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奴 第27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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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依依不舍地盯著她,一言不發。任由穆遙同他穿上大衣裳,攏一下頭發,應是梳不上,又放棄了。耳聽她道,“上車也是睡覺,梳來做什么?” “不梳了?!蹦腥宋兆∷氖?,“穆遙?!?/br> 穆遙擲下梳子,“怎么了?” “你——”男人張口,又覺難以啟齒,卻無論如何不肯放棄,“你能不能——” 抱抱我。 一次就好。 …… 男人心底無聲哀鳴,沉重地閉一閉眼,“無事?!?/br> 穆遙半點察覺不出男人千回百轉的一點念頭,只道,“崖州事了,回中京時我先走一回西州,好生養病,很快再見?!?/br> “好?!?/br> ——不,不會好了。 “效文先生配的藥,一定要吃?!?/br> “是?!?/br> ——不需要什么藥了,他已經無藥可救。 …… 穆遙錯錯落落說了許多話,男人無神地坐著,聽一句應一句。直到穆遙拉著他上馬車,把他塞在被子里,柔和地同他說“再會”。 直到她的身影最后消失的時候,他都沒有得到一個擁抱。 ——以后更不會有。 男人將自己掩在被中,無聲痛哭。 不知多久過去,馬車停下來,窗格在外三下敲擊,一長兩短,停過一息,一短兩長。 男人在被中亂七八糟擦去滿面淚痕,頭也不抬,悶聲道,“什么人?” “屬下凈軍統領蕭詠三,”一個年輕男人的聲音,雪夜中冷得像冰,“奉老祖宗之命拜上監軍,護送監軍前往崖州?!?/br> 第32章 節制諸軍 節制北境諸軍 穆遙倚門而立, 目送馬車變作雪原上一個小小的黑點,終于消失。 胡劍雄在旁侍立,催促,“穆王, 回吧?!?/br> “胡劍雄?!?/br> “在?!?/br> “你有沒有覺得——”穆遙凝望遠方, “今天齊聿, 仿佛不大對勁?” 胡劍雄心里懟一句“那一位什么時候對勁過”, 口頭卻老實,“好像是不大對?!?/br> “說說看?!?/br> 胡劍雄一滯, 硬著頭皮仔細回想,“小齊公子那模樣,不像回家, 倒像是去上刑場一樣,簡直好笑?!?/br> “有什么好笑?”穆遙瞟他一眼,往回走,“不過你說的不錯,的確像上刑場?!?/br> 胡劍雄哪有工夫理會這事,打一個哈哈,“崔將軍打發管事來尋我, 在崖州再安置一處宅子給監軍駐蹕。崖州就這么大地方,好宅子五根手指不用就數完——” “讓他住這?!?/br> “什么?”胡劍雄目瞪口呆。 “崖州王府讓給監軍?!蹦逻b道,“你今夜便安排, 明日監軍抵達前收拾妥當?!?/br> “穆王住哪里?” “出城, 去軍營?!蹦逻b道, “城里就留給崔滬好生伺候監軍?!?/br> 胡劍雄初時震驚一過,又覺妙不可言,“郡主把王府讓給監軍, 一頭全了老祖宗的面子,一頭又躲出旋渦由著他們去撕扯,大妙啊?!?/br> “這事我已拿定主意,前些日齊聿在,搬動不利養病,如今妥了,你現時便去傳令飛羽衛仍舊回原地扎營?!?/br> “是?!?/br> 穆遙帶著飛羽衛連夜退出王府。消息到崔滬處,氣得崔滬老臉烏青,摔盆子摔碗罵人,“一群廢物不曉事,老子想不到罷了,你們也想不到?” 田世銘挺胸凸肚在旁,暗道你這廝昨夜摟著幾個美人睡都沒數清楚,還有空聽旁人同你商量監軍駐蹕?勸一句,“將軍也不必生氣,監軍來此奉的是老祖的命,必定與您親近,必定定同穆遙不對付,穆遙也未必真想獻殷勤,躲出去才是真——她走了,將軍不是正好同監軍親近嗎?” 崔滬略略氣平,同田世銘一處用過午飯。穆遙帶著胡劍雄進來。崔滬生硬擠出滿臉笑,“阿遙這么早?” 穆遙笑道,“叔叔傳信說監軍酉時到,阿遙立刻拾掇了帶人回城,路上順當,便來早了?!?/br> 崔滬板起臉,“誰叫你非要出城去,現時知道奔波了?” 三個人依序坐下,穆遙道,“監軍都要進門了,叔叔總不好再瞞阿遙吧,究竟是哪一位呀?” 崔滬老臉一黑,“不知?!?/br> 田世銘清一清嗓子,喝一口茶。 穆遙便知道崔滬并不是敷衍自己,震驚道,“老祖宗這是唱的哪一出,監軍奉天子命巡邊,名姓都不給一個,朝中幾時立了這一門規矩?倒不怕認錯了人,誤領了???”她這一回是真的震驚,假笑收了,難得一見的真誠。 “蕭詠三親自護送,錯不了?!碧锸楞懙?,“至不濟人家還有陛下的尚方寶劍,穆王不認識人,還不認識劍嗎?” 穆遙一滯,還是崔滬插一句,“人也是認識的?!?/br> 一群人脫口道,“誰?”六只眼睛轉向他,等待下文。崔滬一窒,解釋,“老祖說了——人,我們也是認識的?!?/br> 一群人百無聊賴,只能坐著喝茶說話。從未時等到酉時不見人來,便連中京邸報送來都無人看。崔滬早已給監軍準備下接風席面,人沒來不敢吃喝,胡亂安排些點心墊一下。足足等到亥時,月上梢頭,馬蹄踏碎夜色,一聲接一聲的“報——報——”送入內庭。 眾人精神一振。 傳令軍校撲到庭前,納頭便拜,“稟大將軍,稟穆王,監軍快到了?!?/br> 崔滬站起來整一整衣衫,肅然道,“諸君,請隨我往府邸一迎?!币获R當先往外走。 穆遙爵位雖高,軍職仍在崔滬之下,便跟在后頭,田世銘更次一位。三人出去,外庭十數位軍校等著,見他三人垂手侍立,跟在后頭一齊騎馬,浩浩蕩蕩往崖州王府去。 到地方,立在門外靜等。約摸一盞茶工夫,長街盡頭三聲鞭響,當先兩騎開道,馬上人俱各一身雪白輕甲,銀線鑲繡,夜色中自生暗光。腰間俱懸一把形狀怪異的短柄彎刀。 遁獸服,錯時刀——中京凈軍。 十數騎過去,一名青年乘一匹通體烏黑的高頭大馬,領一輛華蓋烏輪車前來。青年與先時諸人一般裝扮,也是個凈軍。 鞭響之后長街寂無人聲,只有馬蹄敲擊條石和車輪碾壓的轆轆聲響。穆遙略一抬頭,同馬上青年目光交擊,青年沖她微一頷首—— 凈軍統領,蕭詠三,真是他。 馬車停在門口。 崔滬怔住。自來監軍與大將軍平級,二者相互節制,他到監軍駐蹕門口親迎,一多半是老祖宗的臉面,一小半是天子劍皇權。做到這種程度,監軍不主動下車,難道還要車前相迎? 穆遙一眼看懂兩邊機鋒,樂得看熱鬧。 崔滬天人交戰,轉眼見蕭詠三不冷不熱地盯著自己,心下一凜,將臉面嚼碎了咽下去,笑著迎到車前,“先說好酉時便到,竟延至亥時,北塞道路難行,監軍一路辛苦?!闭f著便要去打簾子。 一名凈軍不動聲色上前一步,正正阻在他伸手的位置。崔滬訕訕地收手,全作不經意摸一下手腕。 車內一人不冷不熱道,“怎敢勞動崔將軍久候?” 穆遙本是悠然旁觀,耳聽這一聲目光一閃,疑惑地盯著車子厚重的門簾。 崔滬一開口便出錯,心里咬牙,面上卻不露,“應該,應該的,諸軍皆已久候,監軍見見大家吧?!?/br> “夜色已深?!避噧热说?,“明日再見吧,讓大家回去休息?!?/br> 崔滬一聽脾氣就沖上來,“我等還不知道監軍是朝中哪位同僚,如何不見?” “不知道?”車內人輕聲冷笑,“圣訓邸報三品以上大員應當隨到隨閱,至不濟也要當日翻閱,不許疏漏。崔將軍不知道嗎?” 崔滬一窒,才想起方才眾人喝茶時送來便被擲在一旁的邸報上,必定說了監軍事宜。一時尷尬,“今日事繁——” “想必將軍昨日也是事繁?!?/br> 丘林清乞降,北塞無事。崔滬連日左擁右抱,不要說邸報了,老父親的家書都還沒拆封。穆遙回想一下自己不知所蹤的邸報,回憶齊聿坐在火膛邊出神的樣子——必是叫他燒火取暖了。 邸報軍中就他二人有,稀里糊涂都沒派上用場。 崔滬理虧,又被他懟得頭大,尋不出話,退后一步向蕭詠三道,“日后親近的機會多,明日再見也使得。大家商量了請監軍在原崖州王府駐蹕,蕭統領,請吧?!?/br> 蕭詠三不冷不熱說一句,“有勞?!毕蚰逻b點一點頭,兩腿一夾馬腹,緩步前行。 穆遙冷眼看著,叫一聲,“且慢!” 馬車初初走過一點,又停下。穆遙上前道,“我等在此枯等一日,監軍既然已經來了,見一見又何妨?邸報上不過是一行字,若是一行字便得用,監軍何需親至?從中京寫一封書寄與我等,強似連日奔波?!?/br> 場中人聲四起,俱各議論紛紛。崔滬從未有一日看穆遙如此順眼,簡直想擊節贊嘆。身體倒很老實,退后一步悶聲發大財。 車內悄無人聲,車簾掀起一點,蕭詠三湊到近前,聽一時點頭,大踏步走到穆遙身前站定,“監軍明日再見諸君?!辈坏饶逻b說話,含笑道,“蕭某久不見穆王,還是如此年輕氣盛呀,連上官之命都敢當面駁回?!?/br> 穆遙一句“你放屁”到口邊咽回去,皮笑rou不笑道,“蕭統領哪里話?本將只是迫不及待想與上官親近?!痹挼酱颂幰膊缓迷購娙怂y,退一步,“遵命?!?/br> 蕭詠三湊到穆遙耳邊,壓著聲音道,“臨來前老祖宗命我同穆王道一句恭喜?!?/br> 穆遙挑眉,也壓著聲音道,“喜從何來?” 蕭詠三不搭這一茬,抬頭向二人拱手,“監軍請二位明日巳時至駐蹕處說話?!?/br> 崔滬道,“監軍好生休息,我等明日必至?!币粨]手,便有侍從軍校跑到前頭引路。 一群人立在原地看著凈軍入府,便有人小聲道,“嘿,今天開眼了,頭回見露個面都難的長官大人?!?/br> 崔滬罵一句,“放什么屁?都滾回去當差!” 一群人一哄而散。穆遙和崔滬散馬往回走。胡劍雄早早打馬回去拿邸報,一時舉著迎上來,遞給穆遙,穆遙不接,“給大將軍?!?/br> 胡劍雄這才知道犯錯,轉頭遞給崔滬,卻聽穆遙道,“我已經知道是何方神圣了?!焙鷦π鄄弊庸2铧c扭到,還沒問出口,身邊崔滬已經失聲大叫,“怎么是他?” 穆遙冷笑,“人言狡兔三窟,齊聿此人,只怕有七八十窟也說不定?!苯舆^崔滬手中邸報隨意翻揀,“叛國之大罪臣一日變成牧羊之蘇武,變得可夠快的——難怪老祖宗跟藏什么一樣,千夫所指,老祖宗竟然也有怕挨罵的時候?!?/br> 田世銘奪在手中,展開來看。胡劍雄按捺不住,湊到近前圍觀,邸報上七八行字,寥寥數語。大意齊聿蒙受奇冤,為jian人所害被俘,身陷北塞三年,忍辱負重,秘密繪制北塞五十州軍機圖獻與朝廷,為北境一戰立下頭功?,F如今丘林清戰敗乞降,齊聿熟知北塞諸事,著為監軍,全權作主一任議降事宜。 田世銘脫口叫道,“北塞五十州軍機圖是齊聿手筆?”一時間目瞪口呆,“如此說來,與丘林清議降的事,以后咱們都要聽齊聿的?” “豈止?!贝逌裆?,“你仔細看最后一句,齊聿主持的,是北境軍諸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