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的野玫瑰 第76節
她看上去難以遏制口腹之欲,總是在吃甜點,唇角和指甲蓋上總沾著一點兒奶油。 埃德溫騎士卻看得出來,她并不是特別喜愛甜食,只是需要一樣東西刺激口舌。 他不由很好奇,她究竟經歷過什么,以至于要用這樣極端的方式保持冷靜? 除此之外,艾絲黛拉的頭腦也是他見過的最靈活的,復雜的案情只需要幾張單獨拷問的口供就能厘清,比一些尸位素餐的調查官要強太多,并且精通好幾個國家的語言,甚至連古羅曼語都有研究。 如此優秀的女孩……埃德溫騎士想不通她為什么要敗壞自己的名聲。 要是她能安分一點兒,不跟至高神殿的教士們作對,埃德溫騎士相信,她甚至能載入神殿的史冊,成為唯一被載入正史的至高神女。 與此同時,艾絲黛拉正在主祭壇的餐廳里享用下午茶。 瑪戈端著一盤巴巴朗姆酒蛋糕走了過來,放在了水晶餐桌上。 艾絲黛拉一邊看書,一邊用手指蘸了點兒蛋糕表面的巧克力醬,塞進了嘴里。 “我讓你辦的事情,辦得怎么樣了?”她吮著手指,頭也沒抬地問道。 瑪戈給她倒了一杯熱茶:“我已經把信傳過去了。但過了那么久……我不知道那邊的人是否還記得我,是否還相信我的話……而且,按照規矩,我應該早就被羅曼國負責清理細作的刺客殺死了。我不知道怎么跟他們解釋,我還活得好好的?!?/br> 艾絲黛拉漫不經心地說道:“人想活著,是本能。你不需要跟他們解釋什么,解釋太多,反而會讓他們起疑心?!?/br> 說著,她放下書,站了起來,走到瑪戈的身邊,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把她按在了旁邊的座位上。 “還記得弗萊徹司鐸死后,我對你說的那些話嗎?” “您的話,我都會記在心里?!?/br> 艾絲黛拉微笑著,拿起桌上的餐巾,鋪在瑪戈的腿上:“羅曼人一直不敢入侵光明帝國,并不是因為他們不夠強大,也不是因為他們的兵力不足,而是因為他們沒有十足的把握瓦解民眾的信仰。只要神殿還在,即使攻下整個光明帝國,他們也無法收服民心,反而會養虎為患?!?/br> 她握住瑪戈的手,想把她的手放在銀制餐叉上,但握上去的一剎那,她和瑪戈都感到了一陣難以形容的刺灼感——神留下的標記,在警告她們,保持距離。 艾絲黛拉皺起眉毛,低咒了一聲,松開瑪戈的手,揉了揉有些發麻的手指:“但現在,神殿有了式微的征兆。只要把這個消息傳到羅曼人的耳朵里,無論真假,他們都會對光明帝國發起進攻?!?/br>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瑪戈壓低了聲音說道,“您是想和羅曼國聯合……攻破神殿嗎?” “想什么呢,”艾絲黛拉看了她一眼,往茶里加了一勺果醬,輕描淡寫地說道,“我是想看他們兩敗俱傷。當牧羊人吵得不可開交時,伺機已久的狼就可以飽餐一頓了?!?/br> 無論是神,至高神殿,還是羅曼帝國,都只是她登上頂端的墊腳石。 瑪戈沒想到,即使她已經得到了至高神殿的話語權,即使她已經得到了神的眷顧,只差一句話,就能重回王位,卻仍然選擇這種危險而又極端的方式。 她望著這樣的艾絲黛拉,忍不住用了從前的稱呼:“陛下,您為什么……” “我哥哥是個廢物和懦夫,什么都不懂,”艾絲黛拉說,“但即使如此,我的父親仍然想讓他繼承王位?!?/br> 瑪戈疑惑地說:“可是……您的父親不是給他下了抑制智力發育的毒藥嗎?” “我在他的密室里發現了解藥?!彼f,“即使我的哥哥傻了,廢了,一無是處,他仍然想把王位傳給他。我能平安長大,并不是因為他對我手下留情,而是因為他至始至終都沒有把我當回事?!?/br> 她拿起桌上的餐刀,低頭看向光滑的刀刃上的自己:“不僅僅是我的父親。我碰到的每一個人,都沒有把我當回事。以前什么都不懂的時候,我以為自己只是想爭個輸贏,拿下對手……現在想想,比起贏下對手,我更想讓他們看見我,忌憚我,畏懼我,就像他們畏懼我的父親一樣?!?/br> 說到這里,她歪了歪腦袋,上下翻轉了一下餐刀,將蛋糕一分為二:“所以,只要有證明自己的機會,我就不會放棄。你應該恭喜我,終于知道了想要什么,而不是露出這副如喪考妣的表情,看了讓人心情很糟糕?!?/br> “對不起,陛下,我不是……” 艾絲黛拉“噓”了一聲,用餐刀挑起一塊蛋糕,放在水晶盤子上,推到瑪戈的面前。 瑪戈嚇了一跳,連忙站起來,想要接過艾絲黛拉手里的餐刀,艾絲黛拉卻搖搖頭,手上的餐刀往下一壓,示意她坐下。 瑪戈只好雙手接過她推過來的蛋糕,低聲說道:“謝謝陛下的賞賜。我并不是有意要冒犯您,我只是太驚訝和……太開心了。以前您從不會和我說這些。您變了很多?!?/br> 艾絲黛拉看著沾滿奶油的餐刀。半晌,她垂下眼睫毛,舔了舔刀刃上的奶油:“有人改變了我?!?/br> 她沒有說那個人是誰。 瑪戈卻反應了過來。 是神。 說起來,她雖然來自強者為尊的羅曼國,但比起艾絲黛拉,她倒是更像土生土長的光明百姓,更能理解光明帝國的信仰。 在她看來,神能公開表示對一個人的偏愛和眷顧,已經是極大的恩賜。艾絲黛拉卻一點兒也不在乎神的眷顧。 但是,當她談到“神”時,眼中卻沒有嫌惡,也沒有仇恨,反而有一絲黏黏的、無法形容的親昵。 瑪戈不知道她和神之間發生了什么,沒敢貿然發表意見。這兩個人——其中一位,還不是人——她都惹不起。她默默吃完蛋糕,就起身離開了。 瑪戈離開后,艾絲黛拉扔下餐刀,面無表情地舔了舔手指,剛要去洗手,一只骨節分明的大手突然出現在她的腰上,把她按在了自己的腿上。 她沒有掙扎,而是順勢躺進了他的懷里,伸出兩只手:“你要是不讓我去洗手,就把我的手變干凈……黏糊糊的,很難受?!?/br> 神攬著她,沒有回答。 但她的話音剛落,手指頭就被清理干凈了,連指甲縫都變得柔美光潤,富有光澤。 艾絲黛拉挑起一邊眉毛,剛要仔細端詳,這時,神扣住了她的五根手指,在她的耳邊說道:“我記得你說過,你喜歡走捷徑。費盡心思挑起兩國戰爭,然后從中獲利,這可不是捷徑,而是一條長滿棘刺的險路。一不小心,你就會被那些荊棘扎得血流不止?!?/br> “但你不會讓我受傷的,不是嗎?”她饒有興味地問道。 他卻答非所問:“你知道,只要你求我,我什么都會答應你。你沒有你想象的那么殘忍,我也沒有你想象的那么仁慈?!?/br> 艾絲黛拉眨了眨眼睫毛。 他就差直說,只要她求他,他就會把羅曼國親手奉上。 如果是以前的她,肯定會欣然答應,但她早就不像以前那樣只看重輸贏了,現在的她更享受過程。 “要是你沒讓我學會共情,我會很樂于求你?!彼脙蓷l胳膊摟住他的脖子,噘起嘴親了他一下,“可惜,你讓我明白,這個世界除了輸贏,還有輸贏背后的意義?!?/br> 他一動不動地凝視著她,一語不發。 “我不是一個喜歡回憶的人,但最近總是回想起過去……沒有你,我可能永遠都不會知道,我過去的人生是多么無趣?!?/br> 他靜了片刻,問道:“比如?” 比如,以前的她雖然喜歡把玩燧發槍,卻只有在擊中靶心的一瞬間,才能感受到快樂。要是沒有他,她可能永遠都不會知道,研究槍管構造,組裝槍支,練習打靶和尋找脫靶原因……也是一種樂趣。 再比如,以前的她雖然喜歡騎馬,卻只有在馴服一匹桀驁的烈馬,或拽緊馬轡上的韁繩,突破之前自己所能達到的極限時,才能感受到短暫的愉悅。但現在,她居然認為跟馬說話也是一種樂趣,甚至會給它們取名字,按照它們的意愿練習騎馬。 她真的真的變了很多。要知道,她是個很壞很壞的女孩,曾因為嫉妒哥哥能穿馬褲和馬靴,偷走了他馬廄的鑰匙,在馬鞍里放了好幾顆尖銳的圖釘,使她哥哥在表演賽上大出洋相,差點落下瘸腿的毛病,那匹馬也因此被處決了。 假如能重來,她絕對不會那樣對那匹可憐的小馬。她愿意換一種方式整治她的哥哥,比如,馴服那匹小馬,把它變成自己的寵物。畢竟,“征服”比“殺戮”更有意思,不是么。 “你讓我變了很多……”她轉過身,與他面對面,“你喜歡這種改變嗎?” 她的眼睛炯炯發亮,有一種動物似的真摯和單純,使人分不清她的話是真是假。他答應了她不會窺探她的想法,卻沒有想過有一天,他會真的分不清她的謊言與真話。 “問你呢?!彼嶂^,親了他一下,故意把每個字說得又黏又輕。他看見她的唇微微張開,顯出鮮紅的縫隙,如同一條罪惡的、潮濕的、蠕動的毒蛇。他的喉結動了動,頭腦有些許不清醒了。 許久,他才聽見自己冷靜的回答:“喜歡?!甭曇羰抢潇o的,心卻早已被她攪亂了。 “這么久才回答,”她瞇起眼睛,用兩只手捧起他的臉龐,“我剛才說了什么,你還記得嗎?” “你說的每一句話,我都記得?!?/br> 她看了他一會兒,緩緩說道:“……以前我只想除掉那匹馬,現在我更想留下它,征服它,駕馭它?!彼瓜骂^,輕輕地吻他,波浪似的鬈發垂在了他的身上,滑進了黑暗,“對你……也是如此?!?/br> 這是一句足以判瀆神之罪的話,他的理智卻因此而膨脹,燃燒,轟鳴。 “你是我的造物主……我的主人,我的愛人,”她低低地說道,“你賦予了我兩次新生?,F在,你愿意賦予我第三次新生嗎?” 他頓了一下:“第三次新生?” 她睜大濕漉漉的眼睛,噘起嘴唇,露出一副可憐相:“我想上戰場,但又不想死……你說過,只要我求你,無論什么你都會答應我。我想要你的神力,你會給我嗎?” 她的示好,果然是有目的的。 他眉頭微皺,剛要推開她,她卻緊緊地纏了上來,小孩子騎馬似的壓在他的身上。他坐在餐桌的椅子上,只有盡量往后靠,才不至于讓她跌倒在地。她卻順勢逼近,用自己的舌、唇、呼吸、發絲、眼神……自上而下的每一個部位,牢牢地挾制住他,把他拽進了污濁不堪的泥濘里。 不知是否他的錯覺,她注視他的眼神,時而冰冷,時而惡毒,時而充滿愛憐。他聽見她用一種哄小貓小狗的語氣,在他的耳邊說道:“可以嗎?可以嗎?我的小蛇,我的殿下……我的神?!?/br> 他被她推到了地毯上。他們一起滑進了黑暗。 黑暗中,只剩下她。她的呼吸、氣味、嗓音漸漸有了形狀,變成一朵純潔的、含苞待放的花兒?;▋涸谏L,如此鮮活,如此潮濕。突然,它盛放到極致,腫脹的花朵從枝頭跌落,摔進了泥濘里,發出悶悶的一聲響。骯臟的泥水迅速淹沒了它。 他閉上眼睛,猛地扣住了她的手腕。 就像她說的那個詞語。 欲望橫流。 “可以?!彼卮?。 他最終還是失去了清明的理智。 她勝利了。 艾絲黛拉微微一笑,勾起耳邊的發絲,垂頭親了一下他的唇:“你是一只乖狗狗,很乖很乖的狗狗?!?/br> 第72章 神明的野玫瑰…… 神力就這樣輕而易舉地得到了。 艾絲黛拉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并沒有太大的變化。她還是以前的模樣,漆黑濃密的鬈發,動物似的黃色眼瞳,洋娃娃般小巧嬌美的紅唇。 然而,只要她閉上眼睛,就能看見不一樣的世界。眼前的畫面漸漸變得雜亂、斑駁,呈現出青紫和桃紅交融的光影。 她舉起一只手,閉著眼“望”過去,看見的不再是平常所見的白皙膚色,而是一種從未見過也未命名的顏色,比散射的虹光還要復雜,還要難以形容。 得到神力后,她看見了人眼所不能看見的一切。 耳邊的聲響也變得更加嘈雜?,F在,她能聽見昆蟲爬行、植物生長、鮮花盛開、水波舔岸等細微的聲響,甚至能聽見千里之外一家廉價旅館里灰暗潮濕的響動,以及地下巖漿緩緩流動的聲音;滴答一聲,一個男人正在調試偷來的鍍金懷表;啪嗒一聲,一條綠色的腰帶從床上滑落了下來;嗡嗡兩聲,一只綠頭蒼蠅落在了煤油燈滿是灰塵的燈罩上。整個世界都她的耳朵里。 艾絲黛拉睜開眼睛,攤開一只手,一把精巧的燧發槍立刻出現在她的手上。 她歪著腦袋,仔細打量了一番這把變幻出來的燧發槍,又變出一顆彈丸,塞進槍管里,舉起來,瞄準墻上的燭臺。 就在她瞇起一只眼睛,即將扣動扳機的那一刻,一只手握住了槍管。 神站在她的身邊,頭微微垂下,銀色的長發垂落在白法衣的領口上,閃耀著絲絲寒光。 “你引誘我得到神力,就為了破壞一盞燭臺?”他的聲音不冷不熱。 “當然不是,”她露出一個無辜的表情,“我只是想試試,變幻出來的槍能不能開火?!?/br> 說完,她眨眨眼睫毛,倏地松開燧發槍,攤開手,晃了晃十根手指頭,示意自己不會再玩槍。 神頓了頓,接過燧發槍,放在一邊,俯身下來,似乎想要抱起她。 就在這時,她卻忽然站了起來,猛地湊近他的臉龐,幾乎與他鼻梁頂著鼻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