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而后誅，應當應分?！蹦逻b從銅壺中倒一盅熱茶，遞給他，“喝口熱的暖暖?！?/br>
    齊聿悶悶喝完，蜷身躺下，懨懨地伏在她膝上。穆遙低頭看一眼，“歲山夜色好嗎？”

    齊聿不吭聲。

    “侯爺生氣也無用?！蹦逻b威脅道，“你再有下回，我必定認真把你扔在山里?！?/br>
    齊聿心頭悶窒，越發不吭聲。

    穆秋芳送晚飯進來，進門便見齊聿粘在穆遙懷里，一動不動的，以為睡著，“玉哥不舒服么？”

    穆遙看一眼托盤，一只蓋著的砂鍋，“有什么好吃的？”

    “魚頭豆腐煲?！蹦虑锓既×隋佔臃旁诨鹛胚?，“我聽說玉哥一個人后頭回來，是不是遇上了什么事，還是又病了，我另熬粥給他吧？”

    齊聿睜開眼，“不必?！庇值?，“我后頭回來是因為穆遙把我一個扔在山里?！?/br>
    穆秋芳回頭瞪穆遙，“這冷的天，你把玉哥一個人扔在山里，回頭再病了——怎么只有爵位和年歲在長，做事仍似兒時任性呢？”

    穆遙臉一黑。

    穆秋芳絮絮叨叨念過半日，直到穆遙告饒“再說菜要冷了”，才鳴金收兵，臨走還囑咐，“不許你欺負玉哥?！?/br>
    齊聿無聲伏穆遙膝上，仰面看她，直到穆秋芳出去才笑起來，“聽清楚了？不許你欺負我?！?/br>
    穆遙哼一聲，推著他起來，“且等著，早晚不還與你?！?/br>
    齊聿抿嘴一笑，“我等著呢?！?/br>
    穆遙遞一雙牙箸給他，“吃飯?！北憬议_蓋子，砂鍋魚湯雪白，魚rou鮮嫩，豆腐晶瑩，穆遙一時歡喜，用過一碗飯。

    齊聿白日里犯病，難免不舒服，湯泡一點飯，胡亂用過兩口，便搭在穆遙身上犯困。穆遙也由著他去。

    次日天還沒亮，韓廷就打發人來探過三四回。齊聿起來收拾了，依依不舍立在床邊，“你若不好在中京露面，我晚間過來吧?！?/br>
    穆遙還沒起床，一把青絲，拖于枕上，睡意朦朧摸一摸他的手，“別又折騰病了……等我去看你?！?/br>
    齊聿見她困得眼睛都睜不開，不忍心再說，默默起身往外走，到門口忍無可忍，又回來，跪坐著伏在床邊，貼在她耳邊道，“今日來嗎？”

    穆遙半夢半醒，被他撓得耳畔發癢，終于睜眼，“侯爺這一去要做大事，我就不跟著了，在家靜侯佳音?！?/br>
    齊聿翹起嘴角，“今日來嗎？”

    “你猜？”

    齊聿低頭，抵在她額際，小聲道，“你晚間不來，我現時就不走了?！?/br>
    “留心御史臺罵死你?！蹦逻b閉著眼睛笑，“晏海侯目無君上，第一日上朝就不見蹤影?！?/br>
    齊聿不吭聲，只在她身上賴著。穆遙被他鬧得不行，“來來來，一定來，晚間等我。你再不出去，韓廷來砸門了?！?/br>
    齊聿立刻陰轉晴，站起來道，“我走了?！币徊饺仡^走到門口。

    “齊聿?！?/br>
    齊聿立時回頭。穆遙躺在榻上，稍一抬手，露出雪白一段手臂，“我晚間出入侯府，若叫人看見，說我是侯爺的什么人？”

    齊聿愣住。

    一門之外是韓廷苦苦哀求的聲音，“侯爺，咱們真的必須得走啦——”

    穆遙撲哧一笑，“走你的吧?！?/br>
    齊聿道，“隨你怎么說?！毕胍幌胗值?，“你若不說，以后便隨我怎么說?！?/br>
    穆遙被他一段繞口令砸得愣住，那邊齊聿總算是走了。她倒回去又睡一個回籠覺，再醒來已近巳時，西州又送過一只匣子來。穆遙懶洋洋爬起來，隨意披一件衣裳，坐在窗邊一邊吃點心，一邊回本子。

    直到未時末堪堪批完一匣，胡劍雄氣喘吁吁跑進來，“穆王，穆王，大消息——”

    穆遙不回頭，“陛下給齊聿批的什么官職？”

    “穆王怎么知道我要說這事？”

    “除了這個，還有什么能勞動胡總管一日三回地往別院跑？”

    胡劍雄嘿嘿一笑，“御史中丞，代掌蘭臺。今日李秋山觸霉頭，被陛下一頓申斥，當廷掛冠了?！?/br>
    “御史中丞三品，掌蘭臺是內相，便是一品——”穆遙哼一聲，“陛下的心思，倒很有意思?！庇謫?，“齊聿今日怎么樣？”

    胡劍雄愣住，“什么？”

    “旁人怎么議論三年歸朝的晏海侯？”

    胡劍雄一頭霧水，“除了議論些晏海侯風姿卓然，不減當年的話……倒沒聽到旁的什么?！?/br>
    穆遙便知齊聿藏得不錯，不曾叫人看出心病，笑道，“齊聿散朝就去蘭臺嗎？”

    “沒去?！焙鷦π鄣?，“陛下留下了，跟老祖宗一處，小書房說了半日話。我出來時倒只怕去蘭臺了?！?/br>
    穆遙點頭。胡劍雄謹慎道，“穆王，朱相已經往郊亭送信啦——”

    “他能不送么？”穆遙笑一聲，“中京局勢，如今西風壓著東風，老祖宗正春風得意，朱相能不著急？”站起來道，“匣子送去西州，來后頭陪我拉弓?！?/br>
    二人在后院松一回筋骨，穆遙又往后頭湯泉洗一回，天黑時尋一頂帷帽戴了，悠哉入城，往晏海侯府后門去。剛到門房韓廷迎出來，“您可算來了?！?/br>
    穆遙奇道，“你如今淪落到看大門了？”

    “侯爺唯恐穆王不好進來，嚴令我親自守著?！表n廷引著她往里走，悄聲道，“朱青廬來了?！?/br>
    “朱相挺著急呀?！蹦逻b笑一聲，想一想問，“你在外頭守門，誰陪齊聿？”

    “侯爺不讓人跟著，就他一個人?！?/br>
    穆遙皺眉，“你們讓他一個人見朱青廬？膽子不小——在哪里？帶我過去?！?/br>
    韓廷愣住，“穆王怎可露面？”

    “后頭尋個地方，我隔簾看一看?！?/br>
    “是?！表n廷應一聲，引著她疾步往里?；实圪n的晏海侯府是前頭壞了事的吳王舊宅，極其闊大，只是久未住人，稍顯荒蕪，雖拾掇過，畢竟時日有限，齊聿新建府，侍人又少。二人走半日一個人不曾遇見。穆遙道，“齊聿這里，果然比我那更隱秘?！?/br>
    韓廷道，“方才那個后門以后都不開，只給穆王出入?！?/br>
    “我認真想來，用得著門？”穆遙哼一聲，疾步直走。到東跨院，韓廷引著她從角門入內，從一邊夾道穿過，帷幕之后漸有人聲。穆遙看一眼韓廷，韓廷點頭，“屬下不敢久留，這便出去?！?/br>
    穆遙點頭，耳聽外頭一個蒼老的聲音道，“當年事，你錯在先，時至今日仍不知悔改。齊聿，你也算飽讀詩書，怎能不知羞恥？”

    穆遙心中一動，揭起一點帷幕。一簾之隔燈火通明，一東一西兩排椅子，朱青廬和齊聿各踞一邊，遠遠分坐，渾似公堂對質。

    朱青廬面貌清矍，須發盡白，穿一身家常衣裳，看著倒似個教書先生。

    “朱相所言，無一字聽懂?！饼R聿坐著的方向，正對著穆遙，此時神情肅然——穆遙看在眼中，只覺陌生?！爱斈晔挛液五e之有？”

    “嫣然因你而死，不是事實？”

    “當年朱小姐自己投湖，自己病死，朱相要我悔改，我需悔改什么？當思悔改的是朱相吧?！?/br>
    朱青廬一拍桌案，大怒道，“若非你對嫣然惡語相向，嫣然怎會投湖？”

    “我同朱小姐說話時，朱相在場？怎知我惡語相向？”

    朱青廬冷笑，“沒有嗎？嫣然相府千金，你一介寒門，她看上你是你之榮幸，你不感激也罷了，怎么能拿她同旁人相提并論？”

    齊聿煩躁非常，幾欲發作，眼見對面帷幕無風自動，自內掀起，露出穆遙含著笑意的一雙眼，他滿懷戾氣瞬間消散，忍不住便抿出一點笑。

    朱青廬不知身后機鋒，見齊聿突然笑起來，以為他不肯承認，厲聲喝斥，“你同嫣然說了什么——‘在我眼中，朱小姐尚不及遙郡主一根頭發’，是不是你說的？”

    第77章 糊了   去暖和的地方……好不好？……

    穆遙聽得分明, 便歪著頭看齊聿。齊聿再不想此時聽到這句話，垂下眼皮，一言不發。

    朱青廬以為得計，點著名字叫, “齊聿, 是不是你說的？”

    帷幕下垂, 穆遙不見了。齊聿不知她仍然在幕后, 還是已經離開，“是我說的?！?/br>
    “你羞辱嫣然, 逼她至死，你認是不認？”

    “朱小姐上門逼問，我據實以告, 不能接受，是她自己的事?！饼R聿道，“從我住處往貴府，沿路就是運河，朱小姐一路并無異樣，至于回府發生了什么才致投湖，朱相不想問, 一味尋我，倒叫我以為朱相并不在意事實?！?/br>
    朱青廬勃然大怒，“你放屁!”

    “朱相今日來, 若為此事, 便請回吧, 此事三年前朱相尋我時，該說的我已經說過?！饼R聿道，“我很好奇, 是什么讓朱相以為，當年我不曾答應的事，三年歸來，我會突然轉了念，以為錯在我，務必對朱相有所補償？”

    “嫣然已死，我為此事尋你，難道她能死而復生？我今日來，是要當面問你一句，你同秦觀沆瀣一氣，可記得恩師之教誨？”

    齊聿道，“老師雖與朱相同出一門，朱相卻非我之師，不敢勞動朱相上門指教?！?/br>
    “看來你是死不知悔改了?！敝烨鄰]點頭，“我也早就猜到了?！?/br>
    二人相顧無言。朱青廬久久才道，“齊聿，你知你心中有怨氣，但自古成大事者，不應計較舊怨——你怎樣才肯放過我？”

    齊聿冷冰冰扯出一點笑意，“朱相初入我門時若能似此時坦誠，咱們尚有一敘之余地，可惜呀——你先以無名之罪羞辱我，又以恩師之情脅迫我，叫我怎么敢相信你？請回吧?！闭f完站起來。

    朱青廬不動，“你不會以為，憑一個征地案，你就能致我于死地吧？你從北塞脫身，便是干干凈凈？再得寸進尺，未知最后死的是誰?！?/br>
    齊聿居高臨下盯住他，“我怎樣同朱相不相干，朱相有工夫還是多規誡族人吧?！?/br>
    “你也知道那些都是族人？！”朱青廬聲音倏忽拔高，“老夫為官三十載，為些許疏忽你想扳倒我？做夢！”

    齊聿輕輕笑起來，“我從不想扳倒朱相，更不做夢?！鞭D身便走。

    朱青廬騰地站起來，厲聲叫道，“齊聿，你今日同秦觀蜜里調油，明日未知死在何處！無知小兒——自尋死路還以為得計！”

    穆遙退回來，朱青廬叫罵聲漸漸聽不清楚。出夾道往內庭去，空蕩蕩一間屋子，好歹還算燒了個火膛，挺暖和。穆遙四下里走一回，尋到茶具，煮一壺茶。

    枯坐半日也不見人來，穆遙出去，往門口叫一聲，“來個人——”

    好半日韓廷才進來，看見她吃一驚，“穆王沒走嗎？”

    “我走去哪？”穆遙道，“去弄些新鮮鹿rou，拿炭爐和鐵網子來，屋子里空蕩蕩的，是人住的么？”

    “這便打發人弄去?！表n廷賠笑，“穆王容我，先去追侯爺回來?！?/br>
    “齊聿去哪了？”

    “朱相剛走就打發人安排車，去別院了?！表n廷道，“想是以為穆王回去了?！?/br>
    穆遙無語，“鹿rou快些送來?！鞭D身回去。

    這一回果然快很多，侍人流水介往里送銀炭鐵網，并各類rou蔬。又一隊侍人不間斷往屋子里送各種擺設。穆遙立在院子里看一時，“旁的慢慢布置，被褥鋪暖些?！?/br>
    足足等過一頓飯工夫還多，齊聿終于頂一身風雪回來。進門便見穆遙坐在爐前，一邊咕嘟嘟煮著熱茶，一邊嗞啦啦烤著rou，不遠處一只瓦罐兀自冒煙，人間煙火，盡在此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