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的野玫瑰 第65節
畢竟,整個世界都隨神的意志而轉動,正確與錯誤、公義與邪惡、純潔與污穢,都在神的一念之間。神怎么可能犯錯? 他是正確,是公義,是純潔。 他永遠不可能犯錯。 當他俯身于一個女人的身前時,那個女人就從罪惡的化身,變成了整個世界上最美麗和最純潔的尤物。 盡管助手一直試圖說服自己,無需對神的行為大驚小怪,卻還是感到了強烈的驚愕和恐懼。 世界會因為神對一個女人的偏愛而發生動蕩嗎? 事實上,動蕩已經發生了。 至高神殿連續下了一個星期的暴雨后,又陷入了無邊的黑夜,就是最好的證明。 助手害怕黑夜過后,會有更糟糕的事情發生。 比如,洪水、旱災以及無聲無息的瘟疫。 尤其是后者。 暴雨連綿不斷時,不少教士都徹夜跪在傾盆大雨里,接連出現了高燒不退的癥狀。醫官那里已經人滿為患。助手擔心這會演變成可怕的疫情,比霍亂或麻風病還可怕的疫情。 助手不敢請求神的憐憫,神的憐憫是求不來的。 當神不想施予憐憫時,沒人能扭轉神的決定,使神去憐憫一個人。 但他可以求助艾絲黛拉。 是了。 以前沒人能扭轉神的決定,但艾絲黛拉一定可以。 想到這里,助手抬起頭,心驚膽戰地看了神一眼。神能聽見造物所有的想法。他打算求助艾絲黛拉,使黑夜和瘟疫消失的想法,神肯定聽見了,臉上卻沒有任何表情。 神允許他去求助艾絲黛拉。 助手的腦子里閃過一句話——“他既然已經伸出遮住太陽的手,誰能使其收回呢?” 這句話出自頌光經。當時,一個貪婪的國王拒絕拜神,并當著先知的面,諷刺神只是一些騙子編出來招搖撞騙的玩意兒。除此之外,他還下令,禁止國民拜神,一些公然唾棄神、給神供奉染了疾病的牲畜的人,甚至能得到國王的賞賜。 但很快,這個國王就受到了神罰——先是王臣接二連三地變得愚拙、貪婪,企圖掏空整個國家;接著,肥沃的土地莫名其妙地變得干涸,走獸飛禽全部遷往其他國家;最后,窮兇極惡的犯人毫無征兆地從監牢里逃了出來,使整個國家不得安寧。 國王得知這一切都是神的懲罰后,連忙派人修建高大宏偉的廟宇,呈上新鮮、健康和完整的牲畜,想要修復自己和神的關系,但一切都晚了。 神冷漠地曉諭先知:“我將滅亡這個國家,使這里再無國王。誰在這里自封為王,誰的國家就將遭受戰爭、瘟疫和天災之苦?!?/br> 先知如實轉告了國王。國王嚇得痛哭流涕,失聲大喊:“誰能不犯錯呢?我僅僅是沒有敬拜神,就落得如此下場……神啊,你比世界上所有君王都要殘暴!” 先知聽見這句話,就知道國王將惹下大禍,連夜逃離了這個國家。果然第二天,神就伸手遮住了天上的太陽,使一切都暗淡無光。失去了陽光,就如同失去了一切。不久,這個國家就徹底滅亡了,什么都沒有留下,如同湮滅在歷史的長河一般。 神學家們常常以這個故事為例,告訴眾人,神既可以是統領萬物的主人,也可以是冷酷嚴厲的法官。凡是激怒神的人,必將受到可怕的懲罰。假如此人至始至終都沒有悔過的話,神甚至會遷怒他的家人以及后代。 沒人能讓神轉意,也沒人能讓神收回懲罰的手掌。 但現在,神幾乎是暗示他,艾絲黛拉可以扭轉他的想法。 助手真的很想知道,艾絲黛拉究竟是怎么得到神的偏愛的……從過去到現在,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像她這樣讓神如此眷顧,如此縱容,即使是那些為信仰而死的先知,也沒有記載說他們被神如此偏愛,能憑一己之力改變神的想法。 艾絲黛拉沒想到那種事如此妙不可言,已經過去了一分多鐘,她還沉浸在滾滾不盡的歡樂之中,直到助手走過來,叫了她的名字,她才回過神來,抬起一雙朦朦朧朧的眼睛:“怎么啦?!?/br> 助手不敢與她對視:“我希望您能讓阿摩司殿下出面……安撫一下外面混亂的人心,如果阿摩司殿下還在的話,他肯定不想看見至高神殿變得這樣人心惶惶?!?/br> 他本想懇求艾絲黛拉去求神恢復白天,但不知怎么,話到嘴邊,卻變成了希望阿摩司殿下出面安撫人心。 可能他的潛意識里,還是無法置信艾絲黛拉能扭轉神的想法吧。 艾絲黛拉卻微微挑眉,饒有興味地說道:“你說得像阿摩司去世了一樣。你想讓他安撫人心,不能直接和他說嗎?他就在里面的臥室里?!?/br> “您是在開玩笑嗎?”助手以為她在裝傻,想要借此引出與神的特殊關系,在他的面前炫耀一番,不由有些惱怒,“你我都知道,那根本不是阿摩司殿下,而是……”他不敢直呼神的名字,連尊稱也不敢,“求您了,您作為被神眷顧的人,不應該和神一樣有一顆憐憫的心嗎?” 艾絲黛拉知道助手誤會了,但沒有解釋,而是微微一笑問道:“神?憐憫?誰告訴你神有一顆憐憫之心的?” 助手實在無法忍受她如此輕蔑地談論神:“假如神不憐憫世人的話,我們為什么能活在這個世上?假如神不憐憫世人的話,那些惡人為什么能遭到報應,饑餓的人為什么能得到豐美的食物,病重之人又為什么能奇跡般地康復?數年干旱的地方,又為什么會突然降下甘霖?你的思想真的太狹隘了,神就是憐憫,就是仁慈,就是公義。這是無可置喙的真理?!?/br> “既然你覺得神有一顆憐憫之心,而我沒有,那你干嗎來求我,你不應該去求神把阿摩司還給你嗎?” 助手哽了一下:“你錯了,我來向你求助,恰恰就是因為神在憐憫我。凡人是無法直接向神求助的。所以,神暗示我來求助你?!?/br> 艾絲黛拉似笑非笑地說:“是嗎?那這樣的話,我更不可能如你的愿了。因為我持與你截然相反的觀點。在我看來,神并沒有一顆憐憫之心,他也不像你們說的那么良善。你知道約翰二世嗎?他在位時,做過的最殘忍的一件事,是侵略一個國家,允許士兵掠奪境內的一切。無論是金銀珠寶,還是婦女、小孩和男人,都任由士兵處置。據說最后,那個國家的河流全部變成了紅色。你覺得他殘忍嗎?” 助手不知道她想說什么,忍氣吞聲地答道:“當然殘忍,無論如何,一國之主都不該放縱士兵燒殺擄掠?!?/br> “但你們的神,比約翰二世更加殘忍?!?/br> 如此大逆不道的話,卻被她這樣輕描淡寫地說了出來,助手被她的態度徹底激怒了。 “你放肆!如果沒有神的憐憫,你我根本不可能在這里對話。你能活著,能呼吸,能說話,能思考,都是因為神在憐憫你。你的一切都是神賜予的。你卻說神比世俗的君王更加殘忍……”助手憤怒道,“要不是因為你是神的人,就憑你剛才那些話,我完全可以把你送上火刑架,你卻完好無損地站在這里,這不正是神憐憫你的體現嗎?” 助手是真的怒不可遏。 多少教士為了得到神的眷顧,用鞭子抽打自己的后背,棄絕一切私欲,吃樹根,喝雨露,幕天席地,無時無刻都手握念珠和祈禱書;而她作為唯一一個被神眷顧的人,卻把神比作一個殘忍的君王……過分,實在是過分。 艾絲黛拉不緊不慢地說道:“也許我能活著,能呼吸,都是神的功勞,但我能思考,絕對是我自己的功勞。而且,我能完好無損地站在這里,并不是因為神憐憫我,而是因為你懼怕他的殘忍?!?/br> “我懼怕的是神的威嚴!”助手怒氣沖沖地說,“‘殘忍’這個詞,是形容惡人的!” “威嚴和殘忍,有什么差別呢?”艾絲黛拉換了一個姿勢,倚靠在沙發上,聲音嫵媚而低沉地說道,“我記得頌光經里,神曾因為一個國王不肯敬拜他,而滅掉了整個國家。你見過約翰二世,發動戰爭是因為某個國家的國王不肯敬拜他嗎?這不是殘忍是什么?” 她眨眨眼睛,裝作恍然大悟的樣子:“噢,也許還可以說是‘殘暴’?!?/br> 助手剛要反駁,就被她打斷:“別說這不是殘暴。你見過哪個國王,要求臣民必須像仆人服侍主人一樣服侍他,且服侍他時還必須承認,這是其他人求之不得的殊榮,他們必須每日感恩國王的憐憫,國王的恩賜,把一切功勞都歸在國王的頭上,稍微對國王有一絲不敬,就會被判決火燒或砍頭……” 她看著他,慢條斯理地反問道:“現在,你還覺得這不是殘忍嗎?” 助手沉默。 “頌光經上說,每一個人都有罪,包括剛出生的小嬰兒。因為他們是人,所以有罪,只有虔誠地信仰神,祈求神的憐憫,才能凈化體內的罪惡。這和農場主告訴奴仆,他們天生血統低賤、骯臟,智商低下,除了服從主人的命令,做一些體力活兒,否則沒有資格活在這個世界上有什么區別?” 助手咽了一口唾液。 他在心里想,大逆不道,太大逆不道了。 她卻嗓音甜美地繼續說道:“就像男人和女人一樣。如果男人不給女人灌輸,她們‘天生愚蠢易怒、軟弱無能、變化無?!挠^點,怎么把權力牢牢攏在男人的手里呢?你覺得我說得對嗎?” 助手聽完她這段話,只有一個感想——她一個女人,究竟是從哪里聽來的這些可怕的觀點? 下一秒鐘,他就聽見她微笑著說道:“你肯定在想,究竟是誰教給我的這些可怕的觀點?!?/br> 助手吃了一驚,剛要說服自己,她不過是恰巧猜中了他的想法,并不是因為看穿了他,就見她優雅地站了起來。 他發現,她似乎長大了不少,比剛來至高神殿那會兒變了太多。 那時的她頂多只能算作一個發育良好的少女,現在卻有一種介于少女和女人之間的風韻。她的臉蛋兒小巧,只有一只攥緊的拳頭那么大,但不會再有人把她當成什么都不懂的青澀可愛的小女孩了。 她身上的外衣只扣了兩顆扣子,露出里面輕薄寬松的晨衣?;椟S的燭光投射到她的身上,照出晨衣里修長的腿和纖細的腰,以及微微凸起的髖骨。 有那么一瞬間,助手就像是看見了怪誕卻艷麗的東方春畫一般,除了迅速低下頭,什么都不能做。 他的手微微顫抖著,手心滲出了一層熱汗。 艾絲黛拉卻輕蔑地笑了笑:“真是個蠢貨?!?/br> 助手壓抑著怒氣說道:“明明是你衣冠不整,是你太過輕佻,你——你憑什么……” “你不是蠢貨是什么?”她冷淡地說道,“我都把神是如何統治世人的原理告訴了你,你卻還是因為不小心看了我一眼,而感到羞恥不安。你簡直是個無可救藥的蠢蛋。你為什么會對女人的身體感到不安,因為你覺得女人是罪惡之源。女人為什么是罪惡之源?因為只有這樣,男人才有理由奴役女人,不信任女人,甚至女人和女人之間也會不信任彼此。你所以為的貞潔,不過是統治者為了維護自己的王國,在你心里播撒的一粒種子?!?/br> 她走到桌子旁邊,倒了一杯冷甜茶,喝了一口,語氣譏諷地作了總結:“現在,你還覺得神有一顆憐憫之心嗎?” 助手喉嚨干澀。 他的頭腦被她外衣里的美麗攪得一片混亂,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 助手啞聲說道:“你也許是對的。但大部分教士都沒有奴役過女人,他們甚至沒怎么見過女人……” “教士認為女人無法獲得神啟,無法晉升,終身都只能當最低級的神女,本身就是一種奴役?!彼郎\淺一笑,“不過,我贊同你這句話,大部分教士都沒有奴役女人,他們不過是神殿的一條看門狗,自以為高人一等,拒絕女人進入神殿,實際上他們和女人一樣,都是被奴役的牛馬?!?/br> “注意你的言辭!”助手說,“我、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想盡辦法進入至高神殿,是想給那些終身無法晉升的神女一個公平……你想懇求神,賜予神女和教士平等的地位。你的想法很好,但請不要用如此粗俗的言語說出來?!?/br> “你的想法天真得令人惡心?!卑z黛拉翻了個白眼,毫不客氣地說道,“如果奴仆只是懇求,是不可能與主人和平共處的。只有奴仆和主人的位置調換,才能讓原本的主人認為和平共處是一個好主意?!?/br> 她轉過頭,朝他嫣然一笑:“你猜,我口中的‘主人’和‘奴仆’指的是誰和誰呢?” 助手第一時間想到的是“神”。 她想要取代神的位置,得到神的權力。 但是……怎么可能? 她究竟是從哪里聽來的這些可怕的觀點,從哪里學到的這些可怕的言辭? 助手忍不住看了看自己的手腳。他是個身材高大的男人,足足有六英尺那么高。艾絲黛拉個子嬌小,身高還不到他的肩膀,腦袋即使加上蓬松濃密的鬈發,也沒有他兩只手大,卻裝滿了古怪、可怕、荒唐的想法。 她想要取代神……所以,才四處散布神墮落的謠言,樂于看到異象頻生的場面。 她根本不在乎那些教士的死活,也不在乎神墮落后,會給世界帶去怎樣的動蕩。 她只在乎權力。 她的眼里也只有權力。 這是一個怎樣冷漠、惡毒、自私的女人。 助手看著她,就像是看見了一條艷麗得令人瞠目的毒蛇或者一只節肢點綴著七彩絨毛的毒蜘蛛。 神知道她在想什么嗎? 肯定是知道的。 那她為什么還能得到……神的眷顧? 助手知道,今天是沒辦法從神或艾絲黛拉這里,得到一個確切的答案了。 不管是黑夜什么時候消失,還是阿摩司殿下是否能出面安撫人心。 事實上,助手也不想要一個答案了。 黑夜就黑夜吧。 他現在只祈禱,不要有更糟糕的事情發生了。 “出去?!本驮谶@時,一個冰冷刺骨的聲音響了起來,“就算她不是罪惡之源,你也不該與這個模樣的她共處一室?!?/br> 話音未落,助手就感到了撲面而來的威壓。 在這樣恐怖的威壓之下,似乎連空氣都開始振動發顫。助手禁不住渾身顫抖起來,骨骼嘎嘎發響,像被什么用力擠壓一般,雙膝也一陣一陣地發軟。他不敢在這里跪下,怕跪下后就再也站不起來了,而神決不會允許他跪在衣衫單薄的艾絲黛拉的腳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