人嗎?自從發現身世之謎,以及并不存在的梨花巷,宋凌總是疑神疑鬼。 遮天蔽日的鳥籠,無處不在的密探,真是用來監視一稚子? 白氏往前走兩步屈膝撿起銀針,語氣異常凝重:如果還有病人相互對照,我更有把握。 宋凌已經穿戴規整,他向來是面對愈大的事愈不動聲色,沉聲道:嬸子目前有幾成把握? 能治就能治,白氏在從不夸大,如實道:不到一成。對病人她從來理智,絕不多給一絲一毫期待。但眼前人不僅是病人,更是她看著長大的侄兒。 白氏破天荒的打破自己原則,南疆神醫谷有蠱醫,與中原傳統醫術相距甚遠。中原不能治,不代表他們不能。神醫谷蠱女一脈納蘭氏,得天賜辟惡玉體,諸邪避退,百病不侵。 傳聞中其血可解百毒,其rou能化百病。 哪怕如今神醫蠱已經覆滅,但坊間傳聞神醫蠱任有后人幸存,只要找到他們,說不定 白氏慌了神,勾勒自己都不信的愿景寬慰宋凌,說者未當真,聽者卻有意。 宋凌心念一動,南疆,神醫蠱,余孽,他好巧不巧正知曉余孽去向。而神醫谷與皇族有血海深仇,俗話說得好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此番無論是為小命還是為血仇,都勢必與余孽共謀。 他心底自嘲,枉讀圣賢書,終究做那謀逆之臣。 白氏還沒來得及收斂一腔愁緒,忽見宋凌已經走完一套行禮告退的流程,準備往外去。她暗道一聲糟糕,急急抓住宋凌:孩子你莫做傻事,這病能治,我說能治便能治! 她走得急了些,腳底打結,一不留神踩到裙擺,宋凌眼疾手快地扶住她,解釋道:嬸子想何處去了,小侄方才見芊玉在藥園子里亂逛,人多眼雜的,怕她被不長眼的沖撞,這才想去看看。 什么?她又跑藥園子去了!白氏聲音瞬間拔高兩度。 宋凌這招禍水東引時機用得巧妙,成功把火惹到自家妹子身上。心里告罪一聲,芊玉啊,自求多福罷。 順利脫身而去。 去二門招呼了幾個小子,套了駕牛車,打上風燈往風雪樓去。他平日里倒也不愛這些排場,但現在都知曉腿出了天大問題,可不得仔細些,大仇未報他這條命暫時丟不得。 還沒入花街范圍,打老遠起就聽見聲聲鑼鼓喧天,伴有絲竹葫蘆笙,煩不勝煩。宋凌氣悶地撩開簾子,探出身子往外看。幢幢人墻敢與絕鋒爭高低,將噪音來源處圍了個水泄不通,半點瞧不出端倪。 眺了眺還是什么也瞧不見,宋凌垂手輕敲轎壁,示意同行長隨看來。長隨亦被亂花迷了眼,手上捧著托盤,脖子抻老長,恨不得將人墻盯出個洞來,心思早飛去天邊。 聽見敲擊聲,長隨猛的一激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收回目光,側身炯炯看向宋凌,力求顯出他的恪盡職守:爺,有啥事吩咐小的? 宋凌無意與他計較,虛指人潮:前方是何熱鬧? 長隨聽宋凌問得是這個瞬間來了勁兒,意味深長的飛快偷瞄他一眼,樂顛顛道:回爺話,今日七月初七 乞巧節。風月樓湘君在渡仙橋獻舞,要小的說啊,咱湘君比天上織女更俏,多少男人白日想夜里也想。他分明從未過湘君,卻好似湘君獻舞是獨為他獻,美得不知天南地北。 七月七,宋凌放下車簾,眼神晦暗,可不止是乞巧節,六月六迎蠱神,七月七送蠱神。視線在地毯暗紋上游弋,冷聲道:改道。旁人愛湊熱鬧只管湊去,他可沒興趣祭野雞神明。 長隨掏了掏耳朵,表情猶如剛死親娘,戀戀不舍地看了眼人群方向,吊著嗓有氣無力的招呼車夫:改道 牛車逆流,緩緩退出嘈雜畫卷。 離了大道,再想去風雪樓只剩下一環套一套的小巷子,顯然容不下大排場。牛車停在巷口,長隨上前扶他下馬。方站穩,遠處忽然出現一道人影,十分面善,正是數月未見的傅秋池。 他從城外方向來,衣料發絲都被腐爛臭腌入味兒。 兩人一對面,皆是愣住,一股子尷尬油然而生。倆人雖相識多年,硬要挨也能蹭上總角之交的譜??上@二人來說朋友二字著實生硬,唯有面子功夫。平日里全靠羅錦年在其中插科打諢,氣氛方算和諧。如今羅錦年不知死哪兒去了,他二人再遇竟是手足無措。 面子功夫裝了許多年,也不差這一時片刻,宋凌剛定住神卻聽傅秋池先開了口,他仿佛吃了火藥,說話一等一的嗆人。 尊駕父兄新喪,貴府白事不斷,倒是有閑心一會佳人。傅秋池目光在長隨端著的托盤上一掃而過。 湘君被文人清客奉為神女,想見神女一面自然千難萬難,其中有一關名為挽花禮,求見者需獻上花卉任湘君挑選。 被選上的稱為挽花,這方算過了第一關。而有好事者總結出,湘君最愛為風信子,托盤上正是放了束風信子。 宋凌遇見湘君所為險事,那求見過程便得尋常,他此次打算按著風月樓規矩一步一步。正是這束風信子,讓傅秋池一眼看出他欲做何事,毫不客氣的出言相諷。 就差指著宋凌鼻子罵狂悖,不尊孝道,不敬兄長。 白事,此二字一出宋凌眼皮狠狠一跳,心臟被只不可見的打手勢狠狠攥住,疼得他血色盡褪。 是,羅青山死了,羅錦年也死了,但他不允許任何人宣告他們的死亡,任何人! 宋凌神色一凜,隨手取過風信子湊到鼻尖輕嗅,挑釁味十足:尊駕不必指責我,我倒是想問問兄長出征時尊駕在何處?家父家兄靈位返京時尊駕又在何處?且不提家父,家兄與尊駕相交莫逆,尊駕卻連替他上柱香都不敢,所謂情誼,不過面子功夫。他何等聰慧, 早從傅秋池語氣中品出真味,詰難為假,遷怒為真。 傅秋池怕不是怨憤自身無力,這才尋了個由頭發作。 果不其然,傅秋池身形踉蹌極力為自己辯解:我只是公事繁忙 宋凌冷笑:倒是忙得很,他欺身上前用手中花束撣了撣傅秋池側臉:尊駕去了城外?又去做偽善功夫,恕我直言,尊駕這些年做的好事除了寬慰自己,再沒半點實效。 尊駕打算如何幫扶流民? 面對咄咄逼人的宋凌,傅秋池不愿認輸,搜腸刮肚的反駁:尋良醫,予錢財,我能為他們做的自然為他們傾盡全力,錦年是為了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