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49)
火光跳了跳,紅蔚蔚的,她又攏了攏衣領子,在外頭染上的寒氣被火逼了出來,喚醒僵硬四肢這才重新活過來,狠狠打了個擺子。 小姑娘放下棋盒,拿了件大披風搭在流羅身上,又忍不住數落,你這是糟得哪門子罪,分明最不耐寒,還盡撿著輕薄衣物穿。 流羅往捧著手哈氣,依然毫無形象地蹲在地上,圓月你去問問寸心,看沒看清楚羅錦年帶來的另一人是誰,她們又說了什么。頓了頓又想到寸心手破了的事,抬手指向妝奩,把我新調制的玉肌膏帶去給寸心,讓她好生養著,這些天都不用再見客,年后再說吧。 不過破了塊皮,陣仗大得像斷了手。 風雪樓明面上的主人是慶mama,眼下看來卻是另有其人。 叫圓月的小姑娘應了聲,找到玉肌膏出門尋寸心去了。 待回來時,一撩開簾子便見流羅已經換了身裝扮,一襲青黛流仙裙,頭發用同色發帶松松攬著,面容淺淡,眉眼淡漠。 衣角都透著仙氣。 斜靠在引枕上,襯地滿室生香,月華亂灑,仿若神仙妃子,如入仙宮琳瑯。 人都走了,裝給誰看?圓月撇撇嘴,日日見,時時瞧,還不知你是啥人嗎,現在想挽回形象,也太遲。 問清楚了,寸心說跟著羅錦年來的是傅丞相的兒子。他們今日以寸心琵琶音為遮掩,說的是退親之事。她心里編排歸編排,嘴上倒沒誤了正事。 流羅輕笑一聲,傅御梟雄人物,兒子卻婦人之仁,殺人滅口都不會,莫非是真覺得寸心什么也沒聽到。傅丞相如今位極人臣,有人懼,有人敬,但她一小小女子居然直呼其名,多有調侃之意。 娘子是巴不得寸心死那兒?圓月嗔道。 流羅端起茶碗抵在唇邊,也不喝,借著茶碗擋住圓月視線。 圓月頗有些無奈,抖手變出張臟污布料遞給流羅。 這是?流羅放下茶碗,翹起小拇指捏過來,滿臉嫌棄。 這布料不知是在泥地里滾了多少圈,沾的灰抖一抖足有二兩重,依稀還能看出藍色的底料。 石相公送回來的。 流羅神情一肅,嬌矜氣散了干凈,抖開布料細看起來。 片刻后,狠狠一攥拳頭,眼睛亮得可怕,喃喃道:機會來了。 圓月急得抓耳撓腮,迫不及待地問,石相公說了什么?他一去多年無音信,平白叫人憂心。 他被禿馬部扣住了。流羅已經收斂好情緒,甚至起了逗弄心思,故意慢吞吞地說。 圓月果然更急,手心抵在榻上,脖子前抻,整個人都快埋在流羅身上,禿馬部?他真找到了?然后呢!然后!禿馬部是不是當初南疆 流羅又賣弄一番,見逗得狠了才說道:你想的沒錯,石相公信上說,傳聞無誤,禿馬部內有一支確實是南疆逃難去。擅醫,擅毒,不過由于種種原因,這一支人口凋敝,如今只剩下幾名稚子。 果然沒人了嗎圓月從流羅身上滑下來,語氣落寞。 她低落片刻,又問道:他們為何扣住石相公? 流羅精致的下巴崩緊,目光灼灼,石相公說狄戎大小部落已被狼王多吉暗中整和,群狼共主誕生。并且他發現狄戎有練兵儲糧之象,恐意在禮朝。 噗通! 圓月跌在地上,駭然道:要打起來了,要打起來了! 莫慌,流羅下榻將她攙起,你可知石相公這信是何時寫的? 圓月攀著流羅小臂站起,三魂七魄都被震飛,聞言只是木訥地應和,何時? 昌同十九年。 四年前?圓月又滑了下去,片刻后捂著胸口慶幸道:還好還好,這么久都沒打過來,石相公相必是看差了。 真是誤判嗎,那狄戎為何扣下石相公?流羅攥住布料踱步到窗邊,紙糊窗戶擋不住風,冷風嗖嗖往里倒灌。她推開窗戶,仰頭看著天色,自語道:又要下雪了。 今年冬日是近十年來最冷,方入臘月已經下了小十場雪,塞外牛羊想必又凍死不少。 打還是不打,便看來年開春。 圓月又找到個安慰自己的理由,走到流羅身側學著她看天,娘子你也別太憂心,若草原上真有動靜,再如何小心也瞞不過上頭大人們的耳目,上京這些年也沒聽誰說起,相必狄戎欲要進犯也是沒有的事。 外有仇寇,內有國賊。上下欺瞞,自然沒有動靜。流羅意有所指地說。 圓月眉頭一擰,將上京城排得上號的高官都數了一遍,最后一拍腦袋,我知道了,是羅家!看著就不是好東西!她對羅錦年印象不好,先入為主的認為羅府也是一家子糟粕,毫不客氣地將國賊帽子扣在羅家頭上。 你想誰也不該想到羅家身上,流羅擰著圓月耳朵訓斥,若國將不國,羅家兒郎便是禮朝最后一道防線。 圓月掙開作亂魔掌,捂著發紅耳尖反駁,羅家若真有娘子你說的這般好,那為何會養出個羅錦年!怨不得她,且不提羅錦年這些年在上京人盡皆知的好名聲,就是他欺負樓里姑娘這件事,在圓月這兒,就和仗勢欺人的惡犬無異。 羅錦年目前確實不像樣子,流羅認同點頭,緊接著又話鋒一轉,但他將來成不成樣子,可不是你個小丫頭能下定論。 凌兒心氣高,世上沒幾人能讓他放在眼中,但對羅錦年卻上心,你說羅錦年若真是個草包,凌兒怎會與他稱兄道弟? 圓月被擰了耳朵,又聽流羅替羅錦年說話,心里不服氣得很,嘀咕道:還不都是當年從石相公那聽來,如今一口一個凌兒叫得倒是親熱。 第96章 將雨(二) 已過臘八,出了風雪樓再過一轉角,有百姓推著獨輪車售賣自家熬制的臘八粥。 宋凌與羅錦年因著臘八時還在青葙莊,接連的白事沖散了年關喜氣,自然沒吃得上臘八粥。 空氣中浮動著甜膩的棗香,和五谷味,羅錦年鼻尖抽動,起了興致。走到獨輪車前,隨手扔下好大一塊金錁子,砸得咣當一聲響。 來兩碗粥。 小販愣了愣,盯著在案板上滾來滾去的金錁子兩眼發直。 來一碗就行,宋凌上前收回金錁子,又放了兩枚銅板在案上。 羅錦年在旁邊瞧著,宋凌將金錁子收回小販也不見著惱,看金錁子的眼神復雜極了,有渴望,有留連,但更多的是如釋重負。 他頓覺不是滋味,冷哼一聲,不識好歹。連帶著宋凌遞給他的粥也不受待見,被遺落在風中。 原本是見小販衣著破爛,想日行一善,卻不想人卻不領情,倒顯得他多事,平白壞了心情。 宋凌見他走遠,也不著急趕上,又多給了兩文買下裝粥陶碗,一起遞給了蹲在街角行乞的乞兒。 守著伶仃乞兒將熱粥灌水樣嗆進咽管,才起身去尋羅錦年,他從來都清楚,羅錦年的天真近乎殘忍。羅錦年施舍的仁慈,只是隨手為為,完全不考慮被施舍者是否想要,是否要得起。 施舍了,你就必須千恩萬謝的領著。 來兩斗梨干,這個,還有那個都包起來,羅錦年站在蜜餞鋪子里,看似挑挑揀揀,眼睛卻一直瞟著門外,熟悉身影出現在視野盡頭,才偏過頭,作一副認真挑選模樣。 聽著逐漸靠近的腳步聲,與耳邊輕微的呼吸聲,羅錦年松了口氣,追上來了。 他又取出鼓囊囊荷包,慢條斯理地抽開系子,曲指探入其中拿出塊金錁子。剛想扔給快流哈喇子的掌柜,又像是想到什么動作一頓,最終將金錁子推回荷包,搡了搡身側宋凌悶聲道:你來付錢。 宋凌正在將過于甜膩的蜜餞挑出,這一大包的蜜餞買回府,難免盡落了芊玉肚子,她從小就嗜甜如命,上月剛壞了牙,再不能吃太甜。 猛地被搡一胳膊肘,挑好的蜜餞又掉了兩塊在油紙中,他耐心地拾起,兄長自結吧,你不是帶了銀錢出來? 羅錦年來了脾氣,埋怨道:方才你不嫌棄我大手大腳,敗家嗎,現在又讓我自己給,你不怕我再給金錁子出去?他想,宋凌在將軍府養這些年,還是改不了小家子作風,不就一金錁子?也值得他特意拿回來,實在丟不起人。 你是這樣想的?宋凌愣了愣,自己結了賬,一手提著綁在油紙包上的麻繩,一手拽著羅錦年胳膊往外走。 掌柜的眼看到手的金子飛了,看宋凌的眼神那叫一個幽怨,看羅錦年又變了變,眼神能拉絲,只恨自己不是俏姑娘,勾不回公子的心。 待出了門,羅錦年自然的接過一大包蜜餞,那你說你是怎樣想的? 宋凌原不會對羅錦年解釋這些,但又想到此前對羅錦年的冷落,心里有些欠疚,解釋道:賣臘八粥的百姓,無權無勢,形單影只。你給他金錁子,我知你是有心幫他,可他卻沒命享。 哦,羅錦年訥訥的哦一聲,他倒沒想如此多,不過他心里不掛事,轉一轉也就過去了,邊走著又邊問話,你同流羅到底講了些什么?說著將麻繩掛在胳膊彎上,曲起兩根手指比劃著,你們待了有足足一個時辰兩刻鐘! 眼見再過兩條街就到朱雀街,宋凌有些焦急,他不想羅錦年這樣快回府,見羅錦年提起話茬子他也樂得打太極,反問道:你怎么不先說說你與明心在風雪樓做什么? 你怎知道我和明心?羅錦年驚了驚,一對貓曈睜得溜圓,不敢置信地看著宋凌,你還真能算命啊。 他梗了梗,不斷盤算到底是替兄弟保密重要,還是問清楚宋凌到底和流羅說了什么重要。最后他替自己尋了個理由,傅秋池這廝早就同宋凌說過退婚之事,想來是不介意讓宋凌知道的。 這樣一想,他瞬間有了底氣,對,這不算泄密。 宋凌見羅錦年垂首不語,了然笑笑,他本就沒真想知道他們說了什么,羅錦年與傅明心多年情誼,定不會告知他,他只是尋個話頭拖一拖。 他說要退親。 突然響起的一句話讓宋的凌心狠狠跳了跳,他沒料到羅錦年真的告訴他,也沒料到這兩個壞種湊一起,又舊事重提! 他一把掐住羅錦年腕子,冷冷道:你可記得答應過我什么? 羅錦年錯開眼睛,不敢看宋凌,他難得的有些心虛,支吾著:自然記得,但秋池想了個萬全的法子,說著他膽氣壯了,身為兄長委實不該被宋凌嚇住,大聲道:他可是我兄弟!我當然要幫他! 什么法子?宋凌聲音急到變調,他實在不放心,傅丞相哪里是好相與的,若羅錦年真分不清輕重跟著傅秋池攪黃了婚事,那 傅秋池是傅丞相兒子,虎毒不食子,但羅錦年呢?哪怕將軍府權勢滔天,一只手就那樣長,總有夠不到的地方,他真怕 那你得先告訴我你與流羅說了什么,羅錦年見宋凌著急,心里得意,小尾巴都快翹上天。難得的幾分機靈全朝宋凌身上使,討價還價起來,你先說,說了我就告訴你。 宋凌捏著羅錦年的手一松,你可還記得當年皇覺寺,有人派死士混在狄戎人中刺殺我之事。 自然記得,羅錦年尾巴翹得更高,畢竟當年救下宋凌是他干過的缺德事里,唯一值得稱道的,也是宋凌對他態度改變的開始。 他恨不得每日在宋凌面前念上百十來次的豐功偉績。 幕后之人是大皇子。哪怕周邊無有行人,宋凌也墊著腳湊到羅錦年耳畔,聲音極低。 說完,他腳后跟放平在地面上,觀察羅錦年神色,等到羅錦年小腿一動,宋凌眼疾手快地把住他小臂阻止他撒蹄子狂奔,沉聲道:告訴我你和傅秋池的法子。連明心都不喊了。 羅錦年都快氣撅過去,耳邊盡是轟鳴聲,望著玄武街方向咬牙切齒道:他不舉。 第97章 將雨(三) 不舉,倒也確實是個好法子,若傅秋池不舉的事在上京傳開,不論是真是假。凡是要臉皮的人家都不會再將女兒往火坑里推,要真為了攀附傅家連臉都不要了,是會被人背后戳脊梁骨的,而禮朝士大夫最愛惜羽毛。 放出不舉消息,坐等王家上門退婚,損毀的只會是傅秋池名聲,于王娘子無礙。 也正是因為不舉,林小娘子才有進門的機會。 宋凌心里想著事,手上力道一松,稍不注意羅錦年就撂開蹄子,撒歡樣兒沖出去。他忙不迭趕上,又拽住羅錦年,你做什么? 夜深,就這一會功夫喧嚷長街已經沒剩下幾人,收攤的收攤,歸家的歸家。連方才買蜜餞的鋪子也放下了門板,在檐角突出的鐵鉤上掛上風燈,供路過人照明用,替發奮學習照亮前路。 這是禮朝明文規定,凡有鋪面的商戶,有地契的人家,入夜熄燈后都得在外檐角掛上風燈,燈油錢每季度憑地契在官府支領。 燈影幢幢撞入人眼,又有細碎流光逸散,羅錦年瞥見視線盡頭的宋凌,放慢腳步任由他追上,聽見問話從鼻子里哼出一個單音當做回應,哼,做什么?去尋宋承熙算賬!我尋思著是哪家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對羅府下手,原是這孬種。 你與他相識?宋凌聽羅錦年口氣,直呼皇子名諱,話語間熟稔,似是早就相識。他想到大皇子生母余貴妃娘家在蒼州,而田氏娘家田國公府也在蒼州?;蛟S這兩家有些聯系,羅錦年也正因這層關系才與大皇子相識。 果不其然,羅錦年又冷哼一聲,掙開宋凌按在他小臂上的手,認識,他母妃余娘娘與我娘是手帕交,幼時也曾與他來往。 他只頂了個皇子的名頭,膽子卻比藏在溝沿里的隱鼠強不了多少,宮中連個稍有權勢的太監都能欺了他去。我看不慣他戰戰兢兢作派,沒再來往。越大越沒出息,這些年閉門不出,真成了隱鼠。羅錦年很看不上宋承熙,說話時總是輕蔑。 宋凌:大皇子母妃乃是堂堂貴妃,就憑母妃的體面,宮中何人敢欺他? 宋凌,你是真清楚還是裝不懂?羅錦年嘴角勾起一絲譏誚笑意,不知是在笑宋承熙還是在笑別的什么人,余娘娘是進宮來做活菩薩的,娘娘可不是貴妃,她是統御中山王舊部的活兵符人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