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妨?！睎|平王看著父親，用甚是關懷的語氣道：“單大人可還有什么不舒服的？要不要先去休息，讓郎中過來再看看？”

    “不用……”父親虛弱地笑著，從內侍手里拿過圣旨，端正站好，平復了氣息以后，鎮定地念出那三個字：“臣接旨?！?/br>
    東平王滿意地點了點頭，對父親道：“單大人好好休息，我們先回去了?！?/br>
    父親說自己沒事，堅持送東平王出府，東平王也沒再推辭。

    父親要送，我和母親以及jiejie自然要跟隨。

    到了府門外，東平王和父親說著告別的話，我突然發覺jiejie沒在身邊，轉頭去找，差點被自己看到的一幕驚掉下巴——

    東平王世子檀暉似乎拿著一樣東西遞到jiejie面前，但jiejie只是垂眸看著那樣東西，雙手背在身后不肯接。

    檀暉對付的辦法也很直接——他伸手把jiejie的左手從背后拉出來，打開她的手掌，把東西放進她手里。

    因為檀暉背對著我，遮擋住了我的視線，所以我看不見他給jiejie的是什么，等他給完以后轉身，我也同時收回了視線，免得被他發現我在偷窺。

    但這個場景已經深深印在我腦海里，讓我沒辦法忽視。

    送走東平王后，我們一家回到府里，看著堆了滿院子的聘禮，相顧無言。

    發生這種事，我們自然沒了出游的心情，父母撇下我和jiejie去房中議事，jiejie也失魂落魄地回了自己房間。

    入夜。

    我推開jiejie的房門走進去，看到她雙手交疊放，半趴在房正中的桌上，雙眼無神地盯著忽明忽暗的燈火。

    桌上除了燈座以外還有一樣東西，大概就是檀暉今天給她的，我用眼睛往那兒一掃，發現是她經常佩戴的玉蟬。

    用翡翠雕刻而成的玉蟬在燈光之下更顯瑩潤，我看了這東西十幾年，應該不會認錯。

    那是我的推斷有錯？

    又或者……檀暉侮辱了jiejie拿這個玉蟬威脅？！

    我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再次把視線轉到jiejie身上，仔細分辨了她臉上的表情，覺得似乎……應該不會有那么過分，是我想多。

    我拍了拍自己的臉甩開那些亂七八糟的思緒，在jiejie對面坐下，她察覺到我的動作，終于回過神來，坐直了身體。

    “東平王世子怎么會拿著你的玉蟬？”我狀似無意地問。

    “大概是跟在我后面，看見我丟了，順道撿回來的?！眏iejie說出自己的推測，呢喃著道：“他那么生氣……”

    我越聽越糊涂：“你為什么要丟自己的玉蟬？”

    “不想看見它想起……”jiejie說到一半忽然沒了聲音，我抬頭看向她，發現她的眼眶逐漸發紅。

    我意識到檀暉跟jiejie之間發生了點什么，而我居然不知道？

    這簡直匪夷所思，我和jiejie幾乎天天都在一起，晚上也經常一塊睡，我以為她沒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

    不過……嗯，我們都不是小孩子了，有自己的生活實屬正常。

    我試探著問：“你們……單獨見過面？”

    我其實不是那么強烈地想打聽jiejie的私事，奈何我身負使命而來，不問清楚不行。

    jiejie對我沒有戒心，苦笑數聲，笑過以后，和盤托出：“連上今天，他已經幫我找回了三次玉蟬?！?/br>
    第一次是賽詩會，檀暉把玉蟬給她時說：“你在詩里拐著彎罵對手，罵得挺狠?！?/br>
    jiejie震驚地問：“你聽出來了？！”

    檀暉笑著說：“在你們士族眼里，我是不是就該不學無術？”

    jiejie慌忙否認，然后在回家的路上跟檀暉聊了許多，她又胡編亂造了幾首詩，都被檀暉聽出了深意，于是深覺此人是知己。

    第二次是蹴鞠賽，那天大家踢得太過上頭，下起小雨也不肯停，直到jiejie摔了個狗啃泥，雙方才同意終止比賽。

    jiejie沒注意玉蟬掉了，第二天回去找時，檀暉坐在那兒，守株待兔般等她：

    “今天營里的兄弟們在此處訓練，碰巧發現了你的玉蟬，你跟人蹴鞠也不摘下來？”

    jiejie說她戴著玉蟬運氣好，當然不摘。

    檀暉聞言便看著她笑：“這么重要的東西，可別再弄丟了?！?/br>
    這兩次都是jiejie自己回原地去找，沒帶上我，難怪我不知道。

    “你們兩情相悅！”我聽完以后得出結論。

    我極少見她用這么溫柔的語氣跟我講述有關一個人的點點滴滴，jiejie肯定動心了，不用猜。

    陛下賜婚，是正經做了回月老，順應了他們的意愿，可是……

    “我們不能在一起?！眏iejie垂下眼簾，語氣絕望地道，“今天你也看到了，父親氣至昏厥——我們兩家分屬不同的派系，以后必定要爭個輸贏，即使在其中僥幸活下來，等紛爭結束開始清算的時候，我和他，肯定有一個人不能活。

    “從兩派開始爭斗的那一天起，所有上船的人，就再沒回頭路可言?！?/br>
    我想安慰jiejie，卻又講不出什么話來。

    勸她別那么悲觀？勸她人生得意須盡歡？有花堪折直須折？

    這都什么亂七八糟的。

    我讓jiejie早點休息，從她的房里退出，又去了父母那里，把jiejie的事告訴了他們。

    “既是兩情相悅，那便遵旨罷?！备赣H放下空了的茶杯，“我原本擔心她不喜歡這樁婚事?！?/br>
    “可是，爹，你怎么辦？”我問，“以后你就是東平王的親家，朝堂之上……其他人會怎么看你？”

    受排擠是肯定的吧？而且還是兩頭堵，受夾板氣。

    “不必擔心?！备赣H說，“為官數十載，什么場面沒見過？要是因為這樣就亂了陣腳，那我早該辭官歸隱?！?/br>
    我疑惑地看著父親。

    誠然，這樣穩重的樣子才該是他，那今天他被氣至昏厥……難不成是演的？

    父親給自己續滿了杯子，完全不回應我疑惑的眼神，不知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但是時間太晚，我不得不在母親的催促下起身回去睡覺，話也來不及問，不過我后來想，即使問了，父親大概也不會答我，所以沒什么必要。

    jiejie大概需要一個人好好休息，我決定不去打擾她，回了自己的房間。

    父親曾經稱贊過我，說我很有那種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大將之風，無論白天發生多大的事，晚上只要一沾枕頭就能睡得像頭死豬。

    他說的沒錯。

    所以第二天丫鬟含冬在敲門無果后直接推門進來，把我搖醒，拿出一張紙哭著對我嚎道：“二姑娘你快看看這個——門房說大姑娘一早就出去了，我去給她收拾東西的時候發現了這張紙——”

    我被她搖得好不容易理清思緒，等眼前的景物定住，才看到紙上寫著簡單的八個字：

    女兒不孝，小翎要乖。

    她是真的瘋了，用這么少的字來跟我和父母訣別，分明一心求死。

    要不是含冬在我和jiejie身邊跟得久了識字，這張紙真不知什么時候才會被人注意到——

    我感到一陣心慌，卻不能在此刻表現出來。

    我迅速起身，邊穿衣裳邊吩咐含冬：“你告訴爹娘，我去城里那些高的樓子看看，他們去河邊找找?！?/br>
    含冬抽噎一聲，答應著走了出去，我穿好衣裳，邊走路邊挽發，再簡單地用木梳固定，從離家最近的高樓開始搜尋。

    jiejie尋死的念頭應該是在昨晚定下，所以來不及買藥，不可能服毒。

    如果帶刀出去，她不是官府的人，大清早的在都城旭京這么走，不可能不被巡防營的人給攔下。

    所以最后只剩兩個方法，跳河或者跳樓。

    對了，那場賽詩會，就是在觀星樓舉行的，她會不會去那里？

    我想到這里，立刻提步奔向觀星樓。

    我在觀星樓的樓下看不到任何東西，生怕自己疏忽，趕忙爬樓上去，看到空無一人的大廳后，一顆心如墮冰窟。

    我來到欄桿前，看著府宅和零星幾座高樓被城中道路分隔成幾塊的景色，此時朝陽升起，街景都清晰了許多。

    但目之所及，卻看不到jiejie的身影。

    第3章 姐妹

    jiejie到底去哪里了？

    我努力回想著她有可能去的地方，最后發現她哪里都可能會去，要找到她最好把全城都搜一遍。

    思及此處，我感到一陣頭疼。

    旭京太大，時間到了正午我才檢查完所有高樓，而父母也剛搜尋完護城河，回來的時候恰巧和我碰上。

    接下來還要去哪兒找？我們頓時都沒了主意。

    “老爺——”管家的喊聲打斷了我的思緒，我抬頭一望，發現他正從家里的方向急匆匆趕來，路上的行人唯恐被撞，都對他紛紛避讓。

    管家跑到我們面前，氣喘吁吁地彎下腰，父親趕忙扶了他一把：“怎么樣？是不是小薇回來了？”

    “是、是——”管家說完這個好消息，把氣喘勻才道：“是東平王世子送回來的，大姑娘要輕生，正好被世子瞧見，攔了下來?！?/br>
    聽到這里，我和父母才終于松了一口氣，父親沉聲道：“先回家?！?/br>
    眾人一起回家的路上，管家盡職地跟父親說著jiejie事件的細節：“世子把大姑娘送回來的時候，兩人較勁似的互相瞪眼，后來世子說，大姑娘若實在不想嫁，東平王府可以退婚，但是大姑娘以后別想嫁其他人，世子也發誓終生不娶——老爺，您說說，這可真是對冤家！”

    “不是冤家不聚頭?！备赣H聞言感嘆道：“年輕嘛，都天不怕地不怕?！?/br>
    世子把jiejie送到家里，確認有人看著她，讓她無法再動輕生的念頭，便告辭離開，所以我們回家時并未見到世子。

    jiejie被廚娘和含冬兩雙眼睛盯著，坐在前廳不敢妄動，直到我和父母進來，廚娘和含冬解開綁她的繩索，jiejie才得以揉了揉剛才被縛住的手腕。

    廚娘和含冬告退，jiejie自知有錯，偷偷瞟了一眼父母臉上的神色，便趕緊低下頭，眼觀鼻鼻觀心，大氣都不敢出。

    我走到她身邊坐下，陪她一起，順便檢查她的手腕有沒有被粗礪的繩索磨破——還好只是被磨得膚色發紅。

    我們從小到大，無論發生何事，都絕不會丟下對方一個人挨罵。

    連父母都對我們沒轍，早已放棄了將我們分開訓斥的努力。

    母親見jiejie沒事，便把教育之責全權交給父親，自己先回房休息去了，今天在外奔波把她累得不輕。

    父親在我們對面坐下，開始給自己倒水。

    “我苦心孤詣教導你們這么多年，沒想到教出你這樣的廢物?！备赣H的語氣平淡，語義卻極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