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屋囚 第77節
他說著不敢,但是低著的頭卻微微抬起,雙目注視著她,哪怕在正月的外院站久了面上紅潤褪去,可眼神還是如當年一樣,是隱藏在那溫潤下的熾熱與誠摯。 “時至今日,若是娘娘想要臣為您做些什么,臣也一定會赴湯蹈火,粉身碎骨,在所不辭?!?/br> 她那日親手傳了紙條給他,他便知道鄭玉磬心里存的是什么心思了。 今上無子,偏偏又沒有兄弟兒女,萬一有了意外,那皇位除卻從上皇的兄弟里面再選新君,便只可能落到元柏的身上。 而元柏的血脈雖然存疑,但是岑建業已死,鄭玉磬若是不說,旁人也無可奈何,秦王毋庸置疑,是與皇帝血脈最近、也最可能繼承皇位的人選。 只要朝中有人能提供強有力的支持,有秦王在,是不會有人還要去旁系中挑選那些宗室的。 他不是沒有過這個念頭,他們活得如此謹慎小心,可是卻依舊不能得到徹底的安寧。 他們得不到的東西,叫他們的孩子得到了也好。 “臣在朝中掌管詔書發布,若無門下省附議,天子詔書也未必便能發得出去,”秦君宜輕聲道:“只是軍中舊交雖多,卻都效忠于天子,若是待圣人百年之后太后有需要,臣也可盡力一試?!?/br> 便像是他與宇文高朗的情誼也是起源于蕭明稷,若是蕭明稷身死后,鄭玉磬有需要的地方,宇文高朗應該也會識趣。 然而他并非是蕭明稷,做不出讓人在避子藥里動手腳的事情,他活在這世上除了她們母子,倒也沒有別的牽掛,只是想借這個位置,施展抱負才華,若是能幫得上她與他們的孩子,那自然是更好的事情。 “我不需要侍中為我粉身碎骨,”鄭玉磬卻搖搖頭,她笑著道:“待他百年……我活不到那么久了?!?/br> “侍中大難不死,必有后福,何必輕易言及生死,”鄭玉磬抬手想去撫摸秦君宜的眉眼,但是到了半道還是停下來了:“元柏不像他的父皇,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我本來便是福薄之人,若是有個萬一,也便只能托付給侍中的?!?/br> “圣人過幾日或許會吩咐人將秦王送到侍中府上,元夕本來是歡聚佳節,左右秦王無事,叫他陪一陪恩師也是應當的事情?!?/br> 天寒地凍,連她的眼中略微的水意都會徒增寒涼,鄭玉磬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許久,除了珍重萬千,竟然什么也不能同他說明。 岑建業曾經給了她一瓶藥,那是用太醫院里的砒石私下提煉而成的砒||霜,說了他必然不會同意,但是她如行尸走rou般在宮廷中過了這么許久,除了期盼這件事情,竟然沒有一樁值得人為此活下去。 鄭玉磬握了傘,轉身向來時的方向走去,“今日我出來得也太久了,侍中身子瞧著也單薄了些,這些日子也該多加幾件衣裳,本來便弱,省得添了咳嗽?!?/br> 她刺繡精致的衣衫裁剪得體,不似狐裘寬大,襯托得她步步生姿,但是更多的卻是落寞與決絕,秦君宜本來是想追問幾句,然而他說話與行動都稍有不便,即便是一個女子,快步走些也未必能追得上。 而鄭玉磬走到半途的時候似乎心有不忍,但也只是停頓在原地片刻,隨即向來時的方向走去,并未回頭去看他一眼。 而略遠些的結綺閣上,原本該出現在紫宸殿理政的蕭明稷放下了手中一副類似竹管的筒狀物,沉聲吩咐道:“這次送來的貢品確實有奇觀,吩咐下去,重重賞賜進貢之人?!?/br> 那是今年新春送到宮中來的新奇玩意,進貢的官員說這東西可在百米,甚至數百米外看清景象,將湖光山色盡收眼底,請皇帝賞玩。 “圣人,娘子已經回去了?!比f福應了一聲是,接過了那“千里眼”,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外面太冷,還請圣駕也暫移暖閣?!?/br> 蕭明稷卻沒有回他,只是望著那撐了紅傘的女子攜著她和旁人的骨rou往長信宮的方向去,千里眼再怎么厲害,也望不見那傘底下的容顏了。 那東西皇帝見到第一眼是想拿去討鄭太后歡心用的,但是從佛寺回來之后,兩人并不見好,圣人后來又想著這樣的東西用在軍中或許更實際一些,因此暫時還沒有拿到長信宮。 圣人這兩日飲酒明顯多了些,明明對突厥的和談已經見到了成效,可謂天子御極以后的第一件喜事,但是皇帝面容上的笑容反而越來越少。 縱然君威日盛,但是卻叫他們這些服侍的底下人覺得心酸。 “她當真還是去見秦君宜了,”那負手而立的天子嗤笑了一聲,旁人卻無法看到他的神情:“半分朕的話也沒有放在心上?!?/br> 萬福連忙道:“圣人多想了,秦王殿下是由侍中來教導,自然娘娘會額外關心些,說了幾句話這不也就回去了?” 他撿著幾件能叫圣上高興的事來說,“長信宮近來送過來的飲食眼瞧著就是精致了起來,想來娘娘知道能與圣人上元相會,心中也是歡喜的?!?/br> 主子心里還是割舍不下太后的,可是不知道為什么,鄭太后都已經順從皇帝這么久了,圣人想太后也可以半公開地過去探望,但是皇帝卻選在了這個時候來結綺閣遠遠望一眼鄭玉磬。 就因為這個時候大抵是秦王下學,鄭太后不必陪王伴駕,得了閑暇一定會來陪伴自己的骨rou。 “她肯討好朕,不過是因為秦侍中與十弟的性命都在朕手中捏著,”蕭明稷聽了萬福的話卻并沒有多少高興起來的意思,“其實只有朕不在她身邊的時候,她才會這樣高興?!?/br> 她的意思再明確不過,秦君宜對她萬般依順,不似他與阿爺罔顧她的心意,因此才會額外喜歡他,她對自己的心意,也只盼著能夠少出現在她的面前。 他自然不會甘心,但是卻又試圖順著鄭玉磬的心意,叫她真正舒心一些,便只能遠遠地在高閣之上望一眼她,不算打擾。 謁廟祭祖的時候,他望見一處預留給上皇的位置,心里莫名發澀。 阿爺用了六年的時間沒能做到的事情,他花了幾個月非但沒有做到,反而將她弄得幾乎萌生死志,連六年都未必捱得過去了。 他怨恨阿爺將她私藏起來,恨到哪怕他已經去世,也要將人化為灰燼,用壇子盛裝起來,留在宮中看自己是怎么與音音恩愛白頭,但是他又不得不承認,自己急于求成的結果就是兩敗俱傷,連上皇都不如了。 鄭玉磬說她喜歡同丈夫之間的尊重與平等,他也不是不愿意給她的,只是根本不懂,也沒有人教會他怎么去給她才算是達到了她喜歡的程度。 他不愿意去看她和秦君宜卿卿我我,知道她根本沒有把自己的脅迫放在心上,或者是放在了心上,卻只想著怎么鉆空子來和秦君宜說幾句話,但是又不得不看著秦君宜應對鄭玉磬的每一刻,鉆研他為什么會叫鄭玉磬喜歡。 “叫人不必去管,這幾日太后若是再來見秦侍中,務必用紙筆記錄下來,”蕭明稷等到太后的儀仗消失在視線里才抬步下閣樓,“等到出了正月,也是時候該給上皇做第一次虞祭了?!?/br> …… 元柏這些時日和阿娘相處的時光多了起來,人總是開心的,他圍在灶臺邊,看鄭玉磬親自給他煮菜,纖塵不染的柔和面頰都有了緋紅,雖說知道鄭玉磬在廚藝上精進了許多,但還是很懂事地勸阻她。 “阿娘,這些事情都有廚子們的,不用您勞累,”元柏看著母親換上了便服,也不許他去碰柴火:“您為什么要做這些呢?” 阿娘最近除了替他安排飲食,還會繡起衣裳,她從前被阿爺慣得十指不沾陽春水,也從不拈針拿線,自然宮里的嬪妃都是如此,只是鄭貴妃額外嬌貴些。 阿爺說只有那些家里不夠富裕的人家才會叫女主人做這些活計,而長信宮是宮里珍寶聚集的地方,太后就算是打發時間,也不會做這些普通婦人做的事情。 雖然阿娘做這些還是叫他很高興,有從前被父母呵護在意的幸福滋味,可是那些到底是粗活。 “皇兄待咱們雖說沒有阿爺用心,但元柏還是不缺衣裳穿的,”他吃著母親做的膳食,心里有些酸楚,“阿娘身份貴重,何必如此呢?” 她那樣著急,仿佛是以后都沒有機會了一樣。 鄭玉磬看著他用膳,撫摸著元柏的背,柔聲道:“因為阿娘是真的很喜歡元柏,所以才想著做這些,現下得閑,將來不得空了,難道還能指望秦侍中下廚繡衣嗎?” 父母給予他的雖然是一樣的愛,但是若等到她所預想的結果,就再也不會有血親需要替他煮粥做衣了。 “元柏,將來若是秦侍中一直未婚,也沒有旁的子嗣,等你……開府成婚,一定要替他養老送終,不要忘記了他的教誨,”鄭玉磬嘆了一口氣,“不過你長大之后還是應該多督促他些,萬一有了合適心儀的女子,也該成婚的,他一個人孤苦,也可憐得很?!?/br> “師長的婚事應該是阿娘,或者是皇兄來cao心,老師本就偏年長些,喪妻之后并不愿意再娶,”元柏覺得疑惑又好笑:“阿娘,到我長大的時候才去替老師cao心,豈不是晚了么?” 阿爺是不需要他養老送終的,但是老師確實是孤苦伶仃,盡管那位皇兄好像對他還不錯,但是 “不晚的,元柏長大很快?!?/br> 鄭玉磬以手支頰,看著六歲的孩子,那是她懷胎近八月的孩子,又心驚膽戰地撫養到這么大,便是怎么看也看不夠,反而將話題轉到了別處去。 “每年的正月十五夜,長安三日不設宵禁,大放花燈,往年你太小了,爺娘都舍不得叫你出去看,生怕凍壞了回來還要吃苦藥,這幾日你用功讀書,今年阿娘不方便出宮,你阿爺又一直病著,就叫秦侍中陪著你在長安城里看一看熱鬧好不好?” …… 建昭元年,正月十五日夜。 依照元宵舊例,長安城大放花燈,前后三天不設宵禁,上皇抱恙,只推說不出來,而天子御樓觀燈,與民同樂,內監宮婢結伴同游,倚墻而行,祛除百病。 華燈錯落,游人如織,絢麗的花火照亮了夜色的昏暗,城中車馬如龍,歡聲笑語,而宮中佳節氣氛也是濃郁,無論內侍還是宮人,都換了白衣,相約游玩。 芳林臺早早就布置好了一切,等到皇帝與太后從外面回來,才開始今夜之宴。 鄭玉磬今日親手做了許多糕點,等候在芳林臺里,見蕭明稷吩咐侍從都留在了外面,只自己與隨侍的二三人進到已經布置好的芳林臺。 他們選的地方原本是一處軒榭,因為皇帝與太后要在高臺觀賞火樹銀花,才精心鋪設了增暖用具,皇帝今年有心博美人一笑,兩人便是坐在高臺設宴,竟也不覺得冷,甚至還不等他來,鄭玉磬已經自己脫去了狐裘。 “不是說做兩三道糕點就好了么?” 蕭明稷雖說人似乎憔悴了許多,但還是沾染了節下的喜氣,他的眉目舒展,不見往常令人害怕的神色,“音音做了這么好些,吃不完便可惜了?!?/br> “瞧三郎近來形容,恐怕我之前讓人送到紫宸殿的也未必就咽下幾口,現在這幾碟子又有什么可惜,”鄭玉磬今日也難得沒有掃他的興,莞爾一笑道:“吃不完還可以拿來喂貓喂狗,也不算浪費的?!?/br> 宮中向來奢靡,一道佳肴貴人們動幾筷子也就算了,這種狀況在新君御極之后才好些,否則放在從前,皇帝是不會在意這一點菜肴浪費的。 “音音送來的東西,我都用盡了?!笔捗黟⒑Φ溃骸罢且驗槟鞘悄闼蛠淼?,連喂貓喂狗都覺得是暴殄天物?!?/br> 萬福聽見圣上這樣說,心里不禁嘆了一聲情人眼里出西施,那試菜的宮人私下里都吐槽過太后手藝的平常,直到最近才好些,圣人用起來就沒有半分的嫌棄,幾乎不讓紫宸殿的小廚房進天子應得份例的新菜,先是將長信宮送來的吃完了才算罷休。 “音音能為我下廚,我便是已經歡喜不盡了,”蕭明稷看著她精心修飾過的容顏,有心在那蜜糖一般的唇上輕啄,卻又怕唐突了她,只是吩咐人去預備今夜的火樹銀花:“音音一直都最愛看這些,郎君都記得?!?/br> 鄭玉磬只同秦君宜說過那一次話,后來不知道是覺得附近有了眼線還是當真無話可說,竟再也沒有見過秦君宜。 雖說沒有可供參考之物,但他這些時日苦苦思索,倒也漸漸有了些心得。 “咱們兩個之前會面,也是城中燃放花火,音音帶著自己做的糕點來約定的地點找我,咱們兩個幾乎待了一夜?!?/br> 蕭明稷笑道:“寺廟終究不比宮中,夜晚更深露重,咱們一邊喝姜湯,一邊又都舍不得走,音音說還是頭一回和男子看這些?!?/br> 那還是他們第一次學著用唇齒親近,大概是他先試探了一下,音音雖說含羞帶怯,倒也沒有拒絕,兩個人磕磕絆絆地就勾纏到了一處,直到又一聲火花“呲”響,劃破天際,兩個人才驚慌失措地分開。 他不說還好些,一說起來,鄭玉磬便想起來那時是因為什么了。 因為那個欽差撥云見日,百姓覺得頭頂的擔子輕快了許多,所以城中才會除了節慶之外,額外放了一次火樹銀花。 而那個時候的慕容家已經被全家下獄,她以為早就一命嗚呼的慕容儼被刺字羞辱,實行了割刑,從此成為了寧越。 就是因為他愛慕自己,因為她的未婚夫向他討要自己投擲出去的果子和手帕,所以他嫉妒,又憤恨。 “音音說沒有見識過長安城上元節的熱鬧,想以后每一年都和郎君到集市上看火樹銀花,看看到底是有多熱鬧?!?/br> 兩人倚坐在石桌附近,蕭明稷看著她的眼睛被火樹銀花映亮,柔聲道:“現在就是昨夜下了一夜的雪也沒關系,咱們可以看一個晚上?!?/br> “圣人說起這些做什么,你當我不知道,三郎那時不過是想趁著我歡喜親我罷了,圣人現下與我睡都睡了,難道還在意這些?” 鄭玉磬將桌上的糕點遞給蕭明稷:“今夜,皇帝不也沒有帶我出去么?” 別說是在這里親她,就算是蕭明稷興致起來,在這里要她,鄭玉磬都不會覺得奇怪。 畢竟他是在紫宸殿都發過瘋的人,一個不算冷的芳林臺,又算得了什么? “那不一樣的,音音,我怎么能不在意?”蕭明稷苦澀一笑,從她手中接過了糕點:“你那個時候是真心喜歡我的,便是能碰觸你一下,我都像是做夢一般,已經歡喜極了?!?/br> 他在無數的地方里都過了幾回新年與元夕,也見過許多奇思妙想的打鐵花,但是唯獨思念在諸暨小城里的那一次。 “元夕夜里,圣人說這些酸話倒也合宜,”鄭玉磬向外望去,“宮里的火樹銀花確實極美,比當年還要絢麗多彩,不過說是互贈,我做了糕餅,不知道圣人贈我的禮物卻在哪里?” 蕭明稷正想將她所做的杏仁酥放入口中,還沒來得及回答鄭玉磬的話,萬福卻有些煞風景地出聲提醒,“圣人,按規矩來說,該是先叫人試一下的?!?/br> 第77章 晉江文學城獨發 鄭玉磬沒有帶枕珠和寧越過來, 蕭明稷也不疑有他,畢竟她將元柏當作眼珠子一樣看待,頭一回送出宮去過上元節,父母都不在身邊就已經足夠可憐, 總得身邊有最熟悉親近的人陪著。 “這是音音親自做的糕餅, 便不用試了, ”蕭明稷吩咐人出去, “你們不必在這里伺候著,朕一會兒叫你們的時候再進來服侍?!?/br> “可是……” 萬福心里存了猶疑, 正因為是鄭玉磬,所以才更要試一試。 溧陽長公主一杯毒酒基本斷送了上皇的性命,那個時候鄭玉磬根本不知道是有毒的, 但是如今鄭玉磬可未必會這樣毫無心機地對待皇帝。 因此長信宮送到紫宸殿的飯菜沒有一次不經女官和內侍們試過的。 那些食物沒有毒,只能說明紫宸殿的防范很是嚴密,而不能說長信宮沒有這份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