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9)
果不其然,就像戚云遙說的那樣。裴如晝看到,戚白里桌上的東西,幾乎動都沒有動一下。 他不喜歡嗎? 裴如晝有些困惑。 六殿下,怎么了呀?他輕聲問道。 裴如晝沒看到,自己話音剛落,戚云遙的眸色又是一晦。 少年好整以暇的看著裴如晝,笑著差不多一字一頓的問:六皇兄,真的不吃么? 后排的裴如晝看不到,此時戚白里緊抿著唇,而他的眸中,甚至閃過了一絲殺意。 他頭一回想讓戚云遙死。 其實華章宮里不少人早就發現,戚白里從不吃rou。 但戚白里吃什么,又關他們什么事呢? 若是放在從前,戚云遙也懶得理會。但是現在不一樣了。 裴如晝在意戚白里這件事,就像是一根刺扎在戚云遙的心里。 他對戚白里的厭惡感,成倍成倍增加,已經難以抑制了。 會胭山腳下是皇室獵場,今天這場晚宴,全都是葷食,甚至就連做糕點用的也是葷油。 在其他人眼中,這或許是美食珍饈,但戚白里只覺得異常惡心。 不要浪費了父皇的好意戚云遙用手撐著下巴,笑著提醒。 裴如晝雖然還是不清楚眼前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他至少看出來了戚白里不想吃那些東西。 或者說,戚白里不吃rou。 好了,裴如晝實在忍不住,他終于開口轉移話題道,七殿下,晚宴才開始,管別人吃飯的事情多無聊。上次那個風箏您還記得嗎?一會有時間,我正好把它做完。 說完,不給戚云遙拒絕的時間,裴如晝又補充道:這里正好可以騎著馬放風箏,您不是一直都想試嗎? 戚云遙沉默了一下,終于撅了撅嘴,撒嬌似的對裴如晝說:那我們一言為定,如晝這幾天可要一直陪著我。 好好好,一言為定。裴如晝趕緊點頭。 見到戚云遙收起他那奇奇怪怪的小心思,裴如晝總算是松了一口氣。 然而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戚云遙緩緩地攥緊了手中酒杯。 他的心情并沒有因為裴如晝的話而變好。 戚白里真是個礙眼的人啊,這種礙眼的人,怎樣才能消失呢? 裴如晝這幾天是真的累,昨天一路折騰到桂錦宮,還沒有休息夠,早晨就被戚云遙叫了起來。而晚上他本打算早早補個覺,可又答應了對方要去糊風箏。 而等裴如晝回到住處的時候,夜色已經很深了。 剛一進門,裴如晝就打了個哈欠。 天吶,公子您怎么才回來?等了半天的從桃趕緊走來,給他倒了一杯水,快坐下來歇一歇吧。 嗯。裴如晝點了點頭,坐在了桌邊。 而就在端起茶盞喝水的同時,他忽然看到了桌上擺著的小盒。 這里面裝著的是從晝蘭關帶來的燕麥。 晝蘭關與鳳城同在大易,但兩地相距甚遠,飲食習慣也不一樣。擔心裴如晝吃不慣宮里的東西,殊明郡主專門為他帶了些燕麥。 這東西鳳城人不怎么吃,也很難見到,不過裴如晝倒是挺喜歡的。 裴如晝忽然放下茶杯,將手輕輕地落在了小盒上。 公子餓了嗎?從桃問。 沒有裴如晝搖了搖頭,今晚宴席上都是葷食,一道比一道頂飽。感覺這一頓,都能頂好幾天。 但這是對他而言。 裴如晝記得,直到宴席結束,戚白里好像都沒有動一下筷子。 剛一想到這里,裴如晝便下意識地做出了決定。 從桃,我出去一下。他拿起了桌上的木盒。 哎,公子要做什么??? 你帶吃的做什么? 不等從桃的話問完,裴如晝就拿著盒子消失在了門口。 他要去找戚白里。 裴如晝忽然意識到,桂錦宮這邊不同于皇宮,一日三餐都是rou食居多。 要是戚白里真的不吃rou,那他這一天豈不是都餓著肚子? 不行不行。 盡管他有書讀了,可還是不能掉以輕心??! 在裴如晝心里,戚白里還是有成為未來暴君的可能性的。 他今天可以自己餓肚子,明天就可以讓全天下一起餓肚子 一想到這里,裴如晝忍不住在回廊中狂奔起來。 過了小半炷香的時間,裴如晝便到了皇子們的住處。 作為其中最不受寵的一個,戚白里住在最偏僻的一間院落里。此時夜色已經很深,可這座小院竟然連一盞燈都沒有亮。在茂密樹木和遠山的映襯下,看著很是陰森。 裴如晝的腳步,都不由慢了下來。 周圍變得異常安靜。 因此,園里的聲音,也就變得格外清晰。 裴如晝聽到了一陣水聲。 他將小院環視一圈,接著忽然睜大了眼睛 園里有一泓寒潭,哪怕正值盛夏,裴如晝都能感受到其中迫人的寒氣。 而那個身著白色中衣的少年,就這樣背對著自己,坐在寒潭之中。 裴如晝忍不住停下腳步,就在這個時候,戚白里終于聽到聲音,緩緩地轉過了身。 他看到,少年那雙黑眸終于不再像往常一樣,不露半絲情緒。這一刻,戚白里的眼神凌厲,滿是戒備,就像是凜冬時掛在懸崖上的冰棱,隨時都可以刺下。 可是在看到來人的那一刻,這塊寒冰,就好像沾到了火星一般,突然開始融化。 第13章 如晝嗜痛 一彎銀月掛在天邊,穿著銀灰錦袍的裴如晝,身上也泛著如月華般靜潤的微光。 戚白里忍不住恍惚了一下。 明明只是看了對方一眼,盤踞在他心間那種令人作嘔的感覺,竟然蕩然無存。 戚白里的確不吃rou。 但這并不是天生的。 世人都說去年駕崩了的那個衛帝,就是紂王在世,這一點也不夸張。 有一年衛國大旱,民間甚至發生了易子而食的事情,可皇宮里依舊夜夜笙歌。實在看不下去的丞相終于以死相諫,希望衛帝能清醒過來。但沒有想到,他不但沒能讓這個昏君回頭,甚至還把自己的命搭了進去。 在那之前從來沒有人敢說衛帝不是。被丞相死諫后,他也就格外生氣。 他不但將丞相砍了頭,甚至看到奏折上易子而食那幾個字后,衛帝忽然起了興致。 這位昏君,突然也想嘗嘗兩腳羊的滋味。 宴席上,穿著水紅色羅裙的宮女,顫抖著雙手將一碗煮好的rou羹端了進來。 而rou羹放到案上后,龍椅上那個癡肥臃腫的男人忽然皺眉,一臉嫌棄地說:真惡心 語畢,他的視線落到了大殿角落處,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衛帝嘖了一下,拍了拍手頗為開心地說:戚皇子是易國的貴客,這種稀奇玩意,當然得給殿下嘗嘗。他的語氣里,滿是嘲諷與戲謔。 大殿里的其他人,也跟著笑了起來。 角落中,只有十一二歲的戚白里緩緩低下了頭,他死死地咬著唇沒有說話。 身著水紅色長裙的宮女再次端起rou羹,這一回她將碗放到了戚白里的面前。 碗里蒸騰出的熱氣,如一張巨網,將戚白里纏繞進去。 戚白里第一次知道,原來rou味也可以這么惡心。 他坐在原地一動不動,身體已經不受控制的顫抖起來。 為什么,為什么偏偏是我? 此刻,強烈的恨意從戚白里的心中迸發出來。 從前只懂得明哲保身的質子,心中第一次產生殺念。 他要龍椅上的那個人死。 他要這世上所有看自己笑話的人死。 怎么,殿下這么大了,還要人喂嗎?語畢,衛帝便揮手將身邊的侍衛派了過去。 他們押著戚白里,掰開了他的嘴。 少年開始瘋狂掙扎,在那勺rou羹灌進腹中時,戚白里終于爆發,他掙脫了周圍武藝高超的天子近衛,一把打翻玉碗。 隨著一聲脆響,rou羹的氣味溢滿大殿。 戚白里已經當了七八年質子,他早就明白怎么做才能在這座皇宮里混下去。 那天是他第一次被關進暗牢。 這一晚,戚白里吐到了天亮,直到嘗到血腥味方才停止。 從此,他再也沒有吃過rou。 * 裴如晝被泡在寒潭里的少年嚇了一跳:怎么泡在這里?當心著涼。 說著,他就轉身放下木盒,朝戚白里伸出了手。 裴如晝看到,也不知道是凍懵了,還是怎么回事,今晚的戚白里格外聽話。他愣了一下,然后緩緩伸出凍得和冰塊一樣涼的手,輕輕搭在裴如晝那只纖長的、比自己的小了一圈的手上。 好暖。 嘶,真涼啊。 雖然從小習武,但裴如晝力氣并不大。他沒想到,戚白里看著瘦,可身上全是結實的肌rou,一點也不好拉。 裴如晝廢了好大的功夫,才將已經凍僵了的戚白里拉上來。 兩個人的身子,忽然緊緊地貼在了一起。 裴如晝甚至感覺到了來自于戚白里的冰冷呼吸 也是這個時候,裴如晝才后知后覺地發現,戚白里竟然比自己高了大半頭。 他下意識地后退了一大步。 見狀,戚白里眸色一暗。 他也嫌棄我嗎? 然而就在失落感向戚白里襲來的同時,他突然看到裴如晝雙手合十,裹住自己的右手,為自己輕輕地揉搓起來。 裴如晝在給自己暖手。 愣著干什么啊,見戚白里始終站在原地一動不動,裴如晝終于忍不住笑道,凍傻了嗎? 語畢,他終于放下了手,然后拉著那個渾身濕透的少年,快步向屋內走去。 和扶尋宮里一樣,戚白里帶到行宮的那幾個宮女太監,又不知道溜到哪里去摸魚了。 不過裴如晝也不指望他們。 把凍懵了的戚白里帶回屋后,曾經有過失足落水經歷的裴如晝,不等戚白里反應過來,就把他塞到了被窩里。 然后又找來毛巾仔仔細細為對方擦起了頭發。 最近雖然是夏天,但行宮又不熱,洗涼水澡很容易就會生病。 嗯 要是下人們不干活,你就告訴我! 好。 被裹在被子里的少年,看著異常乖巧,一點暴君的樣子都沒有。 想到戚白里的未來,裴如晝忽然有些不不忍。 到底是什么樣的事,能讓一個正常人,變得喜怒無常,殘忍暴虐呢? 想到這里,裴如晝愈發耐心地一遍遍叮囑著,生怕戚白里被人欺負。 一個皇子混到沒有下人管,自己去洗涼水澡的地步,這也太可憐了吧? 戚白里的發量極大,裴如晝擦了半天仍舊只是個半干,甚至他的衣袖,也被對方的頭發蹭濕了。 裴如晝下意識地將袖子挽了起來。 同在此時,戚白里的目光,忽然落在了裴如晝的手腕上。 他看到,這里有一行細密的刺青。 之前裴如晝在歲寒殿里彈琵琶的時候,戚白里就瞄到過一眼。當時他沒有在意,可今天他終于忍不住向裴如晝的手腕看去。 松楸遠近千官冢,禾黍高低六代宮。[1] 裴如晝手腕上刺的,是一句詩。 注意到戚白里的目光,裴如晝渾不在意的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腕,笑著對他說:你在看這個啊,字是不是有點丑? 聽他這么一說,戚白里這才發覺,裴如晝手上的刺青的確不太工整,不過絕對不能說丑。 沒有,很好看。 這是我小時候,讓西域人刺的,他不會寫漢字,照葫蘆畫瓢弄成了這樣。 小時候? 這一次,戚白里是真的吃了一驚。 大易貴族從沒有刺青的,更別說小時候就刺了。 大概看出他在好奇,裴如晝笑著解釋道:晝蘭關那邊有好幾家西域人開的刺青店,我看了幾天,忽然想要試一試。后來被爹爹狠狠揍了一頓 西域部族有給小孩刺青的傳統,再加上當天裴如晝錢給的很夠,所以那群人想都沒想,便接下了這個活。 而他們賺了錢,回到家里后,裴如晝卻差一點就被大將軍逐出家門。 刺在這里不疼嗎? 不疼,見戚白里好奇,裴如晝將手腕懸在了對方眼前,他隨口說,我不怕疼,甚 說到這里,裴如晝忽然將后面的話咽了下去。 甚至,我還有些喜歡這種感覺。 例如上次彈琵琶的時候,明明手指已經被琴弦絞青,可裴如晝卻覺得痛快 裴如晝走神了,他沒有看到,戚白里忍不住微微抬了抬手,似乎是想要碰碰自己的手腕。 但只抬了一下,他就將手收了回去。 裴如晝生的很美,在戚白里的眼中,這本質是傷疤的刺青,也是美的。 美得驚心動魄。 他甚至忍不住去幻想,當年這傷疤冒血珠時,該是什么樣的。 想到這兒,戚白里突然緊緊地閉上眼,努力將這念頭壓回心底。 不能嚇到他。 從泥潭里滾出來的人,怎么敢去妄想天上的月華? 戚白里頭回在心中唾棄自己的卑鄙。 裴如晝待到深夜才離開。 他不知道自己走后,戚白里對著桌上的燕麥發了好久好久的呆。 餓了一天的少年,胃都已經麻木沒有感覺,但他卻始終舍不得像裴如晝說的那樣,用熱水沖開它。 戚白里將它仔仔細細地收了起來,放到了那把七弦琴邊上。 不比皇宮,桂錦宮晚上漆黑一片。 回去的時候,裴如晝的腳步也放緩了很多。 而就在他走了半程,已經將要到達目的地的時候,遠處突然出現了一道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