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墻柳(六)【第二更】
琰兒的周歲酒辦的很盛大,張矩還是全了我作為中宮的體面。 宴席間,我見到了幾個尚未出嫁的公主,年紀最長的安陵公主,挽著最時興的發髻,身披一襲月銀大袖禪衣,冷著一張俏臉,沉默飲酒——她是公子路的胞妹,又是嫡女,公子路死后在宮里的處境稍顯尷尬;偏偏安陵公主性子又極其剛烈,把錯責全推到了張矩身上,兩人一見面就互相陰陽怪氣,兄妹間知道彼此痛處,哪里最疼往哪里扎,漸漸地安陵公主也不愿入宮,這次周歲酒,還是太后親自遣孫姑姑去了一趟公主府邀請,這才不情不愿地來了。 想起從前還在洛陽的日子,公子明讓張矩帶兵追殺公子路,把我扣在宮里當人質,我為了讓張矩安心離開,騙他說安陵公主想讓我入宮教她琴藝——安陵也確實想讓我教她,養在深宮里的女郎,應該是最無憂無慮的年紀,縱然被保護地再好,也知道宮里最近的不對勁,兩邊都是從小疼愛自己的哥哥,不論誰勝利了,結局都是她要失去,而張矩又是從小養在宮外,相較而言倒是與她的情誼最為淡薄。 待張矩得勝歸來,彼時公子明在上林苑圍獵,拉開弓箭射下一對南飛的大雁后,“落雁之亂”拉開序幕。我被挾持到洛陽行宮中,前線威脅張矩就地伏法,等到張矩打到洛陽城下,公子明又揚言要砍了我的一雙手。 我不愿讓張矩為難,抬起右手撞上利刃,瞬間血流不止,公子明懊惱我的舉動讓他喪失一部分的有利籌碼,一氣之下讓人把我關入暴室。 就在我以為我要血竭而亡時,安陵偷了鑰匙放了我,然后青煙拖著我逃出宮外。 后來,張矩稱帝,安陵公主沒有受到牽連,還是那個公主,卻與我再沒了聯系。 在我兀自感傷時,耳邊傳來宦官的請示,要抓鬮了。 大殿中央撲了層毛毯,抓鬮用的東西鋪成圓,張矩抱著琰兒走下去,輕輕把琰兒放置到毛毯中央。 雖說是玩樂求個吉利,周圍的東西也不會是什么都往上放的,總要顧及皇家顏面。我坐在原位沒動,座下的幾個夫人、美人探頭探腦著,再后邊的藩王、侯爵也蠢蠢欲動。 隔地遠,只見琰兒坐在中央,抬頭看著張矩一動不動,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他的身上,他倒不怕生,一雙黑葡萄似的眼睛滴溜滴流地看著在座。 張矩也不惱,嘴角含笑一副慈父做派。 又過了許久,琰兒翻了個身——前些日子他剛學會爬,小手撐著錦被搖搖晃晃地爬到我懷里抓著我垂在胸前半干的長發,咿咿呀呀地,不知為何我又想到那個夢境,他也是這么跌跌撞撞地想到我的懷里。我一把抱起他,淚濕了眼眶。 青蘭在一邊笑著:“小殿下聰慧,娘娘怎的感動地哭了呢?” 我描摹著這個孩子的眉眼,久久不語,轉而又嘆了一口氣:“青蘭,我什么也不求,只要琰兒平安健康?!?/br> “小殿下福澤深厚,定不負娘娘所望?!?/br> 宮里的人都心照不宣地認為琰兒一定是太子,張矩也是對他的喜愛溢于言表,可我對那日在宣室殿聽到的話耿耿于懷,加上他每日來瞧琰兒時,眉間總帶著難以察覺的苦愁,我很少看見張矩發愁,他總是不動聲色地把所有事情做到極致,我原以為他會在琰兒滿月時就立他為太子,可是他并沒有。 想到那些安胎藥方,我的心沉了沉,只見琰兒背對著我爬到一個物件兒前,大殿內的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氣,我眼見他們的反應有些失常,忙站起身看去。 琰兒略過了最顯眼的虎符、寶劍,甚至一個眼神都沒給那些儒學經典,抓著一串黑色流蘇狀的東西,視線上移,是一塊形狀怪異的玉佩,鴿血一般紅地打眼,琰兒倒抓著流蘇晃了沒兩下,那玉佩竟被甩開了去碎成叁塊,散落在毛毯之中。 眾人嘩然,我在喧鬧之中來到張矩身側,頭腦亂如麻,耳邊傳來一聲哧笑,我轉頭看去,每個人臉上的表情色彩紛呈,有驚異的,有擔憂的,更有甚者幸災樂禍地嘴臉收都收不住。 先不說每件東西都是經過御府的宮人檢查過再呈到眾人面前,玉佩不打緊,反正如何都能圓回來,可是這種妖異之狀弄得眾人人心惶惶,我蹲下身把琰兒攏入懷中,捂著他的耳——是誰的居心如此險惡,竟要陷我們母子到這般不詳之境地。 剛欲開口,肩上按下一只熟悉的手,手的主人悠悠開口:“唔,不愧是朕的兒子,玉乃至陰之物,琰兒兩下就碎了這塊血玉,定是昭示我朝國運祥和?!?/br> “梁平,傳朕旨意?!睆埦匾贿呎f,一邊扶起我,語氣肅正平穩,又是讓殿中所有人聽得一清二楚,“立嫡長子張琰為儲君?!?/br> 我抱著琰兒驚詫地看向張矩,其他人跪伏在地,烏泱泱地一片,一瞬間我忘了我也該行禮,張矩就站在原地看著我,像是不忍般抬手覆住我的眼,大拇指的玉龍扳指抵在我的鼻梁處,堅硬冰涼。 心里筑起的高墻仿佛搖搖欲墜,有個聲音在叫囂,嘲笑著我的明知故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