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64)
阿姊沒分出心接紅布,滿心滿眼都是小荇,拉著她上下打量,沒好氣道:皮猴。嘴上罵著,心里又舍不得妹子挨凍,讓小荇在原地等著自己轉身回了棚子。 小荇百無聊賴的仰頭將紅布蓋在臉上,隔著布睜眼,枯枝上的跛腳黑鴉覷著眼正在等樹下老漢咽氣,不遠處的野狗也在等,再往遠看些百里盡霜土,寸草不生,這里是柳州邊城小鎮碧柳鎮。 周邊景色小荇盡管從小看到大,仍有些害怕。但現在不一樣了,一切都蒙上層暖融融橘光,很溫暖。用力一嗅,還有阿姊身上的香味。 小荇今年虛歲十二,從她娘懷孕開始就落戶碧柳鎮,前些年她老子娘被一齊征調去修路,再沒回來過。小荇既沒看見修的路,也再沒見過阿爹阿娘。阿姊其實不是小荇親姊姊,她阿爹阿娘沒了,許多天沒飯吃,餓紅了眼。蹲在路邊上看見細皮rou就嗷嗷往上撲,咬得阿姊眼淚鼻涕一齊往下滾。 小荇挨了頓打,也多了個姊姊。 阿姊將她帶回了草棚,一住就五年。 原本正會兒他們不該在碧柳鎮,北邊有惡鬼,三四月里啖人rou,是祖輩口口相傳的訓誡。 惡鬼來了,快跑! 小荇沒見過惡鬼,卻見過餓鬼留下的痕跡,有傳言說這霜土就是被惡鬼詛咒了。 每年三四月他們邊城人都會遷往更里面一些的內城,但今年新來的大人卻說,放心吧,今年是豐收之年,恒久不化的霜土會生出綠芽,惡鬼永遠不會再來,今年不必去內城。 如果真這樣該多好啊,小荇憧憬的想,到那時碧柳鎮一定會成為真正的碧柳鎮,處處碧柳連天。但阿姊卻不這樣想,她一直念著前頭的大人,從不信新大人說的話。阿姊總說以前羅大人在時,羅家在時,碧柳鎮人人有帶頂的房子住,人人都能吃飽飯。 正如阿姊不信新大人的話,小荇也不信阿姊口中的碧柳鎮,實在太美好了,如果信了,她會活不下去。而且既然羅大人那樣好,那他為何要拋棄碧柳鎮,拋棄柳州? 正出神,小荇突然聞到一股子惡臭,是阿姊香帕都掩不住的惡臭,像死了多天的魚,又像躺在樹下的老漢。還不等小荇回頭去看,腰上似被水蛇纏繞,她一時透不過氣,緊接著足下一空,整個人騰空而起。 小荇想尖叫,卻不一只從背后探出來的手死死捂住,叫聲破碎成嗚咽。好臭,惡臭越來越近,紅布落在地上,沾滿泥灰。 有粘稠涎液順著脖頸滑進衣里,小荇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腥臭的舌頭沿著她耳廓舔允,似滑膩的蛇。她開始瘋狂掙扎,大腿用力在空氣中亂蹬,猶如被大蟲銜住脖頸的羚羊。 咚! 小荇被重重砸在地上,她疼得失去知覺,一只沾滿黑泥的大腳死死踩在她臉上,小荇被釘在地上,濃郁的腥臭讓她胃里止不住的翻涌。有渾濁的男聲自頭頂傳來:臭婊/子裝什么呢!sao到把招客幡蓋臉上,底/下想男人了?千人騎萬人睡的臭婊/子!趕緊自己把逼/張開給爺cao! 什么招客幡?什么婊子?小荇停止掙扎,她腦海中一片空白。 ?。。。。?! 有人替她叫了出來,小荇艱難的轉過頭,余光里她看見阿姊瘋了樣撲上來,如同護崽的母狼,瘦弱的身軀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巨大力量猛地將大蟲撲倒在地。 一口咬在大蟲鼻尖上,大蟲也不甘示弱抓住阿姊的頭發往上提,兩人在地上擰打起來。 小荇躺在地上兩眼無神的望著渾濁的天空,一行又一行的情淚滾滾而下沖散臉上污濁,忽然間她聽見阿姊的聲音。 小荇!跑起來! 小荇坐起身,看見阿姊臉上被血腥糊花了,頭上禿了大塊,只一剩對眼珠子清明。大蟲很快占據上風,將阿姊壓在身下開始撕扯她身上少得可憐的衣物。小荇忽然紅了眼,撿起落在一旁的紅布撲了上去,死死捂住大蟲口鼻。 枝上的黑鴉沒料到是大蟲先咽了氣,它歪著頭打量尸體邊的二人,確定不會與它搶食一拍翅膀落到了大蟲臉上,野狗也很快跟了上來。阿姊用手捂住小荇眼睛,止不住的責罵:讓你跑你怎么不跑,你總不聽我的,我養你來做什么,當年就該讓你餓死! 小荇環住阿姊的腰,止不住的發抖,倔強的重復:阿姊,我不跑,我不跑。 視線不可及的遠方忽然傳來悶雷聲,滾滾煙塵蓋住了昏黃的天,頃刻間煙塵奔涌將碧柳鎮也湮沒,震動由遠及近,很快小荇所在的地面都震動起來,仿若地龍翻身天傾地倒,小荇攥緊了阿姊衣服,茫然又無措:阿姊,阿姊,阿姊。 阿姊站起身,目光恐懼又帶著解脫,喃喃道:來了。 很快,跛足烏鴉在翎羽上擦干凈鳥喙振翅飛上云端,野狗也夾著尾巴跑遠。死寂又腐朽的碧柳鎮動了起來,數不清的人從各種角落鉆出往外跑,恐慌不斷發酵。 唯有小荇,她不知什么來了,也不知他們在跑什么,她能倚仗的唯有眼前這個瘦弱的女子。阿姊轉身看向四散逃亡的人群,又在說小荇聽不懂的話,沒用的,樊震岳已經把城門關了,跑不掉,逃不了。 小荇拉著阿姊的手,看著人群一個接一個的越過他們,她不知道該跟著跑,還是站在原地與阿姊一起,最終她輕咬下唇決定相信阿姊。 以前我們玩捉鬼游戲的地方你還記得嗎? 小荇點點頭:我記得。與阿姊在一起的點點滴滴她都記得,阿姊說的地方是后碧柳鎮外一處干枯的暗河,里面有個僅容一人藏身的小洞,有一次她同阿姊玩耍藏進了洞里,直到天黑透阿姊也沒找到她,后來挨了頓胖揍。 那現在玩個游戲吧,你去那里躲著,等外面沒有聲音了才能出來,知道嗎?阿姊蹲下緊緊抱住她,力道之大像是漫長余生里所有的擁抱只剩下這一個,說過的話,沒說過的,無法以話語文字表達的情深都蘊含在內。 小荇,你總是不聽話,這最后一次我求你聽話行嗎。 小荇覺到后頸有點滴冰涼墜下,她想,下雨了。 阿姊,我聽話。 小荇,跑起來! 這是小荇最后一次聽見阿姊的聲音。 她將自己團成一團,貼著潮濕泥土,想象自己在阿姊懷中。外界喧囂經泥土過濾已經小了很多,但馬蹄聲,兵戈刺入人體的聲音,慘叫聲,求饒聲,哭嚎聲,猶如響在耳側。她想,惡鬼來了,要把所有人吃掉,她也不例外。 不知過了多久終于安靜下來,小荇已經成了泥人,她手腳并用從洞里爬出,抹了把糊住眼睛的泥土,往碧柳鎮方向眺望。 燒起來了,萬事萬物悄無聲息,只余火焰的颯颯聲,半邊天都被映照成火紅。洶涌的大火吞噬碧柳鎮,也吞噬了取名自荇菜的孤女最后一位親人。 小荇拔腿往碧柳鎮跑去,呼聲一聲比一聲凄厲:阿姊,阿姊,我日后都聽話了,都聽你的話。我再也不亂跑,我再也不吵著要養小狗,我再也不了!我再不敢了! 阿姊! 漸漸地她精疲力盡跌倒在地,黃土被guntang的鮮血澆筑,她寸寸摩挲血土,喃喃道:阿姊,大人沒有騙我們,霜土真的化了。 亙古不變之霜土終于在血水的澆筑開出荼靡花朵。 報!陛下!柳州八百里加急!狄戎八部在狼王帶領下出兵三十萬,兩日攻破柳州,二十萬常勝軍不敵,全軍覆沒!狄戎大軍馬上攻破一線峽! 昌同帝臉色鐵青,差點從龍椅上跌落,福官見狀大驚失色,驚呼一聲陛下,連跪帶爬的托住昌同帝。 群臣皆驚,跪倒在地,直呼萬歲。 昌同帝一把推開福官,搖搖晃晃走下龍椅,扯住告命官衣領子把人從地上帶起來,狀若瘋癲的嘶吼:樊震岳呢!樊震岳人呢!寡人的鐵山騎呢!這不可能! 告命官臉色漲成豬肝色,費力掙出一口氣,吼道:樊震岳跑了!棄軍而逃!鐵山騎都是一群銀槍蠟頭的少爺公子,還沒開打就逃兵數萬!能撐到現在全靠我常勝軍苦苦支撐!陛下,您不是萬歲嗎,不是天子嗎,天下百姓都是您的孩子呀!那為何要舍棄我常勝軍,為何要舍棄柳州百姓,又為何要將羅將軍調回上京?您可知,敵軍壘了人骨墻,全是我常勝軍的尸骸,全是我柳州百姓的冤魂! 話到此處,告命官泣不成聲:陛下!您去看看??!您去看看??!尸骨壘了七丈高!柳州被一把火燒了干凈! 聲震寰宇,轟隆一聲落雷猝不及防的炸響,九天亦發不平音。 告命官本就是常勝軍一員,全因回京報信才逃過一劫,然,父母兄弟,手足同袍都已壘在了尸骨墻上,他焉能獨活? 他只盼高高在上之天子聽了他這話番話后,午夜夢回時會問心有愧。 深深看了眼武官首位, 將軍,我們還能信你嗎? 高命官掙脫開卡在脖子上的手,以義無反顧之勢一頭碰在紫宸柱上。 血濺三尺來高,昌同帝離得近被澆成了血人,他眼底一片紅,刺鼻的血腥味裹挾著柳州的慘烈呼嘯而至,他腿一軟差點跌倒在地。福官費了命撲上來趴在下,正好墊起軟倒的昌同帝。 紫宸殿萬籟俱靜,沒人敢說話。平日里為修個宮殿都能你參我,我參你,吵嚷半日的大人們竟齊齊患了啞病。武官們比之文官猶有過之,文官最多被拎出來出謀劃策,他們萬一得了陛下青眼打包被送去柳州,這可如何是好? 誰不清楚柳州如今是人間煉獄,去了與送死無異。 待昌同帝眼風掃過,文官都成了鵪鶉,武官更有甚者像患了多年風濕,站都站不住。 有一人分列而出,眾人俯首唯他能當萬一,能撐起搖搖欲墜的天。 那人每一步都踩在人心尖上,此時眾人方知,鎮國二字之含義。 何為鎮國大將軍! 羅青山走到高命官身前單膝跪地,親手替他闔上眼皮,擲地有聲道:陛下,臣愿領兵去柳州。 昌同二十四年,圣有旨。 特令鎮國將軍羅青山為征北將軍,率除皇城禁衛軍外所有人馬,前往柳州,誅滅蠻夷。 罪臣樊震岳,棄軍而逃,罪無可赦,株連九族! 第122章 訣別(一) 青天白日里一聲滾雷擾了無數人午夢,田婉抱著貍奴倚門而望,身上批了件火紅的披風,她眼神深邃不知在想些什么。貍奴被突如其來的雷聲嚇到,一口好牙咬在田婉雪白的腕子上,蹬著后腿想扭糖花樣想往外跑。 田婉像被定了身,既不覺得疼,也感受不到貍奴的掙扎,只望著正門方向,一眼萬年。 突然田婉手一松,貍奴順勢躍向地面,渾身都奓了毛,仰頭呲了聲,一揚雞毛撣子跑沒影兒了。田婉聲音壓得極低,將細微的顫抖藏得滴水不漏,回來了?給你留了飯,吃了再走吧。 正門處,羅青山雙手捧著圣旨進入府內,他一眼就看見了等在門后的人,那樣惹眼的紅,誰舍得瞧不見?羅青山哽咽一聲,竟忘了該邁哪條腿,他胸中藏著千言萬語卻不知從何說起,聲音抖得不成樣子:不吃了,都在等著我去點軍,柳州局勢刻不容緩 田婉打斷:讓我替將軍披甲。 羅青山剛要說好,眼一瞥看見了田婉腕子上新鮮的齒痕,想捉起手仔細看看,又怕自己傷了她,握著拳焦急道:都說了讓你別去抱貍奴,它養不熟!快快回去,我替你搽藥。說著又往空氣里輕輕吹氣,還疼嗎? 田婉冷笑轉身:不知養不熟的是誰。 羅青山僵了片刻,又提步跟上。 這副戰甲還是當年,你因頑劣不堪被羅老將軍送往蒼州我父親麾下磨練,你方來蒼州也同歲安一樣,狂悖不馴,一身少爺臭脾氣。田婉摩挲著鐵架子上掛著的銀黑色戰甲,指尖觸過激起陣陣寒涼,一來就和將士們做過一場,他們說你是靠著祖輩福澤作威作福的廢物大少,你則說西涼鐵騎浪得虛名,不過自吹自擂的一群軟蛋,田氏乜了眼羅青山輕笑道:錯了,你可不會浪得虛名,自吹自擂這樣的詞。 你說的是一群胯下二兩rou都被訓服帖的軟蛋子,西涼鐵騎該叫西涼軟蛋。 羅青山摸了摸鼻尖,古銅的皮膚上飛了一摸紅。 田婉輕而易舉的提起戰甲,一件一件替羅青山穿上,我父親曾和你打賭,說歲末軍演你如果能壓過你口中的軟蛋子們奪得魁首,他就讓他們將軟蛋二字題在面上,還會把鎮軍之寶寒鐵玄甲,贈與魁首。 上身穿戴完畢,田婉捧起頭盔,羅青山配合的彎腰低頭,身上銀甲發出陣沉悶的碰撞聲。 喀,頭盔戴上,田婉凝視著羅青山壓在盔沿下的雙眸,你可還記得后來? 羅青山兩手攬在身前人腰上,把人往懷里一帶,悶聲道:我記得,我都記得,如何敢忘。軍演時我擊敗了臺上所有人,自詡不可一世,這時岳父身后傳出道清脆的少女音。 哪來的莽夫,不過撂倒幾個不成器的小將,就想在我兵馬大元帥跟前耍威風?前菜完了,正席才要登場!小賊,你敢不敢與我一戰!羅青山掐著嗓子想模仿記憶中的少女聲,可惜人家是脆鈴,他是破鑼一把,半點挨不上,反而滑稽可笑。 田婉被逗笑了,一伸手往羅青山腰間探去,粗人一身都硬梆梆唯有腰上這一塊rou,最軟。入手卻一片冰涼堅硬,田婉指尖懸在半空,又默默收回,靠在羅青山胸口上,數著心跳聲問道:再后來呢。 羅青山起了興致,更加賣力的模仿, 你又是哪來的小女子,居然敢擅闖軍營!這里是男人們待的地方,小女子快回閨房繡花吧,擦著碰著了可沒人來哄你! 誰是小女子要打了才知道! 最后呢? 最后我被兵馬大元帥打了個落花流水,潰不成軍,兵馬大元帥才是當之無愧的榜首,誰料岳父卻將玄甲給了我,提著槍把大元帥攆出了軍營??擅Х虿幌肜㈩I玄甲,又尋了個機會將玄甲還給它真正的主人。 田婉退后半步,指尖點在甲面上:寒鐵玄甲,以天外奇石所蘊鐵芯加之萬載寒潭所淬銀面所鑄,重九鈞,合二百七十斤,能升能縮,能長能短。刀槍不入,水火難侵,是當世第一寶甲,兵馬大元帥的寶甲。 此番是借你的,你需親自帶回來還給兵馬大元帥。 婉娘,我羅青山目光逐漸由猶豫轉化為堅毅:柳州事,家國事,我義不容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