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奴 第5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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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拿定主意在此堵她了。 穆遙止步,“齊侍郎?!?/br> 男人悚然一驚,抬頭看見她,目光倏忽一亮,手掌在門板上撐著站起來,應是蹲得久了,雙腿發麻,好半日不敢放手。 穆遙第一回 正眼看他,區區一年,男人瘦了許多,他生得本就白皙,現時簡直白得過分——襯著烏黑一雙眼,嫣紅兩片唇,秀色奪人,難怪能招得人為他投湖。 男人輕聲道,“至多三年,不,就一二年……穆遙,你等等我……等等我吧——” 穆遙極輕地笑一聲。 男人大喜過望,往她的方向走,“你答應我了……那你不要去冀北——” “站著!” 男人應聲止步。 “我去哪里與你無關?!蹦逻b道,“齊侍郎,守好你的本分?!卑文_又走。 男人不屈不撓,一寸不離地跟著她,“穆遙,當日你答應過,無論如何都會原諒我一次——你不能言而無信,這次你原諒我,就一次——” 穆遙被他撩得心頭火起,“再拿當日之言語羞辱于我,即便你今日權重,也休想欺我西州無人?!?/br> “羞辱?”男人怔在當場,好半日才能說出話,“可是你答應過我——” “我不記得說過什么?!蹦逻b道,“即便說過,也是一時糊涂,作不得準?!?/br> 男人大睜雙目,木木地望著她。 “當年是我年幼無知,被你容貌所惑。如今以我之辱,成就齊侍郎之英名,代價也算足夠。往后恕不奉陪,齊侍郎另外尋人玩耍吧?!?/br> 第68章 噩夢 以后……你同我去西州吧。 北境一場大戰, 以丘林氏主動乞降了結。兩國重新締結盟約,劃定國界,又成了友邦。既是友邦,再做獻俘儀式便不大適當。 皇帝在金鑾殿擺宴, 犒勞北境諸軍, 宴上諸人到齊, 唯獨監軍齊聿病重, 臉都不曾露一下?;实郯朦c不生氣,反倒溫言撫恤, 言道齊聿陷落王庭三年,為國事忍辱負重,諸多不易云云——旨意封晏海侯, 賜府,傳旨不許任何人前往打擾,任由晏海侯居家安養。 穆遙早在北境便封了王,田世銘加封冠軍大將軍,沈良加封撫遠大將軍,唯獨冀北軍統帥崔滬無一處進項。穆遙稍一琢磨,崔滬這個冀北統帥——就要到頭了。 穆遙使火鐮把燒熟的栗子扒出來, 原地滾一圈,笑道,“恭喜冠軍大將軍, 賀喜冠軍大將軍?!?/br> 田世銘含笑受了, “陛下不喜崔滬, 不是一日二日,這一回發作,老祖宗竟不保他?” 穆遙心底冷笑——老祖宗如今已經有了晏海侯, 何必為一個崔滬惹皇帝不喜?她口里倒不好說,擲一枚栗子給田世銘,“陛下如今,越發圣心難測,你開春回冀北吧?!?/br> “如此你也速速上書,與我同走?!?/br> 穆遙知道他不想叫自己趟中京一池混水,低頭道,“我與你不同?!?/br> “我知道你是為了當年危山一事?!碧锸楞懰念櫼换?,壓低聲音道,“你聽我的,一動不如一靜?!?/br> 穆遙抿一抿唇。 “王府遠在西州,不如坐山觀虎斗,等他們斗出結果再說?!碧锸楞懙?,“你若有動作,難免成他二人眼中之釘,留心三年前之舊事重演?!?/br> 穆遙冷笑,“父王一片坦蕩,怎知他們鬼蜮伎倆?如今我有備而來,再叫他們算計,好去死了?!?/br> 田世銘事忙,坐一時要走,再三囑咐,“年前上書,年后回西州?!?/br> 穆遙送走田世銘,往帷幕后頭瞟一眼,“探頭探腦的一整日了,什么事?” 韓廷進來,“打發我催了七八回了,穆王一直不得空閑?!?/br> “難道我同他一樣,奉旨居家養病嗎?”穆遙搖頭,“今日怎么樣?” “還那樣。效文先生說了,寒冬臘月的天氣,不變壞便是上上大吉?!表n廷道,“先生沒讓起來,藥也吃著?!?/br> 穆遙便往外走,“今日還燒嗎?” “午睡時有一點,效文先生調過方子,剛剛退了?!?/br> 言語間入內庭,湖亭之后一帶精巧的院落,白雪覆蓋下精巧可愛。此時天色已近晚間,屋里亮了燈,橘色的暖光透窗而出,鋪陳雪地之上,說不出的動人。 穆遙開了門,抬頭便見齊聿伶仃立在火膛邊上,一個人正穿衣裳。皺眉道,“天要黑了,你去哪里?” 男人一看見她便停住,“尋你?!?/br> 穆遙走上前,手掌往男人額上貼一貼——果然不燒了。她放下心,往火膛邊坐下,“田世銘在,你這么跑出去,明日就要成中京大新文——臥床養病的晏海侯,被劫來北穆王府了?!?/br> “怎么就被劫了?就不興我自己來嗎——”男人挨著穆遙坐下,歪著頭伏在她肩上,好一時才道,“田世銘來了……所以你去這么久——” 穆遙早已習慣他但凡見一個男人便要無事生非的作派,理也不理,仍舊燒栗子吃。果然男人一個人嘟囔一時,自己消停下來。等穆遙喂他吃過兩顆燒栗子,又歡喜起來,“小時候過年,阿爹總燒栗子給我吃。那時候沒見過什么好吃的,覺得天底下最好吃就是燒栗子?!?/br> 穆遙剝栗子,“現在呢?” “還是燒栗子最好吃——”男人的聲音很輕,“穆遙,你只給我燒栗子,好不好?” “伺候侯爺是我之榮幸?!蹦逻b又塞一顆栗子給他,“不許吃了,等著吃飯?!?/br> 男人安安靜靜地嚼著咽下才道,“三顆……積什么食?休聽效文先生胡說?!?/br> “只一顆也不是沒積過?!蹦逻b冷笑,“大雪天趕路,吐一地的人是誰呀?” 男人自知理虧,伏在穆遙肩上一動不動。一時穆秋芳送晚飯進來,她早已熟悉齊聿在穆遙跟前的黏糊勁兒,見怪不怪道,“玉哥今日又有點作燒,晚飯清淡些,早點安置吧?!?/br> 男人睜開眼睛,盯著她,久久點一點頭,“謝謝嬤嬤?!?/br> 穆秋芳走了。穆遙道,“怎么樣?” “今日……”男人點頭,“……很清楚?!?/br> “如此便是效文先生說的——同你心緒有關?!蹦逻b挽住他的手,扣在指尖慢慢撫弄,“齊聿,能不能看見,全靠你自己?!?/br> 在崖州余效文攛掇著穆遙對齊聿下了一劑猛藥——親手對丘林清行火烙之刑,以圖斷其病根。此后齊聿一場大病,病中恍惚看清人臉,從此接連反復,有時清楚,有時糊涂。 齊聿貪戀穆遙陪在身旁同自己解說來人是誰,瞞著誰也不說。然而終究沒瞞過多久,車入中京時被穆遙察覺,命余效文諸多設法,然而一直難再有進步,終是一時清楚一時糊涂的情狀。 好在陛見時皇帝看齊聿一身病骨支離,瘦得可怕。足足嚇一個哆嗦,一邊大罵丘林氏歹毒,一邊勒令齊聿居家養病——一時不用見人,也不愁露餡。 男人坐直,從灰堆里扒一堆燒栗子出來。穆遙皺眉,“說了不許吃?!蹦腥藧灺暡豢詣兞藲?,栗rou塞給穆遙。 穆遙吃了人家東西,再訓斥難免不大氣順,“我方才說的話可聽見?” “聽見了……”男人低頭扒著栗子皮,“你同我一處,自然是心緒好的。不需囑咐?!?/br> 穆遙無語搖頭,打發他吃了飯,囫圇睡了。半夜被細碎的哭聲驚醒。穆遙坐起來,點一盞油燈一照。男人縮在褥間,閉著眼睛,鼻翼翕動,兀自哭得傷心。 穆遙放下燈,掌心往男人額間貼一下,果然又有點燒。手掌移到男人干澀的后頸,輕拍一下,“齊聿,醒醒?!迸倪^六七下,男人恍惚睜眼,“穆遙?!?/br> “你做夢了?!蹦逻b指尖捋過男人濡濕的鬢發,“醒一醒?!?/br> 男人仍在噩夢帶來的驚悸之中,聽不清她在說些什么,他管不得許多,拼盡全力抬手,要去抓她。下一時身上一暖,酸而痛的身體終于被穆遙攬在懷里,臉頰貼住她微涼的一段頸項。 男人感覺穆遙柔和的一只手捋過自己脊背,激烈無序的心跳漸漸平復,便閉上眼,“穆遙……” 穆遙沉默地抱了他一會兒,“回京三天了,你這噩夢癥狀一日重似一日,還不如在崖州時——” 男人“嗯”一聲,言不由衷道,“吵醒你了……要不明日我自己……嗯……自己——”他沒等來穆遙阻攔,自己硬生生把“一個人睡”幾個字咽下,也不肯往下說。 “自己怎樣?”穆遙笑一聲,將他推開一些。男人死死勾住,一聲不吭。 “你有點燒,要吃藥,松手?!?/br> 男人依依不舍放開,眼巴巴看著穆遙披衣下榻,往爐邊溫著的瓦罐里瀝一盅藥拿回來。男人張臂環住穆遙頸項,貼在她懷里,好歹是老實張口,由她喂著喝了藥,便伏在她懷里倒著氣兒回神。 久久不聞穆遙說話,男人不安道,“穆遙?!?/br> 穆遙仍不吭聲。 “穆遙?!蹦腥舜笥X不安,越發用力抱住她,“我睡不著……你陪我說說話吧……” “說什么?”穆遙哼一聲,“不如你來說,好生同我說說你夢見了些什么東西?” 男人瞬間無聲,便連沉重的喘氣聲都停了。 穆遙道,“不說罷了,睡覺?!笔终埔惶Х畔箩∧?,帳中重歸黑暗。 男人原就抱得極緊,此時手臂用力,幾乎便是勒著她。穆遙拍一下,“你要勒死我了?!?/br> 男人依依不舍地松開一點點,“穆遙……你親親我,好不好?”穆遙低頭,漫不經心往他額上觸一下,“好了,睡覺?!?/br> 男人越發不安地動一下,“穆遙,你是不是厭煩我了……” “齊聿?!蹦逻b一語打斷,“你再沒日沒夜地胡鬧,就回你的晏海侯府去?!?/br> 男人立時閉嘴。 穆遙感覺攀著她的手松開一眼,摸索著攥住男人細瘦的手臂,拖入懷中,雙唇柔和地吻過他濕潤的眉眼,“明日我要入宮……回來帶你去看看?!?/br> 她沒有說看什么,男人卻立時明白,“……在哪里?” “喜山?!蹦逻b道,“斬首棄市,不許收斂——”話音方落只覺心口一緊,被男人死死攥住。她嘆一口氣,掌心貼在他微燙的額上,柔聲道,“我回中京以后,花銀子買通守衛趁夜收斂了,送去喜山?!?/br> 心口處那只手松一下,又緊一下,反復糾纏,如在穆遙心上不住抓握。黑夜中男人喉間壓抑的泣音終于無處躲隱藏,斷續傳出。 穆遙沉默地聽著?;刂芯┍囟ㄒ鎸M門抄斬的舊事,她原想由他自己熬過,誰料日復一日噩夢連連——余效文再三警告,冬天于病人其實是一個大坎,再熬下去唯恐有個好歹,這才被迫挑明。 穆遙等他哭了許久,指尖摸索著碰一碰男人被淚水浸透的雙唇,“中京于你,實在也不是一個好地方,以后……你同我去西州吧?!?/br> 第69章 遺忘 陰溝里的老鼠,也是北穆王的?!?/br> 穆遙雙手環胸立在松下。十余丈外一排不起眼的墳塋, 墳前一個瘦削的人影筆直跪在那里,往火中投紙錢。 余效文看一時,“他一個人可以嗎?” “只能讓他一個人?!蹦逻b道,“那一大家子, 終究是齊聿的心病?!?/br> 余效文搖頭, “齊葉倒也罷了, 齊瓊和齊江有什么值得祭奠處?若沒死, 說不得還要給他們添把柴呢?!?/br> “以后在齊聿面前,不要提齊葉?!蹦逻b看他一眼, “齊聿好像……忘了她了?!?/br> 余效文一驚,“什么意思?” “齊聿好像忘了自己還有這么一個jiejie,也不記得還有阿虎這個人?!蹦逻b嘆一口氣, “忘了好,一大家子人因為他一個人獲罪斬首……他那瘋癥從根上說便是過不了這一關——再想起來,又不知瘋到哪種田地?!?/br> “確是如此?” “是?!蹦逻b點頭,“我審過高澄。滿門抄斬的消息到王庭,當夜就瘋了——齊瓊和齊江那兩個貨,說到底再翻一倍也不值什么……只有齊葉和阿虎?!?/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