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屋囚 第72節
她對他是明顯可見的敷衍,或許她其實是在竭力顯得沒那么敷衍,然而心血卻已經被耗干了,便是做戲也不會做。 但他不介意,草原上熬鷹的時候熬到最后,兩人往往都是精疲力盡,只要獵人將鷹熬到支撐不住的時候,她就會發自內心地順從他、依戀他。 如今的再怎么別扭也是暫時的,只要調弄好她的倔性子,將來兩個人照舊是和睦美滿。 “只是今日侍中會來宮中見朕,想來也該叫太后與秦王見一見,行拜師禮?!笔捗黟⑿χ砹死沓7?,“人在外面等了一會兒,朕想著也不用太過正式,叫秦王來磕個頭也就算了?!?/br> 鄭玉磬心里一驚,她對老師一向是極為尊重的,便是當年竇侍中教導元柏,她都是四時八節的禮物不斷,即便是對這位新侍中起了防備,但依舊備了一份厚厚的見面禮,哪里能不重視,這么馬虎,還讓人在外面等著呢? 不過蕭明稷大約本身也沒存什么好心思,哪里肯真正為元柏認認真真地拜師? “皇帝和宰相想來還有話要說,我先回去換一身衣裳,等一會兒攜秦王過來謝恩叩頭,”鄭玉磬總不好剛與他私通過,便穿著這樣一身衣物來見侍中,“國家大事,我一個深宮女子不該在場,外面沒有人知道我在皇帝上朝議政的這里,難道不好么?” 她起身欲走,卻被蕭明稷握住了手。 “何必這樣麻煩,萬福,叫人將秦王帶來,”蕭明稷今日倒是難得的和顏悅色,他看向鄭玉磬承恩過后嫵媚的模樣,淺淺一笑:“為太后另設一處坐席,讓秦侍中進來吧?!?/br> 皇帝也還沒來得及換下朝服,索性又叫人取了冠冕佩戴,他的神情間已經沒有了那等不正經的風流神色,一雙含威的眼眸被十二玉旒擋住,正式威嚴,叫人不敢直視。 驟然從蕭明稷口中聽到這個姓氏時,鄭玉磬的內心波動了些許,然而天下重名之人都不在少數,重姓的便只會更多,就連上皇當年也是指了幾個秦姓的進士。 皇帝身側的侍女將她的頭發打理妥帖,鄭玉磬在外臣面前到底還是有幾分尊嚴的,她額頭上的青痕已經好了,倒也能夠見人。 “先宣人進來吧,”蕭明稷的面色沒什么不好,甚至稱得上是愉悅,“他身子骨一向不太好,別在外面凍出什么事情來?!?/br> 大殿的正門緩緩開啟,那緩慢綿長的“吱呀”聲帶來了一縷冬日的陽光,仿佛烏云壓抑得久了,逐漸有了破曉的跡象。 一雙朝靴踏在陽光灑落的大殿朱紅色織錦地毯上,那個清瘦卻不減風骨的男子逐光而來,仿佛那人身上的紫色官服周邊,都淡淡攏了一層細密明亮的光。 鄭玉磬起初還不大適應陽光照進來,然而當她的眼睛逐漸適應之后,卻無意識地半張了檀口。 多年不見,那個藏在她記憶里的身影已經逐漸模糊,但是當那個執了象牙笏板,身穿紫色朝服的男子再一次出現在她面前的時候,那心底的印象瞬間便清晰了起來。 他曾經見過她作為新嫁婦的為難,但是他再怎么名聲滿城,終究還是要守孝道,而且官職不高,也沒有辦法護住她。 所作的輕輕替她揉捏站累了的小腿,用藥膏涂抹她被湯汁熱油燙紅了的手背,說等他將來滿身朱紫,一定會叫她不那么辛苦于柴米油鹽的平淡,舒服地過貴夫人的日子。 將來的秦夫人會是一品誥命,有天底下最華麗的衣衫和首飾,叫旁的誥命夫人艷羨她。 她不知道印象里似乎早已經去世許多年頭的他是如何活下來的,但是如今兩人確實實現了當年的憧憬,只是物是人非,竟然是誰也不高興。 青年為宰做輔的他依舊蕭疏淡遠,卻不見少年意氣風發,而高居鳳位的她也失去了原有的活潑明媚。 而秦君宜入殿的那一刻,自然也望見了正向他看來的鄭玉磬。 她已經沒有當年作為貴妃入宮時的豐腴,反而是消瘦了許多,哪怕容貌出落得更加艷麗,但是眼神中的落寞與見到他那一瞬間的驚喜依舊叫人覺出十分的可憐。 想來音音這些年在宮里也未必好過。 他神色微怔,然而旋即向蕭明稷與她請安。 “臣秦君宜拜見圣人、太后,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太后千歲千歲千千歲?!?/br> 他的中氣不足,但是吐字依舊清晰有力,剛要跪下去的時候卻被蕭明稷喚了起身,“既然都是舊相識,便不必行大禮了,讓人搬胡榻過來?!?/br> 皇帝這話若是對潛邸舊部來說自然是親近勉勵的,然而依照他們幾個的關系聽起來,卻是格外的諷刺。 對于鄭玉磬來說,這一點其實是毋庸置疑,她袍袖下的手被身側的帝王用力攥住,那種觸覺提醒她回過神來。 今上身子微微向太后的方向側去,冠頂十二玉旒微微晃動,似乎含笑要與她演出一副母慈子孝來,然而實際上卻牢牢握住她的手,笑容清淺,云淡風輕。 “太后若是再瞧秦侍中一眼,今夜送到長信宮的必然是秦侍中的項上人頭?!?/br> 蕭明稷心底怒意滔天,鄭玉磬別以為他沒有瞧見她剛看見秦君宜時的口型與眼中盈盈淚意。 美人驚訝至極時真情流露,分明無聲落淚,喚了一聲“郎君”。 他便是在最卑微的時候,也不見鄭玉磬肯真心這般喚他,然而秦君宜不過是露一個面,便擁有了他輕易不能擁有的東西。 這么多年過去了,連放妻書也寫了,可是鄭玉磬心底,念念不忘的人還是他。 不過就算是如此,秦君宜也只能眼睜睜看著他的妻子柔順地依偎在自己懷里,而他的孩子,卻對著別人叫父皇,心心念念那個沒有血緣關系的阿爺。 而鄭玉磬卻也從那不可置信的狂喜中回過神來,她如枯井無波一般的心底驟然升起驚濤駭浪,然而正是這份震驚,叫她生出不知道多少個念頭,克制住了自己的雙手,面上逐漸平靜了下來。 “皇帝這說的是什么話,”鄭玉磬顧盼間眼波流光,甚至還反握住了他的手,苦澀一笑,輕輕道:“過去的一切早便過去了,只是從前叫的習慣,我原以為你早便將他殺了,沒想到還留他的性命到如今,頗有幾分吃驚?!?/br> “我如今這樣,不看開又如何能行,不過我倒是想知道,皇帝,你究竟是怎么想的,”她壓低了聲音與他竊竊私語,難以置信中透露著笑意:“不是恨得他要死,居然還會給他封官?” 她是真的不敢相信,玉階之下站著的居然當真是自己曾經的夫君,蕭明稷居然會留下他的性命,而不是借上皇的手殺了他,實在是叫人吃驚。 蕭明稷已經習慣了每回她那般木訥無趣的順從又或者令人更加發怒的反抗,鄭玉磬那驚喜一瞬之后的釋然與平靜反而出乎他的意料,他慢慢松開了鄭玉磬的手,甚至還輕拍了拍。 她肯這樣,無疑是極好的。 “好了音音,這有什么好笑的,等朕回去再和你說?!?/br> 他也知道自己的行事或許有些不符合常人所想,但是當他聽見鄭玉磬似乎是出自真心地覺得好笑時,他反而受到了一些感染,一點也不生氣,甚至也有了些真心的笑意,“你怎么這樣,在人前一點面子也不知道給朕留?” 皇帝與太后說笑了片刻,便去詢問秦君宜一路上的風土人情與洛陽城里的事情。 蕭明稷對政局掌控欲極強,對自己的舊部在政事上嚴厲,平日里卻偏心,他詢問得極為仔細,且一邊問一邊留心鄭玉磬的神情,然而秦君宜坐在帝王下首,也是對答如流,絲毫不怯,顯然是成竹在胸,也不擔心皇帝會有所盤問。 鄭玉磬在皇帝談論政事的時候自然是閉口不言,只是她似乎無聊得緊,只能垂首呆呆看著自己衣裳的繡紋,似乎想研究明白那是怎么織成的,只是偶爾留神到皇帝的目光,無奈地將頭側到另一邊去。 秦君宜這些年于情愛上淡泊,反而更多了些滄桑歷練,更不曾失禮去看太后,叫人放心得很。 如今這場安排的結果雖然說是讓人滿意,但是反而顯得天子太刻意了一些。 她聽得到秦君宜的聲音,明明心情激蕩,但是卻不敢抬頭看他一眼,生怕那一眼就已經叫人肝腸寸斷,她就再也裝不下去了。 仿佛是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而坐在底下的那人,平視玉階,面對帝王侃侃而談的神態自若之下,卻并不比她好上半分。 他明明知道,他們兩個已經不再是夫妻了,然而見她金裝玉裹,卻憔悴如斯,心中的怒氣幾乎不可遏制。 貴妃被重新送到道觀里面,其中細節內情,他隔了一個月也便知道了,便是送信來的周王府下人有心隱瞞,他大致也能推斷得八||九不離十。 而音音所生的那個孩子……他每每午夜夢回,都生出過不敢說出口的妄想。 他們父子從他的身邊把他的妻子奪走,譏諷他沒有資格得到如此美麗的解語花,然而卻也沒有真心對待過鄭玉磬,反而叫她日漸憔悴。 鄭玉磬在一旁聽著,已經聽出來了些端倪,她并不蠢笨,從前上皇甚至教過她這些,怕孤兒寡母遭人欺負糊弄,她卻只能干著急。 她的丈夫,在洛陽城、或者說是在如今皇帝的身邊親信中,已經占有了十分重要的地位,后來蕭明稷說著說著,就說到了突厥可汗長子的事情上,而在這其中,秦君宜似乎參與得也不算少。 御前的內侍躬身進來,稟報太后身邊的宮人已經領了秦王過來了。 秦王今日穿了一身正式些的小朝服,身后有內侍跟隨,托盤上擺放的是沉甸甸的謝師禮,他向皇兄與母后行了禮,而后等待人介紹在他面前坐著的這位身穿紫色官袍的秦侍中。 “明弘,快過來,這位是你的新老師,也是你皇兄新下旨晉封的秦侍中?!?/br> 鄭玉磬竭力柔和了音色,先是看了一眼蕭明稷,而后得他同意才從坐榻處起身,拽起蕭明弘的手,溫言對秦君宜道:“這是你皇兄的一番苦心,一會兒你再拜一拜圣人,記住了嗎?” 蕭明稷平素雖然不喜歡她花太多的心思在蕭明弘身上的,可是明面上依舊十分厚待這個唯一的弟弟,并且鄭玉磬在大面上能夠以他為先,那就已經足夠了,也同樣溫和地與蕭明弘道:“元柏看起來近來又胖了許多,可見清寧宮的廚子伺候用心?!?/br> 秦君宜定定看著那個孩子,受了這位皇子半禮,側身回避,或許是他的錯覺,那個孩子的眉眼雖然與鄭玉磬十分相似……但是隱隱約約,又能看出些他的輪廓。 或許這不過是妄念,恐怕連如今的太后自己都說不清楚,這個孩子到底是誰的子嗣。 只是當著皇帝的面,秦君宜便是心中有千般思量,也只好考問些正常的課業,他本身人便俊秀年輕,說出來的話自然與竇侍中那樣古板剛正的老學究不同。 加之存了隱秘的心思,對待這樣一個小孩子,便是不用提前備課,也格外存了寬容的心思,將幾段文字剖析得通俗易懂,深入淺出。 元柏本來是得過寧越的囑咐,不必對新的老師抱有太多的期待,然而當他和這位秦侍中見面說話以后,便覺得他實在是閱歷豐富,又學識寬廣,即便是稍微病弱一些,說久了便要停下來歇一歇,可是仰頭看著他那張臉,他莫名就覺得很是親近。 最后還是蕭明稷瞧著這逐漸溫馨起來的畫面略有些不悅,與鄭玉磬說笑道:“太后若是無事,不妨先回長信宮去瞧一瞧可還稱心如意,朕與秦侍中尚且有話要說?!?/br> 回去的路上,元柏還有些未褪的興奮,他本來就年紀幼小,近來又沒什么值得高興的事情,今日突然碰上那么一位合心意的老師,心里歡喜得不行,話多得像是一只麻雀,和阿娘又重復了一遍今日發生的事情。 鄭玉磬瞧著他這般快活,心中百味交雜,只是為他撫平幼兒梳不成髻的碎發,雖說眼中依舊常含淚水,可眼神里除了憂愁,難得明亮了許多。 她從未奢求過這樣一天,原本慘死的郎君竟然能親眼看見他們兩人的骨血,只是有蕭明稷在側,她縱使是有滿腹的話語,也沒有辦法將真心話交付。 “阿娘也為我高興嗎?” 鄭玉磬點了點頭,她心里存了許多疑問,可是如今充盈內心的卻更多是與故人重逢的喜悅與一些大逆不道的念頭,暫且將那些愁思沖淡了,她含笑道:“自然如此,元柏高興,阿娘也高興?!?/br> 元柏坐在阿娘半臥床榻的側邊,見到寧掌事的神色并不算好,想到阿娘的處境,忽然又嘆了一口氣,像是個小大人似的說道:“可是阿娘,我不能同秦侍中好好學的?!?/br> 那位皇兄與他的阿爺幾乎是兩個極端反例,自己好好學,就會叫那位皇兄不痛快,他不痛快,阿娘與自己都不得開心。 長信宮經過精心布置,只剩下了一點尾沒有收,但是明面上他們同上皇住在了一起,可是私底下還是不能相見,御林軍輪班值守,不允許太后越界,便是再遲鈍的人也能覺察到不對。 然而鄭玉磬雖說聽他這般懂事的時候面上略帶了些憂愁,可是末了卻莞爾一笑,“你想學就學吧,秦侍中是良師,不必有所顧忌,只怕你學的不好,反倒可能惹他生氣?!?/br> 她心中似乎有一塊大石頭即將落地,不過這松懈的前一瞬,卻又生出無數個瘋狂的念頭,那些念頭本來已經再無可能,但是在見到郎君之后,又如雨后春筍一般生長萌芽,叫她平添了一股新的力量,一掃原本的行將就木。 “真的嗎,阿娘?”元柏有些喜出望外,伸出自己的胖乎乎的小手去勾她頸項,伏在鄭玉磬的懷里待了一會兒,而后卻又有些疑惑地抬頭:“阿娘為什么這般篤定,難道您與秦侍中之前認識么?” “元柏聽說過什么是白頭如新,傾蓋如故嗎?”鄭玉磬聞言遲疑片刻,卻避而不答,伸手去探他頸后溫度,“阿娘只是有一種直覺,覺得秦侍中或許該是一個素日溫和的男子,說不定比你阿爺待你還好些?!?/br> 第72章 晉江文學城獨發 “音音, 這回你總該滿意的?!?/br> 蕭明稷一邊在看秦君宜遞上來的奏疏,一邊漫不經心地在鄭玉磬光潔的肩頭處流連,他這些日子刻意待她不好,怎能看不出來, 音音不高興極了, 也怨恨他到了極點。 他雖然一邊想要像是熬鷹那樣熬她, 把她所有的不恭順都磨掉, 叫她意識到自己從前待她是有多好,但一邊又舍不得她逐漸死氣沉沉, 終究狠不下心,暗地里想法子哄她。 如今他貴為天子,有能力也有心給她最好的一切, 送她最精巧的首飾、最上等的補品,連兩人燕好的次數都減少了,兩三日才盡興一次,更多的只是叫她待在身邊陪伴理政,偶爾情難自禁的時候才寬衣撫觸一番,嘗一點葷也就撂開手了。 他讓江聞懷隔幾日便要請一次脈,恨不得將她立刻便調養得白白胖胖起來, 只是都沒什么用處,他的音音還是不高興。 江聞懷被皇帝質疑了幾次醫術,才戰戰兢兢對他道, 哀莫大于心死, 太后如今心情不暢, 不肯用膳,便是用了也會惡心,這樣只出不進, 長久下去,吃什么靈丹妙藥也沒有用處,除非叫她重新愉悅起來,病自然也就好了。 她總是這樣呆呆的,確實原先對待他的別扭性子都磨沒了,溫順了許多,只是也沒有什么求生的意識了,叫他有了幾分害怕。 然而她狠不下心去死,卻也是早便不想活了,只是知道反抗不了,也不花力氣去反抗,但瞧不見什么盼頭,不會主動逢迎他,只是一日日地枯萎下去。 熬鷹原本就是這樣,有一些起初剛烈反抗的,會用沾滿血的喙一下下去啄鐵鏈,然而到了饑腸轆轆、無力反抗的那一刻到底還是會順從,從此認獵人為主,而有一些即便平日里看起來柔弱的,卻被活生生熬死了。 他想發怒,可是瞧見她單薄的身子又不忍心,只是裝作瞧不見,想著她在父親后宮里的時候原本就沒受過什么委屈,如今自己這些手段雖然也沒有多狠,可是她從來沒受過這么大的罪,肯定還是打擊壞了。 直到他最終還是妥協了幾分,下旨意讓秦君宜回來,鄭玉磬才看著眼中明亮了些許,她每日肯和他多說兩句話,也會偶爾笑笑,飯菜要是遇上合意的也能多用半碗。 前幾天甚至松口,答應去和他除夕一塊登臨五鳳樓接受臣民朝拜,上元夜一起賞火樹銀花。 這一步看起來倒是走對了,音音確實有了些求生的心思,但是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該高興還是不高興。 不過相比于秦君宜的感受而言,他還是更在乎鄭玉磬對他的態度,雖然他們關系的緩和里有秦君宜的因素在,但好歹音音身子好了一些,他私底下生一生氣,面上倒也能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