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46)
一時靜默。 半晌,杜春杏擰著細瘦的腰桿背對宋凌,幽幽的說:郎君有何事直說便是,妾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只望你能記得承諾,保妾平安。 宋凌對命途多舛的女子總是多兩分憐惜,或許是因為被他毀了一生,又毀了他一生的生母。又或許是因為被困在高宅深院,折斷羽翼的養母。盡管這點比起他的黑心肝來說少得可憐,但也足夠他施舍不值一提的溫柔。 我想知道嫵娘的下落,青葙村王獵戶家的娘子,她應該是被二嬸帶走。 而眼下最溫柔,是別提及茵奴之死。 茵奴從不會讓我瞧見這些事,她從不會告訴我,她總說我是娘子,生來就該享福。杜春杏答非所問,反而輕笑著數落起茵奴,說她的自作主張,說她常說自己是下人,卻把主子管得死死的。 宋凌靜靜聽著,并未出聲打斷。 杜春杏數落完,才想起回答宋凌,我雖對茵奴做的事不大了解,但依她的性子,那嫵娘想必是不活了。 嫵娘是用來制衡兇徒的把柄,娘子不妨再想想四嬸有何地能藏人?宋凌不動聲色的反駁嫵娘已死的猜測。 你不夠了解她,茵奴有一看家的本事,尋常人的聲音只要她聽過兩三次都能模仿,以此穩住兇徒不是難事。 宋凌擰眉沉思,他想到一事。他會與古丘巴勒見面,進而去往青葙莊,追根究底是風雪樓流羅送來的一紙書信。 流羅說書信是嫵娘托她轉交,既然嫵娘早已被茵奴殺了,那她又怎能往風雪樓送書信。 流羅在說謊,她又為何說謊? 風雪樓,流羅在這件事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流羅說的真相指得是青葙莊的真相嗎? 其中迷霧重重,還需往風雪樓去一趟。 既然得知嫵娘很可能已經死了,宋凌不打算多停留,待二嬸遺體安置妥當后我會派人接娘子前去,另外,府中危機暗藏為了保證娘子安全我會讓人留在娘子身邊。請娘子好生調理身子,時機成熟自有人接娘子去解毒。他又叮囑了幾句,便準備離開。 凌兒。 宋凌一怔。 杜春杏仍背對著他,茵奴曾送信回莊,說府中來了個小孩,小小年紀裝模作樣的看著就不討人喜歡。 她信上總提起你,說你穿君子皮,沒生君子骨。但我知道她是極喜歡你的,這些天我看著你,果然和她說的一模一樣。算我多嘴吧,瞧見她喜歡的,我忍不住想提醒兩句。 你和茵奴太像了,一樣聰明絕頂,一樣冷心冷肺。你們這種人,只能為自己而活,萬不可對旁的什么人心軟,心一軟就有了軟肋。茵奴若不為我計,為我算,以她的才智,去哪兒活不得。正是她有了軟肋,才落得個埋骨青野的下場。 是我是我誤了她。掩在厚厚云層中的冬陽,半死不活的賞了個臉,將冷颼颼的殘光打在杜春杏身上,映出伶仃的影子。 宋凌斜指地面,掘地三尺可見蟬影,幻焉?真焉? 杜春杏終于轉過身,面上卻不是宋凌猜想的涕淚滂沱,只是白得像輕透紙人,我吃過的鹽比你個小崽吃過的飯都多,還怕我想不開?放心吧,我這條命是茵奴保下來的,她想我活,我自然得活地舒心。她走近宋凌親密地擰了下他胳膊,調侃道:倒生了兩根君子骨,茵奴看人不準。 什么叫君子皮,君子骨?宋凌臊紅了臉。 他心說,君子不與女子計,轉身就走。 孤鶩院,正負荊請罪的護衛半點不敢松懈,他眼睛瞪得比牛大,耳聽六路眼觀八方。守在院門口,誰敢往院里多看一眼,保管得他呲牙咧嘴的一頓呲。 路過的丫鬟仆婦們直呼失心瘋。 二夫人已死的消息竟然真的被暫時瞞了下來。 護衛眼睛尖,老遠就瞧見有人直直往孤鶩院來,連個彎都不帶拐,好大的狗膽!他一撩袖子準備上前問候下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走近一看,電光火石間他換上副諂媚笑臉,油得能炒菜,二少爺您交代的事,屬下就是肝腦涂地也得給您辦得漂亮。他拍了拍胸脯,兄弟們都在院中,沒外人靠近過。 還沒等宋凌發問,他就邀功似的將自己的豐功偉業大肆渲染。 也不知看個門有甚么好吹噓的。 莫非守的南天門? 宋凌推開侍衛,提步進院,警告的看了眼跟上來的護衛,接著看門。 里面看守尸體的護衛分成兩波,一波繞著茵奴尸體所在的正廳巡視,一波守著院子里丫鬟的尸體。 倒也都聽了指使,沒動尸體。 護衛們一見宋凌來了,自發的排成兩列,掙表現樣站得筆直,個頂個的英武。 兩個大活人,都是在他們眼皮子底下自盡身亡,何等失職!死的還是二夫人! 他們提心吊膽的守著尸體,生怕主子將他們全部剁碎了喂狗。 如今看見宋凌沒發作的意思,才略微松了口氣。 嘿,二少爺果然是一等一的和善人。 第89章 千劫(五) 宋凌先在女婢尸體旁繞了幾圈,據侍衛說她是伸長了脖子自個往刀鋒上撞,打定主意不想活了。 女婢瞧著也就十三四年歲,花一樣,脖子上卻開了道尺長口子,倒在地上無力往后翻折,暗紅的血水順著地板縫隙滲入黃土。 有淡淡的血腥味。 這嘴怎么鼓起來了?宋凌眼睛利,掃了幾圈便瞧見女婢腮幫子嘟囔著,被頂出個圓鈍凸起,就像含著什么東西。 他略一猶豫,指尖在袖口來回探出,終究還是對自己下不了狠手。捂著鼻尖,輕咳一聲。 有見機快的已經湊了上來,觍著臉措手:少爺你有什么吩咐? 摳出來。宋凌指著女婢緊閉的嘴巴言簡意賅道。 見機的臉一僵,是。 片刻后,見機人兩手沾滿濕答答的粘液,捧著根斷掉的小拇指,忍著惡心,她想把這物吞下去,沒料到死太快卡在喉嚨里,后面酸水上涌,反上來。 小拇指和正常人的有些不同,骨節生得格外修長,盡管少了一節指骨也有尋常人長短。 很有辨識度,宋凌神色一動,抬頭看向內院,茵奴半躺在小幾上。女婢一來,不一會兒茵奴便自盡身亡,世上哪來如此多巧合。 女婢沒有靠近茵奴的機會,更別提說上一句話。但她身上帶的東西卻能讓茵奴看見,比如這個有辨識度的斷指?女婢急于銷毀的斷指? 是誰的? 只有一個人,杜少傷! 以宋凌的城府也忍不住在心中罵道,一群飯桶! 杜少傷的手指都被砍斷,顯然杜少傷已經落入敵手,然而他派去跟蹤杜少傷的人卻半點消息也沒傳回來。 不作他想,不是一道被擒住,就是已經命喪黃泉。 正巧這時,同羽臉色焦急的從遠處跑來,還沒到跟前心緒不寧的吐息已經噴灑在宋凌耳邊。 少 宋凌冷著臉打斷,莫亂了章法。他手一壓示意護衛全部靠攏過來,吩咐道:告訴主母,二夫人去了,讓手腳麻利的丫鬟婆子來替收拾二夫人收斂儀容,都散開。 侍衛領命散開,宋凌這才顧上手足無措的同羽,杜少傷被綁了? 同羽愣了愣,他時常感覺自家主子有算命的本事,是。 遠遠綴著,看他們把杜少傷帶去哪兒,別起正面沖突,被察覺馬上撤走,他們既然能當著私衛面將杜少傷帶走,顯然不是你們能對付的。將此事如實報給父親,聽父親定奪。 孤鶩院一片兵荒馬亂。 同羽是訓練有素的鬣狗,禿鷹。能準確又及時的執行命令。但要他自己做主卻差了點,同羽缺了主心骨,是好兵,不是好將。 還缺了些火候,宋凌將同羽從頭發絲兒到剪指甲蓋都仔細分析了一遍。 分析完后準備回院換一身衣物去瞧老夫人,再與田氏商議下毒之事。 還有一事見宋凌要走同羽攏了攏袖子,擋在宋凌身前,手腳并用的比劃,大少爺不見了他頭越垂越低,幾乎埋進胸腔,聲音微不可聞。 宋凌腳步一頓,眼神陡然變得銳利,死死鎖著同羽。 他早知道羅錦年是個狗性子,聽不懂人話,更聽不懂他的話。羅錦年肯定不會乖乖待在青葙莊,這是肯定的。因此他調了快一個營的兵力將青葙莊團團圍住,還是讓他跑了? 屬狗還是屬兔子?慣會打洞! 宋凌又氣又急,連珠炮似的發問,怎么跑的?往哪去了?有人跟上沒?知不知道他去做什么? 主子你讓他們防著外面的,就疏忽了內賊。大少爺夜里瞞著他們偷偷跑去黃知翁院子打洞,借著原有的地道又多挖了幾丈,跑了。同羽不敢抬頭,大少爺功夫俊,靠太近會被大少爺發現,就一會兒功夫不察,他就不見了蹤影。同羽心中替同僚直喊冤,誰能想到窮講究又臭美的大少爺能放下身段去打洞??! 還真是打洞跑的! 宋凌氣得絕倒,沒一個讓人省心! 往哪兒跑了? 進了上京城,守在同福的人傳回消息,曾在同福旁邊的小巷見過像大少爺的人,剛想追上去就不見了人影。 同福?他莫非想單槍匹馬去端了狄戎老巢?宋凌深覺但凡是個人,會思考,就干不出這么缺心眼的事。但這人換成羅錦年,他又覺得合理。 羅錦年向來心里沒數,府中師傅,小廝沒一個敢下他的面子,將他吹捧得好似武神下凡,世間無敵手。 出門尋釁滋事,人人都懼他背后權勢,對他自然退避三舍,能忍則忍。 偏生這個不要臉皮的,將這一切全部歸結為自己超凡的武力。 平日里耀武揚威便罷了,真犯到狄戎頭上,他們可不管你是是誰家的小崽,不會照顧你顏面,說不得知道了是老對頭羅家的兒子,更要下死手。 宋凌黑著臉回院換了身騎裝,黑釘靴踩得嘎嘎作響,他去到羅錦年專屬的馬場,解下羅錦年小老婆樣伺候的烏云踏雪的韁繩,利落的翻身上馬。 烏云踏雪是一等一的烈馬,就連當初羅錦年也是挨了它好幾蹄子,摔了個鼻青臉腫才好不容易騎了上去。 平時也寶貝的不行,供祖宗似的供著,才勉強讓人騎一下。 突然被生人上了背,尋常馬駒都忍不了,何況是烏云踏雪。 它被養野了性子,平時除了羅錦年誰也碰不得,誰也不敢靠近,惹了他不高興準撅蹄子踹在身上,誰也吃不消。 抻著修長脖子長長嘶鳴,四只蹄子狠狠跺在地上,馬背高高揚起來,想將背上膽敢冒犯它的人狠狠甩下來。 宋凌兩腿死死夾著馬腹,上半身起伏不定,似洶涌波濤中的一葉扁舟。 聽話,他摸了下鬃毛,低聲警告。 烏云踏雪卻仿佛受到了挑釁,掙扎得更厲害,柔順的鬃毛生了力量,舞動地快打結。 宋凌單手攥著韁繩,另一手拔下插在烏發上的白玉簪。 噗嗤! 帶著欲要刺破內臟的狠辣,狠狠扎進馬背。 嘶!嘶嘶嘶! 第90章 千劫(六) 嘶鳴聲不斷,因為背上傳來的巨痛,馬匹掙扎的更厲害,誓要把罪魁禍首摔下來摔個頭破血流,才能消心頭之恨! 但那人就像焊在它背上,看著單薄無比,一蹄子能踹死七八個,但卻韌性十足。 一番拉鋸下來,反而是它先害怕了,無他,它能感覺到再掙扎下去,背上之人真的會殺馬。 感覺到烏云踏雪有服軟的意思,宋凌反而將簪子插得更深,此馬有靈,此刻若放松警惕,躺在地上的就是他! 宋凌俯下身,貼著馬脖子,簪子在皮rou中轉了一圈,冷聲道:別動。 束發的簪子沒了,滿頭烏絲潑墨般瀉下,淌在染血的淺銀色鬃毛上。 終是烈馬怕了狠人。 烈馬低下頭顱,嗚咽一聲以示臣服,宋凌拔出白玉簪子,血蝴蝶飛舞。 鐺! 簪子砸在地上,彈了彈,摔成兩截。 拉緊韁繩。 駕! 烈馬應聲而動,踏碎一地煙塵,往角門奔馳而去。 途中嚇壞丫鬟婆子無數。 一名提著針線盒子的小丫鬟遠遠瞧見一烈馬馳來,忙不迭拉著身旁同伴躲開,針線灑落一地。 丫鬟吃了一鼻子灰,望著烈馬離開的方向怔怔出神,她扯了把正蹲在地上撿針線的同伴,你看清沒,過去的是誰? 同伴啐了口,在草皮中摸索針線,翻了個白眼,心說,你不幫我找就算了,還要搡我,扎了手找你個小娘皮算賬,還能有誰,大少爺回來了唄。 我瞧著怎么像二少爺。 一路行至角門。 開門,宋凌拉緊韁繩,烈馬嘶鳴一聲停在原地踱步。 守門的自然認得大少爺的寶馬,想當然的以為坐在馬上的是大少爺,正打算上前說兩句漂亮話討個賞,又聽見句冷冷的,開門。 這聲音冷極了,是純粹的命令。 守門的不敢置信的揉著眼珠子,太陽打西邊升起來了?他一時不知該驚奇二少爺也學會了縱馬的紈绔作派,還是驚奇大少爺的小老婆讓別人騎了。 宋凌平日里倒也愿意裝出個謙謙君子的模樣,對下人也溫和有禮,可今日他只要一停下來便被怒氣點燃,腦海中不斷浮現羅錦年躺在血泊中的一幕幕。 啪! 他一揚馬鞭,狠狠抽在守門的腳邊,開門。 好,好,好,守門的一個激靈,忙不迭推開角門,眼瞅著大少爺小老婆消失不見,舔舐著手背上被馬鞭擦出的血痕,心里不住的犯嘀咕:吃火藥了? 同福賭坊在的一整條街都是做賭博的買賣,背后各有勢力支持,百姓們給這條街取了個渾稱,人不入,鬼不出鬼人街。好人不會進去,進去了不成鬼出不來。 是游離在律法外的灰色地帶,平日里弄死個把人都算不上事。負責這一片的京官收足了好處,對此處暴行視而不見。 曾經也有愣頭青不知死活的想為生民立命,管了鬼人街的閑事,結果隔天愣頭青的一家老小便被入室搶劫的兇徒斬首,無一存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