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44)
他的意識從暈倒的那一刻起, 便陷入了一片白色的虛無,好像是漂浮在云端之上。 裴如晝只覺得自己處在一個極其溫暖的空間, 周遭的一切, 都是柔和的。 裴如晝不知道, 也不想知道外界都發生了什么。 而就在這個時候,裴如晝的耳邊忽然出現了一點點熟悉的聲音。 這是 裴如晝聽到,不知何處傳來了一陣足尖輕輕踩過雪地的嘎吱聲,那聲音小且緩,一下子就讓人的心沉靜了下來。 晝蘭關的冬天很長很長,一年有一小半的時間,地上都有厚厚的積雪。 小的時候,裴大將軍總是喜歡早早叫裴如晝起來習武,而每一次遇到下雪天,裴如晝總是會賴在被窩里。大多數時間,裴大將軍不理會他的撒嬌,直接將他從被窩里撈出來。但是有的時候,他也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容裴如晝稍稍偷懶一會。 這是裴如晝小的時候,最好的記憶。 也正是在這個聲音出現的同時,裴如晝眼前的畫面忽然變了,終于不再是方才的一片虛無。 這里是他有一點疑惑地朝著四周看了一眼,晝蘭關? 裴如晝看到,自己的腳下不遠處,是一片已經被積雪完全覆蓋的花園。不知道什么時候,這里出現了一片寫滿了詩文的宣紙。 那宣紙上滿是蠅頭小楷,哪怕是裴如晝,也看不清上面究竟寫了什么。 于是他稍微猶豫了一下,并緩緩蹲了下來,想要看清楚這紙上的內容。 但是還沒有等裴如晝伸出手碰到那張紙,就聽到方才還小小的腳步聲忽然放大了有人走到了自己的身邊。 一個看上去只有八九歲的孩子,停在了裴如晝的身邊。只聽他笑著長出一口氣說:還好還好,終于把它撿回來了。 撿回來? 裴如晝首先因為這句話愣了一下,接著這才后知后覺的發覺來人的聲音有一點耳熟。 原本已經蹲在地上的裴如晝,慢慢地站直了身子,下一刻他忽然被眼前的畫面嚇了一跳這個出現在自己眼前的孩童,竟與自己小時候的樣子一模一樣。 不對! 他就是小時候的自己。 裴如晝想了起來,小的時候自己什么都想試上一試,他曾有一陣子喜歡讀詩抄詩。有一日下雪的時候,裴如晝又像往常一樣賴在了家里,而那一天也不知道是因為什么,裴大將軍竟然沒有再叫裴如晝。于是他便直接坐在了窗邊,一邊看著窗外的雪景一邊謄抄著詩文。 風乍起,原本放在桌上的詩全被吹了起來,接著像是春日的飛花般從窗中飄出。 裴如晝伸手想去抓,但張張詩稿還是從他指尖溜了出去。 于是原本打算在有火龍的屋子里呆一天的裴如晝,就這樣披著一件厚厚的披風,向著屋外奔去。 他就這么頂著侍女們的驚叫,快步跑過花園,終于抓到了最后一張詩稿。 松楸遠近千官冢,禾黍高低六代宮。[1]孩童時代的裴如晝,就這樣窩在雪地里,將詩稿上寫的東西輕聲念了出來。 這一句詩,按理來說是兒時的裴如晝沒有辦法理解的。 但是不知怎么回事,在重新看到它的那一刻,這句詩就這樣烙印在了裴如晝的心間。 往后幾年,裴如晝將這一句詩紋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兒時的裴如晝,將謄抄的詩稿撿了起來,而同在這個時候,又有一陣腳步聲從不遠處傳來。裴如晝忍不住順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 爹爹? 裴如晝沒有想到,自己竟然看到了年輕時候的裴大將軍。 許久不見裴大將軍,裴如晝的心中下意識生出一陣欣喜之意。但是下一刻,裴如晝的心忽然冷了下來。他想了起來,裴大將軍不是已經陣亡了么? 盡管去過許多次幽冥界,但是裴如晝還沒有像現在這樣遍體生寒過。 自己現在在哪里?為什么會見到裴大將軍? 不等裴如晝想到答案,他看到不遠處又有一隊身著重甲的人走了過來。 他們全都是犧牲在晝蘭關的士兵! 裴如晝下意識向后退了一步,而這個時候,裴大將軍竟然看到了他,并且一步一步地向他走來。 晝兒,裴大將軍的語氣鮮少有這樣和緩過,他笑著走向了裴如晝,然后輕聲說道,你也累了吧,不如與我一道去休息休息。 是啊是啊,有一個裴如晝兒時熟悉的士兵走了過來,他笑著拍了拍裴如晝的肩膀說,聽說你立下了赫赫戰功,正好我們一邊喝酒,一邊聽你講。 聽到這里,裴如晝猛地向后退了一步,不,不行他喃喃自語道。 裴如晝雖然看淡了生死,但卻不想結束在這個時候。至少他要再見殊明郡主一面,再見戚白里一面。 不知道是不是聽到了裴如晝心中所想,裴大將軍與身邊的人對視一眼。緊接著,裴如晝眼前的畫面慢慢發生了變化。 他回到了位于鳳城的鎮西大將軍府。 *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走到了最后,此時的裴如晝竟然感受不到半分疼痛,他只是有些虛弱罷了。 注意到裴如晝緩緩睜開眼睛,戚白里一把握住了裴如晝的手:如晝,你醒了? 裴如晝看到,戚白里的眼角邊上,竟然又出現了一點淡淡的淚痕。 于是裴如晝忍不住笑了一下說:怎么了?都是大人了,怎么反倒愛哭了? 咳咳咳不等戚白里說話,裴如晝先是咳嗽了幾聲,接著又用沙啞的嗓音斷斷續續地說:你是皇帝了吧?記得,一定要當一個好皇帝然后代替我四處走走,咳咳千萬不要做勞民傷財的事情。 裴如晝一邊想著《天讖》上的內容,一邊斷斷續續地說著。 直到現在,他依舊不愿與天道妥協。 哪怕裴如晝知道,現在的戚白里已經不再是從前的他了 對了,還有娘親交代完戚白里以后,裴如晝終于將視線投向了一邊已經泣不成聲的殊明郡主。 他用盡所有力氣,向著殊明郡主笑了一下:娘親,別難過啊 語畢,裴如晝又將視線轉了回來,他無比認真的看向戚白里,接著用極其鄭重的語氣說:可以幫我照顧好娘親么?還有晝蘭關。 此時,裴如晝的聲音已經變得如蚊子輕叫一般細弱。 他在這個時候,將自己最珍視的東西,交給了最信任的人。 戚白里不能拒絕,也沒有辦法拒絕。 好。你放心。他用盡全力,說出了這句話。 聽到戚白里答應下來,裴如晝也朝著對方輕輕地笑了一下。 好,我們一言為定啊裴如晝說。 他感覺到,自己的體溫正在一點點的流逝,甚至力氣也在一點點消失。 裴如晝不知道戚白里能不能聽見自己的聲音,但是在這一刻,他還是努力張開嘴,看著戚白里說:戚白里你 我能聽到,如晝你說。這一刻,戚白里終于重新冷靜了下來。他握著裴如晝的手,點著頭說。 好這一刻,裴如晝已經疲憊至極,他慢慢地閉上了眼睛,然后用只有自己和戚白里能聽到的聲音說:不要難過,我們或許還會再見面的。 是的,我們還會再見面的。 戚白里不懂裴如晝的話是什么意思,而裴如晝也不再給他問的機會。 風再起,吹皺一片白雪地。 屋檐上不知誰掛的駝鈴,也隨之飄搖起來。 此時已至日落時分,大雪驟歇,剎那間殘陽如血。 鳳城城南,鎮西大將軍府掛滿了白綢。 第57章 歷劫之后(1) 和大易先帝不一樣, 如今的當權者戚白里,與戚云遙雖然是兄弟,但二人之間卻沒有一點點的兄弟之情。 從前戚云遙在皇陵那里的時候, 時不時的還可以知道外界的消息。然而自從當權者變成戚白里之后 , 戚云遙便再也不知道外界發生了什么。 這年初春, 他終于離開了皇陵,回到了闊別已久的華章宮。 現在時間還早,雖然已經入了春, 但是樹枝上依舊掛著一點薄薄的露水。一陣微風吹來,只覺遍體生寒, 好像忽然間回到了冬天似的。 當真是應了春寒料峭這個詞。 身穿青衣的戚云遙從馬車上走了下來。 他的身邊還跟著一名太醫,這是先帝派來的。當初先帝本來只想讓太醫跟在他身邊簡單照料一下,以防萬一。但沒有想到, 從前對醫一點興趣也沒有的戚云遙, 在到了皇陵之后,竟然與他學起了醫術來。 太醫后來才知道, 戚云遙做的這一切, 都是為了解裴如晝身上的蛇毒。 離開華章宮這么長時間, 戚云遙的氣質看上去沉穩了許多。 如今一下馬車,華章宮里面的宮女太監都在暗戳戳地打量著戚云遙。 畢竟在離開這里之前, 戚云遙曾是宮中最受寵的皇子。而一夕之間失勢, 現在又回到往昔生活的地方,凡是個人都會有不一樣的感觸。 這些人想看看, 落魄之后的戚云遙該是如何看待如今的一切的。 但令他們感到意外的是下了馬車之后,戚云遙竟然只淡淡地瞥了一眼這座自己生活了十多年的華麗宮室, 接著就轉身向太醫問道:先生上次說的方子, 當真有用嗎? 方子? 那些正在聽他說話的人都吃了一驚。 他們怎么不知道, 七殿下什么時候喜歡醫術了 聽到戚云遙的問題,太醫趕緊點頭說:當然,殿下。一定有用。 那就好!聞言,戚云遙的臉上也漾起了一片笑意,同時心頭一松。 初春時節,天上下著毛毛細雨,遠遠看去霧蒙蒙的。 而這一刻,當戚云遙抬頭看向天空的時候,他忽然覺得云霧也消散了一點。 毋庸置疑的是,戚云遙是一個聰明的人,他去了皇陵開始才學醫,而現在竟然與那太醫一起在古籍中尋到了一些解蛇毒的法子。 戚云遙一邊與太醫一道向前走,一邊對對方說:我想見見如晝哪怕他不會原諒我 說到這里,戚云遙忽然笑了一下,接著又嘆了一口氣繼續說:他是一定不會原諒我的但是只要他好就行。 那太醫和戚云遙一起被困在了皇陵之中,他也不知道最近一段時間外界都發生了什么事。于是聽到戚云遙的話后,太醫只是點頭。 戚云遙還在斷斷續續的說著,自己一定要治好裴如晝,為他解了身上的蛇毒。除此之外,他偶爾也會感慨一下裴如晝身上的赫赫戰功。 而正說話的戚云遙沒有看到聽到自己說的話之后,周圍人的臉色都變了,那些正帶他去住處的太監宮女們對視一眼,面色忽然變得無比蒼白。 他們以為戚云遙瘋了。 后來又聽了幾句,戚云遙身邊的一個太監,竟不小心在地磚上絆了一下。 若放在往常,喜歡為難宮女太監的戚云遙,一定要借這件事做做文章,或者大發雷霆。 然而現在,看到那太監的動作之后,他只是淡淡瞥了對方一眼,然后輕聲問:怎么如此不小心? 說話間,戚云遙的步伐還是那么的快,他迫不及待想要見裴如晝,想要在這初春時節看到對方。 也正是這一眼,戚云遙終于發現那太監的臉色很不對勁。 他看著自己,好像是在恐懼著什么。 你怎么了?為何用這樣的表情看著我?戚云遙停下腳步,皺著眉毛向對方問道。 聽到他說的話,那太監忽然跪在地上,哐哐向他磕起了頭。不止如此,周圍其他太監宮女也一起跪了下來,氣氛瞬間變得緊張而詭異。 戚云遙的心中突然一驚,然而他面上卻沒有表現出來。眾人只看到,戚云遙朝他們這些人笑了一下,然后裝作渾不在意的問:怎么了?怎么忽然跪下? 這次戚白里不知怎么回事,忽然開了大恩。他不但將戚云遙從皇陵里面放了出來,并且還命他十日之后去封地。 去封地對于別的皇子來說,與流放沒有任何區別。然而對于已經失去了自由的戚云遙來說,卻是一個可遇不可求的大好事。 戚云遙只想在這十日里再見裴如晝一面。 他強行壓住心中可怕的想法,以及不好的念頭,裝作什么也不知道一樣的絮絮叨叨的說:有什么事你們便直說,不要耽誤我的事情。處理完宮里的事情之后,我還要去鎮西大將軍府。 鎮西大將軍府。 戚云遙看到,聽見這幾個字之后,周圍人的臉色變得更加差。 尤其是離自己最近的一個宮女。她跪在地上,看上去只有十四五歲的樣子,此時已經忍不住渾身顫抖了起來。 他們都覺得戚云遙瘋了,而個別幾個不覺得戚云遙瘋的人,則是怕他知道真相。 鎮西大將軍他已經死了。 眾人都知道不能觸這個霉頭,不能告訴戚云遙真相。 然而那個宮女的年紀實在是太小。她不知道如何糊弄戚云遙。 只見身穿錦衣的戚云遙,慢慢地蹲了下來。 他用手指輕輕的挑起小宮女的下巴,然后看著對方的眼睛一字一頓的問:如晝現在在哪里? 他的語調格外低沉,臉上也收起了慣有的笑意。 戚云遙已經完全顧不上禮數,更顧不上戚白里,他現在只想建裴如晝一面。 宮女不說話,但已經啪嗒啪嗒掉起了眼淚。 見此情形,戚云遙深吸一口氣再問了一遍。 我說,裴如晝現在在哪里,帶我去見他。 他的話音剛剛落下,走廊的盡頭忽然傳來了一陣腳步聲。 戚云遙余光看到,一個身穿黑金長袍的男人出現在了不遠處。 他的手中拿著一把烏木折扇,在看到自己之后,緩緩地將折扇收了起來。戚白里忽然笑了一下,說出了一句戚云遙這一生最最害怕的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