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31)
昨日李蒙本不想來莊中,是他懷疑李蒙與狄戎有關系,想將他們困在莊中問出老爺下落,可如今已經明了李蒙與狄戎無關,那不管他目的為何,都與他無關。 后夜,宋凌踩著薄霜,同羽跟在身后,兩人一路無言,進入客院后,身后的幾條小尾巴再不見蹤影。 宋凌眸光一閃,看來這青葙莊只是不想他們隨意走動,并無窺探之心。 入偏廳,碎瓷片鋪了一地,掛在窗上的幔子被人暴力扯下,活似受盡凌辱的小姑娘,無力縮在角落。 桌椅板凳無一幸免,東倒西歪,缺胳膊少腿,連一個完整的都找不到。 整個偏廳仿佛被賊人洗劫過一遍,同羽身子瞬間緊繃,張開兩臂將宋凌擋在身后,警惕的打量周圍。 宋凌拍拍他肩膀,示意他先出去,同羽又焦又急,但不敢違抗宋凌命令,再三審視偏廳后咬著牙不甘心的退到門外。 嘎吱 地面全是瓷片無從下腳,宋凌仿佛一無所覺,踩在瓷片上步步往前。 繞過一座起隔斷作用的大座屏,眼前出現一張梨木軟榻,羅錦年正躺在榻上,榻邊放一小幾,一只黑色靴子踩在上面。 另一只腿支著,兩臂枕在腦后,雙眼緊閉似乎睡著了。 顯然廳里既沒來盜匪,也沒起大風,這狼藉一片全是羅錦年的杰作。 宋凌嘆息一聲,緩緩道:別鬧脾氣了,我都告訴你。 羅錦年眼皮倏的打開,露出藏在下面的一對剔透寶石。他向來藏不住心事,心里想什么全被那對漂亮貓曈出賣的干干凈凈。高興時流光溢彩,叫人不敢直視。不高興了就黯淡無光,讓人想把一切都給他,只要他能笑一笑。 若是憤怒便如同現在這般,是熊熊燃燒的烈焰,可仔細看看,烈焰的陰影里分明藏著三分委屈。 他陰陽怪氣道:告訴,告訴我什么。獨玉向來坦城,莫非還能有什么事瞞著我? 你不是要我惹人注目嗎,看看這。羅錦年緩緩起身,順手撈起一只幸存花瓶擲向地面,看看這還滿意嗎? 又是一陣脆響。 同羽守在在門外眼皮跳個不停。 夠不夠?不夠的話。羅錦年圍著宋凌轉了一圈回到小榻邊,重重踩在榻上,力道之重讓小榻發出一聲不堪重負的呻吟。 把這個也加上? 宋凌一言不發,只靜靜看著羅錦年泛紅的眼眶,看著他發泄情緒,心臟像被小針扎了下,不痛,只是有些澀。 這是真生氣了。 他上前兩步靠近羅錦年,一手繞到他腦后,指尖搭在他頭發上,一下又一下的撫摸。 兄長,是凌做錯了。 羅錦年吃軟不吃硬,他比誰都清楚。 第56章 百相(五) 那日在密室,先生曾這樣說過。 錦年他性子強勢天真,沖動易怒,也不是個會服人的,他驕傲慣了,你與他同往定生矛盾。 府中功夫比他好的也有,你為何要選他? 宋凌在心中答道,因為我想報復他,報復他讓我在風雪樓沒臉。 可他清楚,這是謊話。他當慣了假人,真實想法連自己都不甚清楚,騙別人,也騙自己。 然而現在,他的心不愿再撒謊,明燭照高堂,藏在角落里的真實想法暴露無遺。 想報復羅錦年是有的,但更多的,他只是想與羅錦年在一起。 只有同他在一起,他才能感覺到自己是個活生生的人,會因羅錦年挑釁而生氣,會因為他吃癟而竊喜。 他是人,不是生母口中不堪的怪物。 嫵娘確實是王獵戶娘子。宋凌邊安撫羅錦年情緒,邊肯定了他先前猜測。 羅錦年一把拍在宋凌手上,退后兩步,語氣不善的重復宋凌先前之言:王獵戶不可能有能力替嫵娘贖身,替她贖身之人當是權勢滔天讓風雪樓無法拒絕。 宋郎君這是自己打自己臉? 宋凌將泛紅的手背藏在衣袖中,嘴唇翕動,但最終什么也沒說。 你只有這一樁事騙我嗎,這些天你樁樁件件又瞞了我多少?夜里總和同羽私會你當我不清楚?宋凌,我不是真的傻,不是真的什么都察覺不到,我只是在等你親自告訴我!可為什么到了現在你還要瞞著我!我在你心里連同羽都比不上嗎? 同羽是下人!而我是你手足,是你兄長,我們是血脈至親,你有什么事不能告訴我!羅錦年視線下瞥,目光飛快從宋凌衣袖上略過,眼中懊悔一閃而逝。接著五指收攏成拳,厲聲質問。 宋凌清楚,羅錦年是最難飼養,最難哄,最嬌貴的波斯貓。他生氣了,你越哄越放低身段,他越是來勁。你若不理他,任由他自己發泄情緒,反而效果更好。 私會不是這么用的。宋凌幽幽道。 你! 王獵戶真名古丘巴勒,乃狄戎捏古斯右狼主,地位尊崇。也是八年前皇覺寺刺殺一事主謀。宋凌趕在羅錦年發怒前面不改色的甩出驚天消息。 他神情平淡,就像在說村頭老丈,而不是捏古斯狼主。 ???羅錦年既怒且驚,一時忘了言語。 當日風雪樓中,流羅轉交給我的信件,有人約我前去會面,與我見面之人正是古丘巴勒。 難怪你能肯定王獵戶就是狄戎余孽,你一開始就找到了古丘巴勒,此行目的還沒開始就已經結束。羅錦年正如他自己說的不是真的傻,明了古丘巴勒早自行送上門來,他心領神會道:你另有目的? 表面上是尋找狄戎余孽,實則另有打算。 宋凌點頭:古丘巴勒藏匿上京周邊多年,次次都能避開將軍府搜查,一次可能是巧合,那兩次三次十次百次呢? 宋凌目光冷厲,猶如利刃淬冰:府中定有內應他便是襄助古丘巴勒藏匿的幕后之人,這jian細藏得極深,先生多年來都抓不住他馬腳。此行他不知道古丘巴勒反骨已生,定會露出馬腳,這正是除去jian佞的最好機會! 娘知道這件事嗎?羅錦年疑惑道。 不知。宋凌搖頭,此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羅錦年怒火熄滅大半,轉而心中竊喜,他和宋凌身負重任,連娘也不知道的重任!一股使命感油然而生。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裝作漫不經心道:同羽知道嗎? 宋凌不解羅錦年為何一直提同羽,壓下疑惑如實道:亦不知。 頓了頓,他接著道:古丘巴勒言他也不知幕后之人身份,只是接到命令故意暴露身份,引有心人來到青葙莊,再夜襲探查之人。但傷人不是目的,真正目的是將人引到村中宿老黃知翁家中。 羅錦年恍然大悟道:難怪你今日與那老兒下棋,原來是想借機觀察他,可有發現異常? 并無,小院無有異常之處,僅黃知翁目前言行來看,他也只是普通老翁。是土生土長的青葙村人,此地被杜家買下后,他并未離開,而是成了杜家佃戶。未娶妻,未生子,七十余歲只離開過青葙村兩次。只有一點與尋常老翁不同,嗜棋如命。宋凌如數家珍般將黃知翁生平一一道來。 羅錦年聽得暗暗咋舌,一聲不響就把別人話套了個干干凈凈。他不由得同情起黃知翁,遇上宋凌這么個人精,被賣了都不知道,還樂呵呵請他下次再去下棋。 那為何要將人引去黃知翁家中?羅錦年疑惑道。 去看看自然就清楚,有人踩了圈套,幕后之人自然會做出下一步應對。宋凌看向羅錦年意有所指道。 羅錦年愣了愣,被看了個激靈,食指指著自己鼻尖恍然大悟道:你想讓我去? 宋凌默然,他本可以不告訴羅錦年真相,以羅錦年沖動的性子,古丘巴勒夜半來襲他定會跟著追出去,一腳踩進陷阱。而他可以藏身暗處,以羅錦年為棋子與幕后之人下這局棋。羅錦年知道真相反而增加暴露的風險,顯然得不償失。 可惜,正如羅錦年所說,他們是兄弟,是手足,是血脈相連的親人。羅錦年不是別人,是對他有救命之恩的兄長,終究是不忍心。 他與羅錦年相遇得太早,早到他還沒來得及徹底將柔情滅殺,早到他心門還未完全封閉。 羅府與羅錦年撬開了一條縫隙,堂而皇之地住進宋凌心里,成了他的親人,他的軟肋,他的柔情。 那我就去。羅錦年一口答應,半點沒有猶豫,理所當然道:同羽一個半吊子哪能成大事。頓了頓,不屑的輕瞥宋凌,接著道:至于你,更不用提。 宋凌沉默良久,突然走近羅錦年,仰頭問道:此行危險,你若不愿意那就此作罷,我們還有其它機會,用不著以身犯險。 羅錦年轉身抽出藏在書簍中的烏竺劍,手腕一抖劍鞘順著刀身滑落,咚咚兩聲,刀鞘落在他腳邊。 唰唰唰 一道白光打在他雙目之上,他單手握著劍柄在空中轉了個劍花,堅定道:魑魅魍魎,自當一劍破之,有何懼? 他沒問宋凌,古丘巴勒為何會告訴他這些,兩人合作的前提是什么,他又許諾了古丘巴勒什么東西,古丘巴勒又用何物做報酬。 他知道宋凌是將軍府的兒子,是他的弟弟,絕不會做危害將軍府之事。宋凌鐵了心做君子,絕不會做不利于大禮朝,不利于黎明百姓的事。知道這些就夠了,其它的無需去問。 所以古丘巴勒何時來?明日還是后日?我得好好準備。 宋凌躬身拾起劍鞘,語氣平緩不起波瀾:今夜。 嘎吱,嘎吱。 聲音從房頂傳來,像有貓從房頂掠過,發出細微聲響。 第57章 百相(六) 羅錦年頭頂正上方房頂裂開一個大洞,斷梁瓦片泄洪般砸落,他條件反射下撈起身側宋凌連連后退,退出煙塵波及范圍,烏竺劍斜擋在身前。 這就來了?他腦子還有些發懵。 一道穿著黑色夜行衣的人影出現在洞口,他單手抓住邊緣,身子下沉,像一只靈活的猿猴,輕巧落在斷壁殘垣之上。 他眼神銳利,瞬間鎖定羅錦年與宋凌,抽出腰間短匕,小腿后撤,身子前傾,以迅雷不及掩耳只勢直刺羅錦年要害。 羅錦年推開宋凌,手腕一壓烏竺劍擋住刺向下腹的匕首。 錚! 一道刺耳的金屬交戈之音響起。 難言的巨力從劍身傳到劍柄,再由手腕傳到全身,羅錦年虎口發麻,整條胳膊被震得失去知覺。他咬著牙,大腿向外分開,扎了個馬步,將恐怖的力量導向地面。 黑衣人變招極快且出手狠辣,招招攻向要害,猶如狂風暴雨永不停歇,羅錦年疲于應對狼狽不堪,如暴風雨中無助的一葉孤舟只能隨波逐流。他心中暗罵,這是做戲?這分明是要少爺的命! 但在外人看來他卻是占盡上分,打的黑衣人連連后退。 這是完全由黑衣人主導的戰斗。 巨大的動靜驚動了守在門外的同羽,他顧不上思考違反命令會不會受到處罰,一心只有宋凌安危。一腳踹在門上,大門搖搖晃晃倒下,廳中場景暴露無遺,他一眼就看見正打得不可開交,招招致命的二人。同羽更加焦急,在廳中來回巡視,直到看見宋凌好端端的站在一旁才狠狠松了口氣。 這時候他才注意到正在搏命的兩人中有一人是自家大少爺。他手腕一抖,一截劍尖從衣袖中露出,步伐后撤就要上前襄助羅錦年拿下賊人。 同羽。站在角落的宋凌突然輕喚一聲。 打斗依然激烈,只有戰圈邊緣的同羽仿佛時間停滯,露出的一截劍尖重新藏回衣袖,看也不看羅錦年直直奔向宋凌。 算了,左右主子不會讓大少爺吃虧。 羅錦年看似一路壓著黑衣人打,實則只有他自己知道有多憋屈,黑衣人且戰且退,退到他弄出來的大洞下,突然身子一歪悶哼一聲,仿佛不敵羅錦年。 他重重一踩地面,借力而起,從破洞躥出,落荒而逃。 羅錦年嘴角抽搐,也跟著追了出去。 宋凌朝同羽一使眼色,兩人也跟著追出。 這般大的動靜,自然驚動了守在客院附近的青葙莊人,有一人飛快往管事處去匯報情況。 另外三人對視一眼,將客院周圍團團圍住,其中一人正要取下別在腰間的鳴鏑射出箭頭,身旁同伴一把按住他的手,低聲道:管事吩咐過,不可鬧出大動靜。取鳴鏑之人也想起這茬,將鳴鏑重新別回腰間。 由于羅錦年與黑衣人是從房頂掠過,他們只攔住了走大門的宋凌與同羽。 站??! 宋凌無意與他們多加糾纏,吩咐道:攔住。 同羽領命而上與三人戰成一團,宋凌趁機突圍而出,直奔羅錦年與黑子人離去的方向。 羅錦年一路追著黑衣人,冬風刺骨,他握劍的小臂顫抖不止,一追一逃過了半刻鐘,黑衣人當著他的面閃身進入一座小院,再不見蹤跡。 此處分明就是宋凌與他提過的黃知翁家,古丘巴勒果然將他引到了此處,到目前為止事情發展和宋凌描述的分毫不差。 羅錦年停在小院不遠處,并未直接進入。小院極靜,燈不明,燭未燃,雞不鳴,狗不吠。細細聽來,連人的呼吸聲也無,院子的主人黃知翁和剛進去的古丘巴勒都仿佛從世間蒸發。 它像盤踞在夜幕中的兇獸,將所有誤入之人吞噬殆盡。 羅錦年咽了口唾沫,沒有魯莽的直接進入,而是從地上撈起一塊碎石子,握在掌間曲指輕彈,石子斜射進大打開的院門。 鐺鐺鐺。 一連串的碰撞音在夜色里格外清晰。 又等了半刻鐘,小院仍是靜靜,羅錦年這才小心翼翼的走向院門。 甫一進門,他一眼便看見靠站在院中樹下一動不動的古丘巴勒。 冬風卷起地上枯枝敗葉,一股血腥味順著冬風鉆入羅錦年鼻腔,他眉頭微皺。 哪來的血腥味? 又仔細打量一圈小院,沒有打斗痕跡,小院開闊,亦沒有能供人藏匿之處。 奇了。 盡管看起來沒有異常,他仍然被若隱若現的血腥味刺激的精神緊繃,半點不敢放松。 羅錦年曾有個暈血的毛病,被田氏逼著每日殺一只雞,殺了足足一個月,才有所好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