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頁
他沒回頭,只望向她背后很遠的地方,微微嘆了口氣。 人在這時,顯得真渺小,云瀾想,能做的、不能做的,歸根到底唯有活著而已,甚至不知道明天會怎么樣。 他們這里相對無言的沉默了一會兒,有其他醫生進來,同懷承商量什么。懷承俯身來向云瀾低聲道:“不要走動,盡量待在這兒?!?/br> 云瀾點了點頭,看著他被人匆匆叫了出去。 隨著夜色加深,外面似乎漸漸起了風聲,云瀾覺得耳朵悶悶的,像塞著兩團棉花芯子。低頭看懷承桌子上翻開的一本解剖學筆記,用黑色墨水筆寫的,很工整,又畫著清晰的圖例,每一張都做了標注。云瀾一頁頁的翻看,有一刻,忘了外面不斷響起的風聲。 她再抬頭時,是忽然驚覺,風聲里的異樣,像是有人呼救的聲音,女人的哭聲和叫聲。她立刻趴到窗臺上去,對面街面上的人家亮著一排排昏黃不定的燈,靜心來聽,風聲里凄厲的哭嚎聲和求救聲,再接著便聽到零星的槍響。 云瀾半身伏在冰冷的窗臺上,心跳像直直打在上面,一下一下。有種幼年時和堂兄妹們玩捉迷藏,心知倉促躲的地方不牢靠,大哥已經走進來了,再跨一步就要發現她的感覺。 可游戲輸了總還能再來,性命卻只有一次。 突然有人推門進來,云瀾跟著心底一驚。好在只是隔壁間的兩個當值女醫生滿臉慌張的來叫人,“聶小姐,快來,梁院長通知所有女職員去后門口集合?!彼齻兒驮茷懖皇?,只知道她是肖懷承醫生同校的師妹。 云瀾立刻站起身,跟到門口,又遲疑了,想折回去給懷承留個便條,答應過他不隨便走動的?!巴饷娴娜毡颈?,來頭很不好,院長大概要叫我們先躲一躲?!逼渲幸粋€年長些女醫生說,她伸手來,拉住云瀾的手,恐懼讓人天然的想擁作一團。 云瀾正被拉著手跨出門去,走廊盡頭的樓梯上,懷承快步的跑上來。迎頭和她們撞上,云瀾想告訴他要下樓去集合的事,可他先開口,似乎跑得太急,帶著喘息聲叮囑她:“梁院長會帶你們去安全的地方暫避,”他看了看同云瀾一道的兩個人,接著道:“和大家在一起,不要走散?!?/br> 沒有多余的話,也來不及細說什么,云瀾望著他眼睛點了點頭,快速的跑下樓去。 他憂心忡忡,她是他做主,請威爾先生轉調過來的,便覺得對她的安全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他心里這樣想著,仍舊站在樓梯上,一直看著她跑過轉角。 街面上的情況已經很糟,副院長剛剛把所有男醫生聚在一起,要組織自有力量保衛醫院。懷承匆匆帶好東西,趕往前門。 這一整夜,是從沒有過的圣誕夜。停戰協議里不進犯平民的約定,像是一種提示,提示著喪心病狂的惡靈,闖進一扇扇門庭,留下尸體、血rou和女人的哭嚎聲。 并沒有特別安全的地方,只有陰寒的停尸房里,有一隅平靜?;钊颂膳?,倒是死人待的地方,特別安全。沒有燈,一片漆黑,云瀾靠在冰冷的水門汀上,不知哪里的管道漏了,恍惚的有滴水聲,和著她的心跳,滴答滴答,一直到天明。 那晚的醫院里,曾有一隊喝醉的日本兵闖進來找人,如何被梁院長請出去的,云瀾后來聽護士們議論時的只言片語,不只是看到門口虎視眈眈的男醫生們,更是因為養和醫院的特殊性,據說,梁院長帶著日軍小隊上樓去了自己的辦公室,當著他們的面,打給他們的軍醫官,在通話之后,便再沒有日本軍隊找上門過。 但第二天一早,一頓早飯還沒吃過,便有賽馬會分院的消息傳來,說有十一位當班的女醫護受到了未明的日本兵進犯。 醫生餐廳里盡是幽幽的議論聲,震驚和義憤同存。不久,便有“進犯”的細節傳來,那些聽了叫人毛骨悚然的細節,像在聽另一個世界的故事,卻就發生在昨晚。 懷承去了一趟急診科,聽人在茶水間里議論,說分院里最漂亮的一位女護士被用輸液管捆住手腳,就近扔在病床上,等那群日本兵走后,她已經被折磨得斷了氣。 等他忙完手頭的事,他不由自主的加快了腳步走過那片竊竊低語,匆匆上樓去。還沒走近,遠遠便看見云瀾的背影,坐在他位置上,大概太累了,趴在他桌面上睡著了。因為剪短了頭發,露出一段白皙的后頸。 他看著睡著的她,心里不知怎么,松了一口氣似的,寬了寬。他不能遏制的想,她還沒聽說吧,那些駭人聽聞的種種;不知道的好,知道了徒生夢魘。 他不知道,在他回來之前,昨晚帶著云瀾一起下樓的那位姓謝的女醫生,特地走來把分院的消息,前前后后講了一遍。昨晚躲難的事后,她們也算有過命的交情在,她覺得不能不來告訴云瀾一聲。 懷承一廂情愿的希望云瀾不知曉,他想,這也是為了保護她。他那時沒想明白,保護一個人,和保護一顆心,是兩種意思。 云瀾醒來時,他正坐在旁邊整理病案。她無聲的睜著眼睛,望見他微微低頭的側臉。她忽然皺眉,想起開戰這么久,不曾間斷的轟炸和槍炮聲,她興許已經死在某次倒塌或爆炸事故里,即便已經死了,也是無人知曉的死,無聲無息一了百了的。大概,唯有他知道,將來會把消息通知給三哥,三哥再轉告給上海家里人,她們會一聲嘆息,說:“唉,真是不幸,五丫頭就這樣沒了?!钡膊挥绊懘蟛赋札S,也不影響二伯母打牌,而她自己的母親,是很難通知到她的,即便通知到了,又怎么樣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