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君馴養計劃 第38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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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雪卿,向來待人平和大度,說話極少說死,做事總留一步余地。但一旦下定了決心……沒有人能改變。 他這個天子,也不能。 洛信原緩緩后退一步,身形退入了閣樓檐角的大片陰影之中。 “今天的請辭……勢在必行了?”他自嘲地笑了聲,“什么理由?還是抱???” 梅望舒的聲音也有了些澀意,“確實抱病已久?!?/br> 一瞬間,心念電轉。 她想起曾在某個夜里和嫣然提起的打算。 等過了年,慢慢籌劃,一步一步請辭,留有充裕的時間,好好拜別御前…… 聲音里不由帶出一絲細微的感慨。 “年前請辭,實在倉促了些。但如今看來……勢在必行?!?/br> 她后退半步,再度端端正正地稽拜下去,“臣,梅望舒,病勢沉疴,難當重任。特來拜別陛下,請辭歸鄉?!?/br> 洛信原這回沒有攔她。 閣樓高處沉寂良久,玄衣廣袖的帝王抬頭凝視著已經完全變成墨色的天幕,淡淡對身后道, “朕知道了。梅卿,起身吧?!?/br> 他突兀地換了個話題。 “從紫宸殿最高處看京城,天地展露面前,抬手可摘星辰?!?/br> “朕曾經有幾次半夜起了興致,想召你來賞月,喝酒,吟詩,下棋。你總是推說有事忙碌,從不過來。后來朕見你經常出城踏青,卻從不登高望遠,這才隱約猜到,或許你怕高?因此次次找借口搪塞?!?/br> 梅望舒攏袖垂眸,“陛下明察。臣小時候頑皮,從院墻摔下來過。從此懼怕高處?!?/br> 洛信原極低地笑了聲,“小時候摔過,現在呢,還怕?” 梅望舒抬眼,掃過樓閣周圍的景色,“怕倒不至于。但站在空曠過高的地方,心里總是有些不舒坦?!?/br> “不為難你?!甭逍旁种鈸沃緡鷻?,并不回頭,“你就站在殿里回話,別出來外廊了?!?/br> “想要歸鄉的念頭,有多久了?”獵獵呼嘯的晚風中,他開口問道。 “陛下恕罪?!泵吠嫒鐚嵈饛?,“一直都有?!?/br> 洛信原垂下眼,俯瞰著紫宸殿下方忙碌行走的大群宮人們。 “一直都有?!彼p聲重復了一遍。 “是,近來幾個月,朕對你苛刻了,是朕的錯。但這么多年了,往日對你不夠好?不夠掏心掏肺?何處薄待你了?” 梅望舒心里最柔軟的地方細微觸動了一下,想起家里收著的那塊足金免死金牌。 當初賜下時,少年天子緊握著她的手,將他親手打磨的令牌塞進她手中,眼神澄澈堅定,也曾是奉出滿心赤誠。 她的眼角微微地濕潤了。 “陛下往日里對臣極好。只是,”梅望舒將情緒深深壓下,平靜地道,“人各有志。臣志不在朝堂,常常有隱退山水之心?!?/br> 洛信原回過頭來,極犀利地盯了她一眼。 “這時候還不肯說實話?!?/br> 梅望舒神色風平浪靜,紋絲不動,“句句屬實?!?/br> 洛信原深吸口氣,掌心用力握住扶欄,手指逐漸攥緊。 “年方二十六歲的翰林學士,拋下大好前程,辭官回鄉,山居靜養?!?/br> 他一字字說完,咬著牙關,又問了一遍, “當真是你此刻的心中本意?不是試探?不是想知道朕心里,是否對你存了‘飛鳥盡,良弓藏’的心思?” 對著面前的暮色京城,廣袤天地,洛信原極壓抑地吐出一口氣, “日月在上,朕身為天子,一言九鼎?!?/br> “之前許下的相位,虛位以待。留給你?!?/br> “你我攜手,勠力同心,開創一段太平盛世。將來寫入青史,必然是罕見的君臣佳話,足以令后人稱頌千年?!?/br> “雪卿,”他極鄭重地道,“朕挽留你?!?/br> 一瞬間,梅望舒臉上閃過觸動的神色。 暮色籠罩的天穹下,她微微展眉而笑。 那清淺的笑容卻乍現即隱,下一刻便褪得無影無蹤。 隨即露出傷感的神情。 “謝陛下愛重。只是,臣不適合?!?/br> 背對著她的天子沒有察覺她細微的神色變化。 “果然是郎心似鐵?!奥逍旁瓕χ矍爸饾u深沉的暮色,喃喃地道。 神色漸漸浮起陰晦,尾音沉了下去。 “就連朕親自開口挽留……也無法留下你了?” 平靜話語下隱含風雨,仿佛深海里緩緩醞釀的旋渦。 梅望舒回想起了這幾日的遭遇。 剛才被蠱惑得有點發熱的腦子,瞬間清醒了過來。 “臣子請辭,歸鄉養病,是人之常情。陛下也當面挽留過了,算是成全了這段君臣情分,實在沒有必要再三挽留。實在要強留的話……“ 她笑了笑,“可以召齊指揮使來,把臣投入詔獄,搜查和國舅爺勾連的證據?!?/br> 洛信原半晌沒說話。 許久后,才深吸口氣,“昨夜折騰你老師,你心里怨了朕了?!?/br> 梅望舒冷淡道,“此非明君所為?!?/br> “是你會說的話?!甭逍旁]了閉眼?!靶辛?,朕知道了?!?/br> “你我君臣相識相知一場?!八b望天邊暮色,聲音低沉, “十年陪伴情誼,若你今日掛冠而去,倒成了個笑話。你不必急著走,在宮里多留幾個時辰,這身官袍再穿一日?!?/br> 他召來蘇懷忠,揚聲吩咐下去,“傳宴臨水殿,送別梅學士。也算是……你我君臣一場,成全了十年情分?!?/br> 話說到如此地步,自然沒有再拒絕的道理。 梅望舒后退半步,三度拜倒,“多謝陛下盛情,臣銘記在心?!?/br> —— 當晚的宮宴雖然舉行得倉促,卻規模盛大。 宮宴請來了眾多的知交熟人,都是多年前便投效天子的心腹重臣。 甚至連剛受了一場虛驚的葉昌閣都被請了來。 梅望舒今夜喝酒的動作沒停過。 天子當先敬酒。葉老尚書第二個敬酒。 在場熟人開始依次敬酒,一輪敬下來,就是二十多杯。 宮宴用酒其實并不烈,但架不住一杯接一杯的喝。 她很快便醉了。 醉到病態蒼白的臉頰泛起動人酡紅,人人都看出她醉了,她卻依然本能地維持著平日的儀態,衣袍紋絲不亂,在長案后坐得筆直。 有人醉后聒噪,有人醉后安靜。 梅望舒喝醉后根本不說話。 只坐在座位,抬頭注視面前敬酒的人,安靜微笑。笑得深了,露出平日里幾乎不會顯露的淺淺笑渦。 酒過三巡時,誰都看出,梅學士醉到坐不穩了。 蘇懷忠里外招呼著,收拾出東暖閣,招呼小桂圓過來,帶領幾個差不多年紀的小內侍把人攙扶過去。 東暖閣里的床鋪被褥早已鋪好,小桂圓殷勤服侍,把人扶到床頭躺下,濕毛巾擦了臉,跪地替梅學士除了靴子,正要給人脫官袍,梅望舒半夢半醒間忽然一個激靈,伸手過來,死死按著自己的衣襟不放。 小桂圓折騰到滿頭大汗,也沒能把官袍剝下來。 他無計可施,正跪在床邊發愣,忽然聽到門外一聲動靜,有人推門進來。 小桂圓回身去看,立刻又嚇了一跳,原地噗通拜倒, “陛下!” 洛信原換過了一身袍子,帶著身上未褪盡的酒氣,在呼嘯的穿堂冷風里跨進門來。 對東暖閣里宮人內侍的行禮恍若未見,徑自走近床邊,低下頭,看了眼帳中人臉頰酡紅的醉態,笑了笑, “醉成這樣子,竟還不忘儀態,把那身官袍護得死死的,生怕在宮里衣冠不整?!?/br> 抬手把她被手肘壓住的官袍袖口理了理,皺褶按平了。 小桂圓跪倒進言,”陛下,梅學士就這么睡下了,著涼了可不好。奴婢想替梅學士寬了衣袍,睡下得舒服些,但他死活按著袍子不松手……” “你出去吧?!甭逍旁暦愿?,“所有人退下?!?/br> 小桂圓茫然惶惑地起身,帶著東暖閣里的所有宮人行禮退了出去。 床邊微微一沉。 洛信原坐了下來。 神色復雜難測,動也不動地坐了片刻,緩緩俯身下去。 面孔幾乎對著鼻尖,近距離地,近乎狂熱地凝視著那張沉睡中的清雅容顏。 那眼神太過隱忍熾熱,梅望舒在夢中似乎也有所察覺,含糊地夢囈了一句,往床里翻了個身。 她死死捂著袍子,睡姿卻不怎么老實,幾下踢開了小桂圓才替她掖好的衾被。 一對細綾羅襪好好地穿在腳上,寬大的綢褲管往上卷起,露出一截雪白纖細的腳踝,壓在銀繡梅枝的素色衾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