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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先生的這處莊園,入夜常常開舞會的,前院里映著黃昏的光,飄出nongnong的烤rou香。手風琴聲伴著斷續的鋼琴聲,徹夜不停。云瀾住在二樓上最東頭的一間,離奔放的舞池已經算遠的,但還是在天花板上,不斷看到層出不窮的五彩光圈,跳蕩不休。云瀾小時候在家里習慣了,外面鬧翻了天,摔了古董、推了五斗柜,都不干她的事,她看她的西廂記,也看玩偶之家,看風俗通義,也看西行游記。這些吵鬧的時候,都是不問世事的好時候。 這天下了小雨,有了一點入秋的意味,像從前在上海家里,該是吃栗子蛋糕的時節。云瀾從郵局走回來,沒有撐傘,裙角上沾了泥水。她在門廊下迎風站著,只看著眼前一叢玫瑰花樹,許久不言。這是她收到的第二封空白的信,她當然知道是他寄來的,知道她地址的,除了懷承就只有三哥了,三哥是藏不住話的人,一句話梗在喉嚨口,半夜也會來找你說清楚。再有就是茉莉,可她那時離港前曾和茉莉交流過地址的問題,茉莉遺憾的勸她先放一放,又不是不回來了,她和大哥也許很快也要回廣州去,等兩下里落定了再說。她和茉莉就此失去了聯系。 她如今收到第二封沒有落筆寫字的信,他出了什么事么?是什么讓他不能寫字?她甚至隱隱有種預感,也許今后都不會收到他親筆的來信了。 嶺外音書絕,經冬復立春。 真的入了秋,她也真的收到了每月一封的空信。她坐在后回廊的月桂樹下面,不記得是第幾次從那只信封里把一頁信紙抽出來,她舉起來,對著如洗的藍天凝神看著,能看出透了光的紙紋,細細的,錯亂的,像這現世萬物一樣理不出頭緒。 她把空白的信箋依著折痕疊好,塞回信封里。起身從后門走上樓去,背影倒映在樓梯上,一棱一棱的,像水里的波紋,并不特別落寞,她漸漸明白過來,這些空白的信,是他在說話,他說:我還活著。也許是他到了離槍炮聲最近的地方,不得不這樣表達。她于是也照舊寄回信去,仍舊寄到佟家別墅。不知他能不能收到,但她想,也是告訴他,她明白他的意思。 他們之間,不知從何時起,有了種蒼老的默契,隔著日月和山海的,不必說明的聯系。 她的時間就在這些等待里流淌去… 云瀾是做好打算,聽從懷承的建議,繼續讀下去,讀博士學位,在原地等他來接。她想,她一切按約定好的行事,他也一定會來赴約。 桃木匣子里的空信已經裝不下,她倒換盒子的第幾次,已經不記得了。她的教授很喜歡她,非常歡迎她在畢業后繼續留下來深造。美國的醫科比她原想的攻讀時間要短一些,從前明大的醫科學制長,這里短一年,只要五年就能修到學位。她來的第二年,入秋時,參加了畢業典禮。本來邀請母親一同來參加的,可珍妮因為不喜歡云瀾學校的網球場,嫌棄那里局促一股子鄉下氣,畢業典禮又正好定在網球場舉行,她于是就沒去,在家里看著一眾仆人收拾行李,預備去南加州的旅行。 云瀾也沒有非常的興奮,她因為已經定好要繼續念下去,所以對畢業后的生活并沒有許多期待,不像其他同學們,滿目的翹首以盼,盼未知的未來。她的未來里,只有一個人值得等待,有他如約而至的那封空箋,她可以天長地久的等下去。 典禮結束,她和教授合影后,便禮貌地退場先走,連晚上的晚宴也一并請了假。教授叼著煙斗,在背后嘟囔:聰明又神秘的東方姑娘。 她回到家時,客餐廳的走廊上,已經堵上兩只大皮箱子,她側過身,穿過去。珍妮從起居室出來,看見她,沒停下,想起自己拉在盥洗室里的發刷子,正一疊聲的叫人去拿。忽然想起什么,又回頭來,“云瀾,剛剛有封上海的來信,寄給你的,我放在…….”她舉著右手想說在門廳的桌子上,一細想,好像不是,這么亂糟糟的一上午,把她混忘了,“哦,總歸這幾個地方,你找找吧,或者在那邊的屜柜上?!?/br> 上海來的信,是上海家里還是……云瀾點了點頭,馬上往大客廳里去找。她心里那一點深藏的期待,被撥了撥,讓她更著急了些。珍妮眼鋒掃過她臉上,耷了耷嘴角,微不可查地搖著頭走了。 仆人把那封信和一疊賬單堆在一起,她翻到時迅速看了看信封上的字,心里升起失望來,字體有點兒陌生,不是懷承寫來的。她拆開來看,是住在祖母院子里,極少過問家事的綿岫姑媽寫來的,她來信告訴云瀾,她父親病篤愈深,恐不治,但家里情形復雜混亂,想來不會有人通知她。她同時表述:你大伯父舊年的沉疾復發,和你父親一樣纏綿病榻久已,聶家這個冬天,不知要送走幾個人。也許家人有許多不到之處,可從來沒有十全十美的家族親眷,人之將走,感懷血脈,尋求慰藉。最后她勸她一句:云兒若有知悉,盼歸。 她拿著信紙,朝走廊望去,找珍妮的身影,想通知她:父親病重,也許要不行了…… 走廊底的樓梯口,珍妮的晨衣迎風飄在身后,薄綢的衣裳邊緣繡著一圈緋紅的雛菊花,從云瀾眼底倏然滑過。她“咚咚”的上樓去,把一只叫“朱迪”的白毛獅子狗抱下來,她最愛的寵物,要帶著一起去旅行的。 云瀾站定了,什么也沒說。 第五十章 家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