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枝散(六)
這是遷都長安后我第一次自己一個人來夜市。 上一回,還是在甘泉宮的那個晚上,張矩偷偷地拉著我看了一場七夕。 輦車外熙熙攘攘,依舊是那個熱鬧非凡的長安城,漸漸行至一處,不似方才嘈雜了,下車看去,環境幽清雅致,倒也不偏僻,門匾處書寫“怡紅快綠”四個字,與其說是什么樓宇,倒像是一座四方的府邸,水榭歌臺,還有悠然的琴聲從里面傳出。 我搭著青蘭在門口站定,看門的小廝見了我,愣了一下飛快湊上前。 “這位夫人瞧著面生,可是來尋哪位老爺?” 一時我倒有些訝然,我自是不能說我來找張矩,一國君王公然出入煙街柳巷已是丑聞,我這要是又自明了身份,簡直雪上加霜。 “我家老爺讓我家夫人來送些東西,這里頭都是些什么身份的人物,這位小哥也知道耽擱不起吧?!鼻嗵m聰敏,又掏出了一錠銀子塞給小廝,“放心,我家夫人是最溫和仁善之人,斷不會無理取鬧讓貴地難看?!?/br> 小廝遲疑著,我等不及他的首肯,搭著青蘭就往里去了。 里面的規制和尋常府邸差不多,青藍見我徑直往最深處走,輕輕喚我:“娘......夫人,房門緊閉,夫人怎的知道老爺在何處?” 轉角拐入一條連廊,已是這座府邸最深處了,天色早已暗下來,廊間的燈籠掛起,堪堪照清道路。 “她們一個個都特意來告訴我,這里有我想知道的東西,那我找找便是?!蔽铱粗M長的走廊,幽幽地開口。 青藍攙扶著我往里走,樹木灌叢茂盛,如果說前面幾進尚還有些商會經營的模樣,那么這簡直和尋常人家無異。 穿進一處拱門,映入眼簾的是一座庭院,中央是石桌和叁只石凳,背對著我,坐了一位白衣女子,黑發用玉簪挽起。 那個人想讓我看什么?我思索片刻超那個身影開口:“這位女郎,我來這兒尋個人?!?/br> 只見那女郎撐著腰緩緩站起,轉身的瞬間,我與青蘭具是倒抽一口涼氣,在燭火地映照下,那女郎半張臉陰在陰影里,卻依然能在眉目間看出與我相像。 視線下移,看起來已有七個多月的身孕了。 那女郎徐徐福身,清越柔婉的嗓音敲打著我另一半搖搖欲墜的心臟:“賤妾,參加皇后娘娘?!?/br> 心口的螞蟻變多了,匯聚一處,夢境漸漸地與現實重合,想起青蘭說的安胎藥方.....可是看月份又不對,這明顯是初初懷上。 帶著最后一絲希冀試探:“這位夫人,有人指引我來這處,夫人可否帶路?” 女郎垂著眼四處張望,笑得無辜:“娘娘,這座院子只有賤妾一人居住,不知是何人引見娘娘?” 我啞然,不知道這是個什么發展,那女郎撫著肚子:“賤妾幸得陛下垂憐,賞了賤妾安身之地,?!?/br> 這便是了。我像是被當頭一棍,幾欲昏倒,青蘭兩手攙住我:“皇后娘娘面前休得胡言,女郎說陛下垂憐,怎得還讓你當個外室!” 看似羞辱于她的話,可我只覺得把我刺地千瘡百孔,兩廂沉默間,那女郎突然跪下匍匐向前來夠我的裙裾:“娘娘可憐賤妾腹中胎兒,陛下仁心收留賤妾,為奴為婢伺候娘娘和陛下便知足!” 我一團亂麻,驚嚇地下意識往后退,青蘭穩住我后,忽然松開攙扶的手跪下。 “陛下!” 心口鉆滿了啃噬的酸痛,我遲疑著轉過身去,來了四五個人,為首的便是張矩。 我看著他忘記了行禮,只見他眼里閃過一絲慌亂,牽過我就往拱門外走去。 我任由他拉著我,走在回廊里,檐下的金鐸被風吹地搖起,和著心里沙沙地啃噬聲快要吵得我發瘋,于是我用力甩開了張矩的桎梏。 張矩慌張回身,一個箭步上前想要擁住我,卻被我再次推開:“妾受人蒙蔽,私自出宮,驚擾了陛下回去自愿領罰?!?/br> “只是陛下去哪、去做什么都是陛下的自由,如果這樣能讓陛下快活,只能望陛下謹慎小心,莫讓有心人鉆了空子當成把柄來抹黑陛下......”我一邊說,一邊感受著晚風沖擊著我。 我想要流淚。 張矩隱在黑夜里,扯過我的腕子壓下臉吻住我,淚水應激而流,我唇上吃痛,低呼一聲就覆手在張矩胸前去推拒。 我的低語沉浮在張矩的無度里:“陛下若想在這個地方對我做那件事,便是把我擺在與這些女子同等位置了么?” 張矩終于松開了我,無措地搖著頭,指腹顫抖著為我拭淚:“不是,咸枝,我沒有這個意思......” 我想爭論,可他對我做的折辱的事兒還少么,只覺心神俱疲:“那陛下不必委屈了人家,未央宮足夠寬敞,再住進來一個陛下的......心悅之人也是綽綽有余?!?/br> “不是的,咸枝,我和她沒有關系,我只要你一個?!睆埦匾幌伦影盐覔г趹牙?,禁錮的力道仿佛要將我窒息,“咸枝,有些東西才剛剛浮出水面,原諒我暫時沒法......” 我閉上眼,又是這套說辭,自古往今,有多少女子為了對方的一句有苦難言默默等待. 這些深謀遠慮、高瞻遠矚的雄圖偉略,我做了張矩八年的妻,在他心里依然是不能和他同舟共濟的存在么? “再給我一些時間,你和琰兒......都不會再有事......”我埋在張矩懷里,聽得不甚真切,“好好待在我身后,你本不該卷進這些事情里來?!?/br> “宓娘,我這輩子,只要你一個?!?/br> 可是我不想要你了,因為你已經有一個羋娘了。 “陛下,你總不能,要了還要......”臉下靠著的堅實胸膛一震,我再輕輕推去,如愿退離了他的懷抱。 淚水又模糊了我的眼,火紅的燈籠像一團團的火焰,長牙五爪地想把我吞噬。 秋風卷起我腰間羊脂玉的朱紅長穗,一綹一綹纏繞上張矩垂在一邊的拇指。 糾纏不清地好像我和張矩的這小半輩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