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何固然帶來了實打實的改變，但也覺得村民的狂熱過頭了點。

    洛修瞥了他一眼，重復曾經說過的話：你很沒有自知之明。

    某些方面，洛修和這些村民有相似的地方，他理解長久待在黑暗，看不到未來之人的趨光性，如果真正的光芒出現，他們即使眼睛被灼傷，也會飛蛾撲火，一往無前。

    然而安何毫無自覺，只覺得自己做了微不足道的小事。

    洛修漫不經心抱胸：誰知道那些人怎么想的，還稱我為神的使者。神早就死了，哪來的使者？

    安何道：你對神的死亡很確信。

    洛修嗤笑：當然確信，我連祂的尸體都見過。

    安何：哦？

    所以，好心奉勸你早點想辦法澄清。洛修直起身體，準備離開，萬一被外面的狂信徒知道

    洛修笑容惡意：你就完蛋了。

    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打斷了他們的對話。阿秋氣喘吁吁跑過來，仰頭望向安何，眼里盛滿單純的興奮與憧憬：今晚大家準備舉辦篝火晚會，您會參加嗎？

    安何想了想：恐怕不行了。

    阿秋頓時無比沮喪：為什么？

    洛修若有所感，遙望遠方天際，來不及了。

    太陽的光芒驟然變盛，周圍布滿灼目的金色，近乎無法視物。

    阿秋不得不擋住眼睛。

    遠方天空駛來一艘巨船，猶如太陽的光輝凝結而成，展現出攝人心魄的宏偉與磅礴。

    這是日輝船。

    洛修用夢囈般的語氣說。

    它和它的第一任主人，被譽為地上的第二顆太陽星。

    安何問：第一任？也就是說，現在的主人換了。

    洛修的眼神變得復雜，深深掩藏著不甘與羨慕。

    它現在的主人，是我的兄長，王國的儲君。

    他的天賦堪比日輝船的主人，洛夏。所以洛夏大人將伴生方舟賜給了他，希望他達到前人無法抵達的，更高成就。

    安何說：他是來抓你的。

    洛修：是。

    安何：再見？

    洛修的復雜情緒被沖散，笑了一聲：你說的太早了。還記得我說過的，神的眾多狂信徒嗎？

    我的兄長就是其中一員。

    他對神的信仰從小養成，無法用一切辭藻形容，他伴生的光輝長劍不為王室，而是為神而使用。

    安何問：即使神已經死去？

    即使神已經死去。洛修篤定道。

    凡是敢褻瀆神的存在，必會遭受他的討伐。不久以前，他親手剿滅了反神派的主腦。

    洛修幸災樂禍：你大概要進監獄陪我了。

    安何想到一件事：還沒問過，你是因為什么罪名入獄的？

    洛修說：

    瀆神。

    *

    日輝船停泊在村落上空，遮擋住原本的太陽。

    一條光梯從天而降，身穿甲胄佩戴武器的士兵有條不紊下來，整齊列隊在兩邊，恭敬等候那位尊貴的殿下。

    村民被這種陣勢震懾，懵懵懂懂跪下。

    一雙黑色長靴出現在光梯盡頭。

    洛希拾級而下，逐漸能看清他的全貌。

    他身穿深紅色軍服，佩戴的勛章與肩帶隨著動作而被微微牽動，身材比長久關在監獄的洛修還要削瘦一點，精致的長相從側面看過去會顯得有點無辜，金色發絲猶如太陽灑落的光輝，顏色略淺的淡金眼眸空無一物。

    長靴踏上地面，洛希沒有看其他人，目光投向洛修，你該回去了。

    的確。洛修從樹上跳下，不做任何逃跑或抵抗，被士兵束縛住。

    好久沒見，你還是這副死樣子。洛修唉聲嘆氣。

    洛希的目光沒有收回，移向旁邊的安何，聲音沒有溫度：瀆神者。

    不見他做什么，安何身處的樹木瞬間攔腰折斷，砸在地面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響，粗壯樹干的斷面因為高溫已經轉變成黑炭，阿秋驚駭失聲：安何大人！

    你其實挺聰明的。安何出現在少年身側。

    阿秋雖然還不明白狀況，但沒有繼續使用神明敬稱，而是改回了以前的稱呼。

    洛希的親衛長帶著士兵過來，將安何團團圍住。

    安何推了不安的少年一把，去找你父母吧，我不會有事。

    對安何的信任占據上風，阿秋咬著牙跑開。

    洛修問：你們剛來，怎么知道他瀆神？

    親衛長梅雨解釋道：追查您的蹤跡時，我調查了這處村落的情況，還發現了這個。梅雨取出一尊木雕，是村民自發為安何雕刻的神像，梅雨最初發現時怒不可遏，即使過了一段時間，情緒有所平復，再度提起這件事，白凈的臉龐依舊因為憤怒浮上血色，這是對神祇的莫大侮辱，萬死不足以洗刷他的罪孽！

    洛修倍感無趣地撇過頭：不愧是洛希的走狗，跟他在信仰方面如出一轍。

    村民再聽不懂，也明白安何狀況不利，一下子慌亂起來，群情激奮，有的人甚至頂著壓力想起身，被士兵重新擋回去。

    梅雨怒其不爭：還不明白？你們的忠誠托付錯了人，他不過是一個極度卑劣的騙子，我們的信仰都應當交給偉大的疾病之神！

    派人過來傳播真神的教義。洛希沒有表情，無法教化者，以應有罪名處置。

    是！梅雨垂下頭，請問瀆神者安何該如何處置？

    按照法律，這么嚴重的瀆神是死刑。洛修忽然插話。

    梅雨猶豫道：這

    他詳細調查過，知道安何治好了村落的傳染病，帶他們脫離死亡的懷抱。

    不過嘛。洛修話鋒一轉，笑容怪異，救了這么多無辜人，可以酌情減輕瀆神罪責，這是神在古時候定下的規則，你必定不會違背。

    對吧，王兄？

    第7章 瀆神

    梅雨小心翼翼去看洛希的反應。

    調查清楚村落的情況后，他便沒有遺漏地詳細匯報給殿下，洛希當時的神態，令他記憶猶新。

    洛希的發色與瞳色都是象征太陽的溫暖顏色，梅雨在他身邊卻經常感受到寒冷。梅雨明白，無論內心如何憤怒，殿下都會像洛修說的那樣去做，因為他從不會違背神留下的旨意。

    暫時免除死刑。洛希道，將他帶回去關進牢房，接受刑罰，向神懺悔。

    安何左臂下垂，一根藤蔓滑落下來，在地上扎根的瞬間體型暴漲，在所有士兵上空盤旋，如同遮天蔽日，張開血盆大口威脅所有人的巨蛇。

    四周士兵陷入混亂，取出武器對準藤蔓。

    什么東西？

    是王蛇藤！最高危險級生物！

    快警戒！

    士兵顧不上安何，紛紛面朝王蛇藤如臨大敵，瞳孔因為恐懼放大，四肢微微顫抖。有洛希殿下與日輝船做后盾，他們才能繼續堅持著站在這里，否則早已落荒而逃不是他們不夠訓練有素，而是與這種危險非人生物的差距過于懸殊，像是螞蟻不自量力挑戰大象，除了被輕飄飄踩死外沒有第二種可能。

    梅雨的額頭滴下冷汗，都是他的疏忽，居然沒有調查到王蛇藤潛伏在這個村落！如此偏僻貧瘠的村落有什么能吸引它的東西？雖然有殿下在，最高危險級的生物造不成多大威脅，但村民與弱小士兵的生命安全恐怕就難以保證了。

    安何走過去，朝藤蔓伸出手，梅雨心臟驟縮，緊張大喊：快回來！這是危險等級最高的生物，全星系比它危險的物種不超過十個，屠戮軍隊就像吃飯喝水一樣簡單，你不要做出挑釁它的行為！

    安何的手掌按上藤蔓：這么小的星系，還有將近十個物種比你更危險，你不太行啊。

    王蛇藤委屈地甩尾巴，那些物種比它危險，不過是因為造成的危害更大，它可不像那些只知道殺戮的蠢貨，它聰明多了。

    真對比戰斗力，它不一定會輸！

    藤蔓掃動的同時，梅雨精神集中地握緊了武器，手心滲出一層粘膩的汗水。結果，王蛇藤真就像小狗一樣搖了搖尾巴，沒有造成大片建筑坍塌，地面陷落，甚至一點傷亡都沒有？若說有什么受到影響，大概就是土地的塵埃被掃了掃吧。

    梅雨目光呆滯，開始懷疑自己的眼睛。

    難道這不是王蛇藤，而是外表類似王蛇藤的其他生物？

    你不用懷疑，就是王蛇藤。洛修發出過來人的嘲笑。

    擔心誰都不用擔心安何，他可是

    話語在口齒間滾了滾，洛修意味深長吐出來，這個最高危險級生物的主人。

    村莊資源有限，安何雖然比其他村民過得好上許多，但皮膚還是有點營養不良的白，手腕能夠看到青紫血管與凸出的骨節，體型相比王蛇藤可以忽略不計，看起來不堪一擊，巨大的藤蔓卻在他瘦弱的手掌下趴伏，可以輕易讀出宣誓忠誠的含義。

    不用再跟著我。安何道，你留在這里守護其他人。

    藤蔓尖尖不舍地卷住他手腕。

    遠處的巧克力樹趁沒人注意自己的時機，悄無聲息將根莖從土壤扒出來，躡手躡腳朝外走，被安何看過來，立刻僵在原地，維持著剛才的姿勢停滯不動。

    安何微微一笑：你在跟我玩一二三木頭人？

    小樹不停點頭。

    安何指向它，對王蛇藤說：給我看住這棵樹，別讓它跑了。

    巧克力樹一溜煙回到原處，跳進自己逃出來時留下的土坑里，彎下樹干用枝杈扒拉四周的泥土填進坑洞，重新把自己種起來。

    安何嫌棄道：臟的地方都不能吃了，浪費。

    小樹拼命抖掉身上的灰塵。

    這才差不多。

    安何收回目光，繼續對王蛇藤鼓勵道：好好干，以后我會回來驗收成果。

    他笑意溫和：到時候，我也會接你離開。

    對王蛇藤囑咐完，安何自發后退幾步，離開藤蔓籠罩的范圍。

    系統道：檢測到穿越者的波動。

    安何：你不用一遍一遍在我腦內提醒，我知道。

    我也感覺到了。安何微微興奮，仰望高居上空的日輝船，有一位穿越者就在船上。

    梅雨看了眼洛希殿下，警惕著王蛇藤緩緩走向安何，取出手銬。

    安何主動伸出雙手，讓他銬上。

    這種手銬似乎材質特殊，幻術異能被壓制了。

    梅雨眼神復雜：你有能力逃跑，為什么不反抗？

    安何躍躍欲試：我還是第一次坐牢。

    梅雨：

    各種各樣的罪犯他都見過，還是第一次遇見對坐牢感興趣的。

    洛修挪動著靠近安何。

    他是洛希的弟弟，擁有王室的血脈，士兵也不敢真將他當成罪犯對待，只要洛修不打算逃跑，便對他的小動作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洛修低頭看了看被鎖鏈牢牢纏住的自己，對安何說：為什么你只用戴手銬。

    可能是我比較自覺配合。安何道，你有逃獄先例，抓回來肯定要嚴加看管。

    梅雨從下屬手中接過鐵鏈，沉聲道：對于危險的犯人，只用對異能手銬當然是不夠的。

    安何道：你倒也不必這么快打我臉。

    梅雨：

    他給安何綁上鐵鏈。

    安何意外道：你居然沒有公報私仇，在捆綁的時候讓我吃點苦頭。

    梅雨深呼吸一口氣，不發一言押著安何往前走。

    登上光梯，來到日輝船內部。

    從外面看的時候，安何就發現日輝船的規模相比過去擴大了許多，船艙里面的變化也不少，做了些符合當代生活與審美的改良，猶如雄偉華美的宮殿。

    方舟的光輝絲毫沒有衰減，如同從古照耀至今的日輪，可以理解洛夏為什么會把它交給洛希。

    安何注意到，曾經他在船上做的改裝全部原樣保存，沒有任何變動。

    洛修好奇問：在看什么？

    安何道：有些地方和船艙整體不搭，看起來格格不入。

    許多人在外界遙遠望到日輝船，都會被這種規模的奇跡震懾心神，更不用說進入船艙內部，連不太莊重的洛修都會肅穆一些。梅雨第一次見到有人在這里津津有味觀賞，還開口點評，閑適得像是逛自家后花園。

    膽敢褻瀆神明的匪徒，果然缺乏對偉大存在的敬畏之心！梅雨再度燃起怒火，壓低聲音呵斥：你太無禮了！

    安何道：好吧，我不說了。

    梅雨也不清楚，日輝船為何會保存這些一看就十分古舊的痕跡，不過洛希殿下對此十分重視，他曾經看到殿下靜靜站在那些痕跡前，不敢觸碰，空白的眼眸填上了顏色。

    與殿下提起神祇時的狀態相似。

    傳說洛夏大人沒有當成神子，卻也是距離神祇最近的人類，梅雨冒昧猜測，日輝船的這些痕跡也許與神有關。

    安置犯人的牢房在甲板地下兩層，因為是王蛇藤的主人，安何被視為高危罪犯，和洛修一樣需要被關進最深處。外圍關了弱小些的罪犯，安何道：都是抓回來的逃犯？看來逃出王都監獄的不少。

    洛修笑了笑：王都監獄太難撼動，不掀起大動蕩沒法出來。

    路過一間外圍牢房，安何陡然對上鐵門后一雙憔悴的眼睛。

    眼睛的主人站在門后，通過牢門的欄桿看向外面，隱約能看到她的五官與長發，是一位清秀少女。

    安何微笑起來，朝她頷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