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奴 第7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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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一蜷身,囫圇睡了。朦朧中感覺一個人挨過來,貼住自己。她也懶怠理他。未知多久醒轉,仍在車上。男人縮在自己懷中,垂著頭,身體緊緊蜷作一團。一層狐皮毯子搭在他們身上,難怪夢中十足溫暖。穆遙低頭往男人額上碰一下,溫涼——酒意應是退了。 穆遙隨手將大氅同他掖好,自己下車。馬車停在內庭楓樹之下,暮色四合,滿院雪白,白到了極處透著微藍。穆遙深吸一口雪后寒氣,精神一振。 穆秋芳從后迎上,“看你們睡得正香,便給添了一條狐皮毯子,沒敢驚動,誰料就能在車板上睡一整日——這是真是累著了?!睆陀州p笑,“恭喜穆王?!?/br> 穆遙便往內庭走,“一日無事么?” “怎么可能?”穆秋芳道,“蘭臺來了三回人,田小將軍過午就來了,現時仍等著呢?!?/br> “蘭臺的人呢?” “也等著?!蹦虑锓嫉?,“外庭大書房,聽說中京王府也守著蘭臺的人呢——穆王這是做什么了?這些人一個一個正經八百的,百勸不聽,我管不了?!?/br> “我也不管蘭臺的事?!蹦逻b道,“齊聿醒了,讓他自己處置。田世銘在小書房?” “是?!?/br> 穆遙拔腳就走,剛到小書房門口撲鼻一股香氣,掀簾便見田世銘坐著,正同余效文對坐烤rou。穆遙笑道,“效文先生來了?” “晏海侯在哪里,我就在哪里——不是穆王鈞令嗎?我也剛到?!庇嘈闹浪擞性捳f,“我去看晏海侯?!?/br> “還沒醒,先生玩會去?!蹦逻b往田世銘對面坐下,“你又不忌諱往我這跑了?” “你都不忌諱同閹黨結親,我怕什么?”田世銘道,“今日這一出,朝里活人被你死,死人被你嚇活。我雖背個閹黨惡名,好歹同窗——我來尋你不稀奇,我不來才稀奇?!?/br> 穆遙一聽有理,拾箸揀一塊烤得滋滋冒油的rou吃,“這一日把我餓的?!?/br> “你今日算與朱相當場割席了,西北軍遠在邊疆,飛羽衛幾個人頂不了大事,萬一朱青廬狗急跳墻,千萬留意安危?!?/br> “我等他殺上門?!蹦逻b笑道,“如此案子也不必審,必叫朱相大人當廷掛了冠?!?/br> 田世銘一笑即斂,“今日我來同你見一面,這就回冀北了?!?/br> “秦觀允了?” “他不允我能走得了嗎?”田世銘冷笑,“我向他示好多日,那廝一直吊著我。今日近午突然松口,叫我早回冀北,同兄弟們過年——說來還得多謝你?!?/br> 穆遙一笑,“想是那位老祖宗聽說我要同齊聿結親,朱青廬大勢已去,留你無意,不如與你做個人情,故爾放你回去?!?/br> 田世銘沉吟一時,“我一回冀北,便秘密安排,趁年節讓前衛往京畿駐扎——” “來年春時?” “是?!碧锸楞扅c一下頭,“秦觀讒言欺君。清君側實乃我輩之責?!?/br> 穆遙搖頭,“陛下年事已高,禪位再尋常不過。是新君容不得秦觀,與我等無關?!?/br> 皇帝五十有余,六十不足,雖然不算年輕,實在也不是老得要禪位。田世銘皺眉,“當今太子爺可是管老祖宗叫干爹的人,你當真想清楚了?” “誰說新君一定是太子?” 田世銘沉默一時,忽然笑起來,“上了你的賊船。我一時竟難以置信,一開始原是想同你一塊弄死一個老太監——如今我這是在做什么?” 穆遙哈哈大笑。 二人笑一時,田世銘道,“西州在京畿可有地土莊園?越大越好,最好地廣人稀,儲藏豐富?!?/br> “有?!蹦逻b點頭,“郊亭以北是我家第一處封地,圣祖立朝時封與西州,西州不事耕種,早已做了草場。要說地廣人稀,無處可比?!?/br> “那敢情好,我有大用——” “不行?!?/br> 二人循聲回頭,帷幕一掀,齊聿轉出來。田世銘一跳三尺高,“這個小書房都能來聽壁腳了?王府關防什么時候稀松成這副鬼樣?” 穆遙后知后覺又是玉牌招的,尷尬一笑,“是齊聿,又不是外人?!北阆蛩惺?,“過來?!?/br> 齊聿原是板著臉,聞言瞬間柔和,仍向田世銘道,“你把你那前衛塞在穆遙莊子里,叫秦觀或是陛下察覺,穆遙的性命安危,你負得了責?” 田世銘吃一驚,“你怎么知道我要莊子來安置前衛?” 齊聿慢慢走到穆遙身邊,挨著她坐下。穆遙往他足上看一眼,“不疼了?” 齊聿神色立時柔和,“我就是崴著一下,睡一覺已經無事了?!睆陀掷m道,“穆遙,你不能把莊子給他用。非但不能給他,你明日還要上書,請陛下收回京畿莊園?!?/br> 田世銘一驚,“齊聿,你瘋了吧?” 第88章 舍不得 你能不能,就與我做了這夫妻?…… 齊聿轉頭, 看著穆遙。穆遙一滯,又笑起來,正色向田世銘道,“再不同齊中丞好生說話, 回頭叫蘭臺拿了去, 沒得人與你送牢飯?!?/br> 田世銘久在北境, 多少知道一點齊聿的病, 后悔失言,又拉不下臉來道歉, 訕訕地揀一塊烤好的rou,放在齊聿面前盤子里,“吃這個?!?/br> 齊聿慢慢拾箸, 慢慢夾起,又慢慢塞入口中。穆遙大出意外,又覺欣慰,右手在案下尋著他左手。初初一碰,便被齊聿攥在掌心。 田世銘不知二人機鋒,仍舊悶頭烤rou,“你說的我怎能不知?京畿是朱青廬和秦觀的天下, 不尋個靠得住的隱蔽處,怎么來人?手中無人,朱青廬一倒臺——” “你當然不知?!饼R聿打斷, “朱青廬和陛下都知道, 案子是明擺的, 以王土為私產已是辯無可辯,唯一有所懸念的便是定罪。不論他攀咬崔滬,還是陷害我, 為的都是叫陛下難以定罪。如今黔驢技窮,你若是他,你當如何?” 田世銘一滯,“自己做下的事,一身做事一身當,殺不出去便伏法唄?” 穆遙記起趙硯提起“第三策問齊聿”,轉頭看他,“我也想知道?!彼郎惖饺绱私?,吐息掠在齊聿鬢邊。齊聿微不自在,定一定神才道,“法不責眾?!?/br> 穆遙二人齊齊愣住。 齊聿道,“我朝以食邑封賞是祖制。立朝時人口稀少田土廣闊,還算從容。如今天下,田土近半匯于門閥親貴之手,民生艱難,我恩師曾為此屢次上折——” “楊太傅嗎?”是齊聿入闈那年主考。 從來主考批三甲,皇帝定官職。依例,楊太傅便是齊聿他們這一批學子之師。 齊聿低頭,“恩師為我所累,以六旬高齡入廷獄,不過十日便走了?!?/br> 田世銘皺一皺眉,“這同你有什么干系?恩師入獄原不過走一個過場,誰知染了風寒,年高體弱,都是沒法子的事?!?/br> 穆遙一向不關心文臣,以為楊太傅就是時運不濟,才連幾天班房都沒捱過。她原就冰雪聰明,聽了齊聿的話,前后一琢磨,立時神色一變,“齊聿,我一直以為危山大敗是那二人都要對付西州,原來有人一開始要對付的就你嗎?” 齊聿一抖,手中握著的箸便墜在火膛里,牙箸瞬間灼得烏黑,一張臉白得跟鬼一樣。穆遙見狀不妙,一手將齊聿推往身后,“田世銘,你出去待一會兒?!?/br> 田世銘一滯,“我……他——” “走!” 田世銘只好往外走,臨出門忍不住回頭,齊聿被穆遙擋在身后,只有無血色的一只手搭在她肩上,神經質地發抖。他說不出憐憫還是難過,只能合上門出去。 穆遙轉身,拿藥瓶取藥,喂他吃下。男人貼在她頸邊,抽了筋骨一樣,輕輕喘氣。穆遙抱著他,一只手慢慢捋過緊繃的脊背。 男人漸漸緩過來,在她懷中輕輕一動,“我沒事了?!?/br> “什么沒事?”穆遙皺眉,“你這一日犯過幾回病了?我看這些事你也不用管了,朝里不缺你一個人,明日告病,回家養病?!?/br> 男人沉默,許久動一下,“是我連累了西州,穆遙,你別怪我——”他默默等一時,不聞穆遙回應,指尖在她身后緊握成拳,“……你怪我,也是應當的。你——” “閉上嘴?!?/br> 穆遙斥一句,硬推他起來,“現時就去寫折子,明日上朝告病?!?/br> 齊聿安靜地望住她。 穆遙抿唇,“那你不許再管這個田土案?!?/br> “穆遙?!饼R聿道,“你知道我家為什么會入中京嗎?” “為什么?” “我祖籍在邵州,那里是天下魚米之鄉,無災無荒?!饼R聿獨自坐著,只覺無依無靠,身不由主搭在她肩上,“后來邵州做了秦王食邑,先時只是稅賦歸秦,然而朝中缺銀,只能又加一道稅,小民不堪重負,田土只能盡數歸秦王以避朝稅。我一家過不下去,父親帶著老小逃荒至中京,做苦力養活我們,齊瓊和齊江從小跟著父親做活——只我一個,因為年歲太幼躲過。齊瓊和齊江雖然不好,我沒有資格說他們,家里的罪,他們受得遠比我多?!?/br> 穆遙沉默。 “穆遙,門閥食邑之禍,非我一人,禍及天下——恩師為此事殞命,你父兄也為此枉送性命。我不能不管?!?/br> “你自己都性命難保了——”穆遙斥一句,“朱青廬已經跑不掉了,拿了他,以后自有改觀?!?/br> 齊聿搖頭,“朱青廬只是一個開始?!?/br> 穆遙心下一凜。 “穆遙,明日你務必上書,就說西州不善農事,向朝廷交還京畿食邑。無論如何你不能受牽連?!?/br> 北穆王有西州封地,富甲天下,不缺這一處莊園——其他門閥親貴呢?穆遙肅然道,“審完朱青廬,你立刻告病,否則你——” 千夫所指,不病而亡——何況天下門閥? 齊聿搖一搖頭,“你問我,皇帝拿什么威脅我,功名還是性命——都是,也都不是?;实厶煜轮?,他比恩師更知食邑之禍,當年用我和恩師,便是解決此事。說來是我無用——自己為人所害,還連累恩師,連累你……和一家人?!?/br> 枯瘦的五指用力攥在穆遙心口,壓得她生疼。 穆遙聽得心上發緊,“皇帝什么都知道,總該知你是為人陷害,為什么任由旁人害死楊太傅,又斬你滿門?” “因為我在朝中孤身一人,無宗族無依靠,死了也無甚影響。因為事敗已是定局,我和恩師都是棄子。因為他以為——我不可能再回來,一個必死無疑的棄子,何需多費心力?”齊聿說著忽然笑起來,“這就是君上,雷霆雨露盡是君恩——臣謝主隆恩?!?/br> “齊聿!” 齊聿越發笑得歡暢,“可笑嗎?更可笑的是我——分明知道皇帝如何待我,還要跪在他身前,裝作半點不知當年君上做下的事,裝作我一心一意只恨著那一閹一相,向君上再一次乞求恩典,求他讓我返朝,求他賜我官職,在他面前感激涕零——哈……哈哈……哈……” 穆遙扳住肩膀將他推開一些,男人面白如紙,雙唇如血,目光凌亂,幾欲瘋狂。穆遙心下生寒,在他心口膻中處用力一點,男人笑聲戛然而止,軟綿綿撲倒在她懷里。 穆遙扯一件皮毯裹住他,向外叫一聲,“田世銘?!?/br> 田世銘沉著臉走進來。 “你都聽到了?” 田世銘點頭,罵道,“身為君上,只想成事不想擔責,一頭叫人做事,一頭殺人全家,這都他媽的什么人?” “以后再說,去叫效文先生來?!?/br> 田世銘看一眼穆遙懷中的人,皮毯掩蓋下只露著一點蒼白的額角,似一點殘破的舊頁,風一吹就要散。他心生憐憫,嘆一口氣道,“我先回去,等齊聿醒了,同他討個主意再離京?!?/br> 很快余效文過來,診一回脈,吩咐,“把他放下,需得針炙?!?/br> 穆遙扶著男人躺下。余效文燒了艾執在手中,“施炙時不能氣血淤結,先解開xue道?!?/br> 穆遙稍一躊躇,還是依言解開。男人緩緩醒來,睜開眼看見艾條明滅的火星和冉冉的白煙,瞬間五雷轟頂,驚慌大叫,“拿走——拿走——別——” 一語未畢,穆遙俯身下去,貼住男人冰冷的唇畔,尖而厲的喊叫盡數吞沒。穆遙輾轉貼著他,背轉手向余效文打一個手勢。余效文定一定神,仔細施為。 男人被穆遙親得神志昏亂,很快糊涂起來,口中不住發出短而促的叫聲,聽不出在說些什么。好歹是安靜下來,不再掙扎。 漸漸艾條藥性發作。男人身體松軟,耷拉著腦袋,失神地喘著氣。穆遙松開他,仍舊擋在身前不叫他看見燃燒的艾條。 久久,余效文撤了針,又把火盆攏得更近一些,“我去煎藥?!?/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