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奴 第41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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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遙奇道,“怎么了?” 齊聿抬起頭,仰面看她,“穆遙……你給我三天……至多三天,等我殺了丘林清,咱們一同回中京?!?/br> 眼前蒼白瘦削一張臉,一雙眼烏黑,盈滿迷亂又倉皇一團亂絮,偏又從其中透出一點堅決來,那堅決尖銳到了極處,便如荒漠上頑強的一蓬荊棘,不容碰觸,不容扭轉。 穆遙一只手按在他肩上,“你真的不要我幫你?” 齊聿遲疑地望著她,終于還是點一下頭。 “好?!蹦逻b終于讓步,“我等你——三天?!?/br> 齊聿放下心來,面上浮出一點薄薄的笑意,身子前傾,輕輕伏在穆遙膝上,“穆遙,你真好?!?/br> 穆遙最后殘余的一點不高興便也散了,指尖捋過男人烏黑的發絲,“我今日才好嗎?” “你一直都很好……”齊聿語意怔忡,“以前是我不知好歹……總做蠢事……以后不會了……” 穆遙道,“言而有信啊,齊監軍?!?/br> “嗯?!?/br> 齊聿在穆遙膝上伏了許久,久到穆遙想要出去打發了韓廷時,他終于動一下,仰起臉,癡癡地看著她,“穆遙,你能不能再——” 穆遙眨一眨眼。 “能不能……再——”齊聿嘴唇發抖,聲音從齒縫里艱難地往外擠,“——再親我一次?” 穆遙忍不住笑,潛藏多年的頑劣復又抬頭,“齊監軍,我為什么要親你呀?” 齊聿說出那句話已是拋卻所有,拼盡全力才能壓制幾乎將他沒頂的羞恥感。被穆遙一問,瞬間全世界一起坍塌,兩耳嗡鳴,什么也聽不見,勉強應一句,“是……也是啊——”兩手扶在地上,撐著身體要起來。 穆遙皺眉,握住他一條手臂,男人沉溺在恥辱和絕望中一無所知,空著的手仍在使力,拼死要站起來。穆遙微覺后悔——這人如今就這樣,逗他做什么?握住另一條手臂拉到身前,雙臂交迭,一手握住,另一只手扣住男人尖削的下頷,迫他抬頭。 男人一張臉血色褪盡,白得像紙,一雙眼卻是通紅,鮮紅的血色一直蔓延到眼角,幾乎就要滴下來。穆遙深信,只要她再多說一言半語刁鉆的話,眼前這個人便要碎作一地殘片,拼都拼不起來。 她托住他,彎下腰去,雙唇貼在男人光潔的額上,柔和地拂過。 男人大睜的雙目眨一下,滿懷委屈如同沙堤遇海,一泄千里無影無蹤,他只覺滿足,又是疲倦,便連睜開眼睛的氣力都沒有。閉著眼睛,感覺她溫熱的唇觸過額際,眉間,點在他雙目之上。 男人目不視物,便張臂抱住她,不受控制地不停叫她的名字,“穆遙……穆遙……”指尖在她脊背處用力抓握,他想要大哭,又忍住了,再開口已經含了一點泣音,“穆遙?!?/br> 穆遙被男人濡濕發抖的眼睫扎得難受,便退開一些。男人立時睜眼,驚慌道,“穆遙?” 眼前無血色的一雙唇抖得像風中一片枯葉,穆遙越看越覺不順眼。一掌按住,低下頭去。男人身不由主張開口,驚慌失措呼喚她的名字的聲音終于消失了。 火膛明火歡快跳躍,間或一兩下柴木燃燒的畢剝聲響。 穆遙盤膝坐在火膛邊上,她懷中抱著一個人,仍然騰一只手往火膛中添一塊柴。男人伏在她懷里,前額抵在她頸畔,感覺她動作也不睜眼,輕聲道,“火熄了嗎?” “怎么了?冷嗎?”穆遙說著話,拉高毯子裹住他。 “我不冷——”男人搖頭,光潔的額在穆遙頸畔柔和地蹭一蹲,“但是我要走了?!?/br> “是該走了?!蹦逻b撲哧一笑,“你再留一會兒,蕭詠三要全城戒嚴尋找失蹤的監軍了?!?/br> “嗯,就走了?!蹦腥苏f一句,只覺依戀,仍然陷在她懷中,“穆遙,你別走……晚上我就回來?!?/br> 穆遙笑一聲,“監軍把我這里當什么地方了?大人養在外頭的野宅嗎? 齊聿悚然一驚,奮力坐直,審視地看著她,“為什么這么說?” “難道不是很像嗎?”穆遙吊兒郎當地往后一靠,嬉皮笑臉道,“不能告訴旁人,當著外人故作疏遠,只有夜里偷偷親近——不是野宅又是什么? 齊聿勃然色變,“穆遙!” “好啦,同你玩笑?!蹦逻b一笑即過,正色道,“昨夜沒有同你說。齊聿,不論你怎么打算,丘林清是來議降的,不能不明不白死在崖州?!?/br> 齊聿仍在惱怒之中,抿一抿唇才道,“我會讓她死得清清楚楚?!?/br> 穆遙搖頭,“離了崖州再弄死,豈不干凈?”眼見齊聿要反駁,擺手制止,“你看著辦,怎樣都行。你弄不死時,我替你弄死便是?!?/br> 齊聿立時轉怒為喜。他在欣喜中生出難以言喻的惶恐——七情六欲全在她一言半語之間,身不由主,不能自己,怎么能不惶恐? 第50章 秦沈 你不許欺負人家。 穆遙不理會齊聿千回百轉的心思, 接連囑咐,“思齊是效文先生高足,你讓他照顧你的起居。平安我已經偷梁換柱,如今這個平安是飛羽衛的人, 你讓平安寸步不離地跟著你, 不用害怕——認不出的人, 他都會告訴你?!蹦逻b摸一摸男人微涼的臉頰, “你以前怎樣我不多說,如今把自己搞到如今這個田地, 便是我不同你計較,你自己也需知道——沒有運氣再折騰第二回 ?!?/br> 齊聿倏忽抬頭,怔怔地望著她。 “議降和丘林清都不打緊, 你要保證自己好好的?!?/br> 齊聿一點惶恐倏忽無蹤——七情六欲算得了什么,性命都是這個人的。 穆遙送走齊聿,胡劍雄便進來,“穆王,丘林清使人往飛羽衛送過幾回信,求見穆王?!?/br> 穆遙伏在廊邊圍欄上,目光落在庭中積雪上, “不見?!?/br> 胡劍雄倒愣住,“穆王不是吩咐過,丘林清來, 留她見面說事?” “監軍再三嚴令, 不叫我摻和此事, 我還敢留嗎?”穆遙笑一聲,“一切交給齊監軍,靜觀其變吧?!庇值? “傳我軍令,崖州自今起宵禁,入夜不許任何人在外行走。另派可靠的人守在在王府和崔滬處。一有異動,速來報我?!?/br> “是?!?/br> 穆遙這一日便不出城。天近黑時,胡劍雄呵著手跑回來,“好冷的一天——” 穆秋芳守著火膛烤白薯,聞言掏一只出來,“來吃口熱乎的?!?/br> “剛吃了過來?!焙鷦π坌Φ?,“王府好熱鬧,里頭炒的甜板栗出來送于值守的兄弟,我路過吃飽了來的?!?/br> 穆遙循聲回頭,“王府又宴客呢?” “是?!焙鷦π鄣?,“監軍帶著蕭詠三和崔滬宴請丘林氏一群人,歌舞升平的好不熱鬧?!?/br> 穆遙不吭聲。 胡劍雄以為她不高興,急忙尋些八卦同她說,“丘林氏這男男女女的,有點兒意思嘿。丘林清已是萬中無一的作派,那個丘林汐半點不帶差的,別看她人長得跟魯智深似的,盡可著清秀的哥兒玩弄——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模樣,配不配?” “什么清秀哥兒?” “丘林汐入崖州遇上的,一見面就迷得七葷八素,監軍兩回宴客,寸步不離地帶在身邊?!?/br> 穆遙大感意趣,“丘林汐不是丘林清的小跟班嗎,丘林清不管她?” “管,怎么不管?”胡劍雄道,“訓斥了兩三回不理,丘林清估計也沒法子。還是那丘林海便捷,全當看不見,悶頭裝死?!?/br> “你說——人是丘林汐入崖州時遇上的?” “是?!焙鷦π埸c頭,“就大馬路上,丘林海跟丘林汐一處呢,那女的夠魯,連夜就擄了人走——這還是來議降的,若不是議降的,只怕當街就要動手?!?/br> 穆遙總覺哪里不對,想一想道,“明日安排一下,尋個機會讓我看一眼這個人。另外讓飛羽衛去,查明白他的底細,盡快來報我?!?/br> 胡劍雄一張臉皺作苦瓜,“您可快別摻和了,上回那個馬前奴,監軍鬧成那樣,效文先生罵得我頭都抬不起來。這回您要再弄一個,監軍還能有命嗎?” 穆遙罵一句,“滾,還不快去!” 穆遙攆走胡劍雄,自坐在原地琢磨。穆秋芳添一句,“玉哥什么模樣你是知道的,你再逼他,明日有個好歹,休說我沒提醒你?!?/br> “我怎么逼他了?”穆遙氣得笑起來,“這才幾日——齊聿給了你們什么好處這么護著?” “玉哥只是不會說,他對你怎樣,生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來?!蹦虑锓紕內グ资斫蛊?,遞給她,“你好歹疼疼他?!?/br> 穆遙接了,吃一口,“今日說蔥餅的事,是什么事?” “我同你說過的?!蹦虑锓嫉?,“玉哥入職以后,被齊瓊和齊江兩兄弟日日登門要錢,委實過得拘謹,效文先生回來同我說,讓我去看他。我便拾掇大衣裳連夜給他送去?!闭f著搖頭,“大雪天的就穿兩件單衣裳,初時還堵著門不叫我進,要不是我拿出老人家的氣魄,便要叫他得逞了?!?/br> “為何不讓進?” “他那個屋子里頭——”穆秋芳哼一聲,“要不是御衣坊做的兩身官服像樣,跟個花子也差不多,就三間空屋子,要啥沒啥?!?/br> 穆遙冷笑,“難怪從來不許人去尋他?!?/br> 穆秋芳皺眉,“玉哥這脾氣——當初榜前捉婿,一下得罪三家,但凡依上一家,怎么能到如此田地?” “那個么——”穆遙笑一聲,“若非榜前捉婿得罪了三大世家,吃力不討好的差事也不會盡去尋他?!?/br> 穆秋芳道,“你多疼疼他,玉哥這孩子著實命苦?!?/br> “嬤嬤一片慈母之心,您是看不得他吃苦受罪,慣會心軟——”穆遙道,“您不知齊聿此人,他從來不是任人捏扁搓圓的性子,齊瓊和齊江那兩兄弟,既能吃準齊聿,必然有他們的道理。齊聿有什么把柄在他二人手中,可同嬤嬤說過?” 穆秋芳愣住。 穆遙看著穆秋芳,露出一個“早知如此”的微笑,“您別看我,我也不知。但我心里清楚,齊聿自始至終,沒有對咱們交過底?!?/br> 穆秋芳目瞪口呆,張口結舌道,“那你……你還同玉哥——你同他——”她結巴半日,擠兩個字,“親近?” “因為——”穆遙想一想,“我喜歡?!?/br> “喜歡什么?喜歡逗著人玩嗎?”穆秋芳板起臉,“玉哥不說總有不說有道理,我知他為人,你不許欺負人家?!?/br> 穆遙撲哧一笑,“竟不知嬤嬤是穆家人,還是齊家人?” 二人正閑話,胡劍雄已經跑回來,氣喘吁吁道,“有頭續了?!?/br> 穆遙一驚,“這么快?” “那個人古怪,飛羽衛早盯上他。我出去一說,便得了個了不得的消息。穆王隨我來,一切盡知?!?/br> 穆遙站起便往外走,走到廊下退回來,“齊聿若來,不許告訴他我與胡劍雄今日說的事,否則——”肅然道,“王府自來以軍法治家,嬤嬤留心軍法論處?!?/br> 二人出來時,天已擦黑,漫天大雪仍是沒完沒了。一支飛羽衛小隊等在街角,穆遙一行騎馬前行,到得一連片矮小的民房。胡劍雄道,“崖州貧民聚居于此?!?/br> 穆遙下馬,馬匹交給衛隊,同胡劍雄往里走。此處密密麻麻俱是木棚毛氈搭的低矮的窩棚,若非有羽衛引路,穆遙一個人只恐轉一日也難尋頭緒。 百轉千回走到一處窩棚門口,羽衛上前扣門,扣了七八下里頭才有人問,“誰呀?” 羽衛道,“秦叔,那邊來看您?!?/br> 里頭長長地“哦”一聲。又等了足足一盞茶工夫,板門從里頭打開,一個佝僂著背的男人從里頭出來,開門被羽衛的羊皮燈籠照得一個哆嗦,咕噥道,“……大晚上照這么亮,地上有銀子撿???” 羽衛上前一步,把穆遙二人掩在后頭,“這么早,秦叔便睡了?” “這么大雪,沒得工做,沒得飯吃,不睡覺做什么?”男人上上下下打量他們一回,rou眼可見三個人兩手空空,立時拉下臉,“知道我睡覺了還來?改日吧?!碧志鸵陂T。 羽衛攔住,往懷中摸一塊碎銀遞過去,“來得急,原想帶只糟豬頭,鋪子上板了,沒買上?!?/br> 男人毫不客氣,劈手奪過,“明日買來?!眰壬碜屗麄內雰?。 窩棚門極其低矮,穆遙稍微低一下頭才走進去,冬日里烏漆抹黑的,沒有燈,就靠板床的地方生了個爐子,好歹有點熱乎氣。男人往板床一指,“那邊坐?!?/br> 羽衛正要扯自己的斗篷鋪在上頭,穆遙搖頭制止,“站著說無事?!?/br> “說什么?”男人坐下,“說我家那個長得妖精一樣的小郎君?那廝雖同我一個姓,可不是我的種,你們如今非得叫我認作親兒,看在銀錢的份上我不與你們計較,做下丟人事不許再來尋我?!?/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