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屋囚 第59節
“朕這些時日讓人將紫宸殿掘地三尺,倒不料阿耶將東西交給了鄭母妃,”蕭明稷隨手拿起錦帕擦了擦,面上戾色壓都壓不住,但還是十分克制,只是將前一節揭過去了,“母妃今日才提及,倒也沉得住氣?!?/br> 他攻入長安,皇子們幾乎已經被屠戮干凈,如今也只剩下他與遠在燕趙之地、那個想回來勤王平叛卻被突厥人糾纏住的皇七子趙王蕭明燁,圣上便是不想,但大勢所趨,也只能將玉璽交付給這個從前自己最不喜歡的兒子。 但是那調動守軍的虎符卻沒有任何的蹤跡,即便是將紫宸殿宮人捉起來拷問,把紫宸殿與錦樂宮搜了個遍也沒找到。 “我能沉得住什么氣?”鄭玉磬攥緊了身前錦被,故作鎮定道:“若不是溧陽將我困在道觀,我早便該拿來與皇帝交換,求一個晚年安穩?!?/br> “鄭母妃既然有心,怎么不見拿出來?” 蕭明稷比鄭玉磬還年長幾歲,她如今仗著長輩的身份又是哀家又是晚年,倒讓他聽出了幾分諷刺意味。 “既然是交換,自然是有所圖謀,”鄭玉磬抬頭看向蕭明稷,只是將自己的身體遮掩好,笑道:“皇帝若肯答應我五個條件,我自然愿意交付給您?!?/br> “畢竟我一個婦道人家,在軍中無任何威望,又沒有皇帝這樣幾日便能從洛陽抵達長安的好計謀,留著也沒什么用處?!?/br> 她說起話不似作偽,蕭明稷冷冷道:“音音,你有什么所求,便是做朕的皇后也是一般能有求必應?!?/br> 鄭玉磬聞言只覺得諷刺,微微一笑,“這一么,我要皇帝將秦王從道觀接到錦樂宮,與我同住?!?/br> 萬福本來想著進來緩和氣氛,做人奴婢的本來就該做這種費力不討好的差事,但鄭玉磬此言一出,那前踏的半步就立刻收回來。 “不成!” 蕭明稷的唇抿成了一條線,不假思索地否決,怒氣早便壓抑不住,他雖然笑著,可是眼眸里沒有半點溫度:“音音,你就這么想叫他早死嗎?那朕成全你!” 他沒有立刻殺死那個有可能與他爭權奪位的孽種就已經是為了鄭玉磬極大的忍耐了,丟在道觀里也是眼不見心不煩。 若那個孩子不是她耗盡精氣生下來的,此刻早與蕭明辰一般,頭顱經歷風吹而變得干癟,掛在城頭上日夜駭人。 又或者是如八皇子九皇子一樣,在亂軍之中被活活打死,連陪葬皇陵都拼湊不出完整的尸骨。 但是鄭玉磬卻偏偏要在他的面前反復提到那個與別人生下的孽種。 她大約不是想給孩子求一條活路,反而是在求死。 “來人,將秦王從……” “皇帝若是想將燕云十六州拱手相讓給突厥,當我沒說也就是了,我們母子要殺要剮隨便你?!?/br> 鄭玉磬對突厥趁亂入侵中原的事情也有所耳聞,然后皇族們內斗正酣,根本無暇顧忌,但是蕭明稷做了皇帝,這便不能不管。 她環顧四周,皇城浩蕩,然而除了她以外,卻沒有一個人是真心想要元柏活下去的。 元柏在道觀也一樣是死,他那么小,即便有宮人內侍看護,怎么能斗得過心性扭曲的溧陽長公主? 還不如將人接到自己身邊,反而更妥帖些,就是要死母子也是死在一處,元柏若是沒了性命,她也不想再茍活下去了。 “這個不成,”蕭明稷額頭青筋半顯,但看見鄭玉磬篤定的樣子,還是存了些讓步的余地,“換一個?!?/br> “我要見上皇?!?/br> 第60章 晉江文學城獨發 “我不是要皇帝答應其中一個, 是要全部?!编嵱耥嗟溃骸跋啾扔诨⒎闹匾?,這幾個條件對于如今的圣人而言,并不是什么難事?!?/br> 蕭明燁如今還活著,甚至也有回到長安的想法, 而拖住他的突厥可汗未必便是有心幫著如今的天子, 突厥就像是一匹餓狼, 說不定什么時候反咬一口。 蕭明稷若是繼續同她在這里為了這一點小事同她耗下去, 不盡早接管安撫長安的守軍,只憑著洛陽與突厥的精銳, 將來這個天子是不是他來做還是兩說。 她手里也就只有這些籌碼,被他困在這里又不得出宮,只能拿這些向他索要更多的東西。 “皇帝方才說, 無論我要什么,開口就能得到,我還以為便是一千條一萬條也使得,”鄭玉磬看著面露不悅的蕭明稷,等待著他的答復:“可是如今我不過是說了兩個,皇帝便每一個都否了,可見心不誠?!?/br> 是他方才自己說, 什么都可以給她,可是當真說出口的時候,蕭明稷便是一樁都不愿意。 既然如此, 還論什么情分不情分的? 蕭明稷陰沉著神色, 過了良久才繼續道:“秦王回宮、去見阿爺, 音音,你還有什么想要的?” “上皇曾經給過我一份加蓋了玉印的詔書,冊立我為太后, 這是上皇已經與宰相們商議過,門下省里都是存過檔的?!?/br> 鄭玉磬想到這里的時候,略微有些傷感,不過這有些多余的憐憫轉瞬即逝,她對蕭明稷笑道:“或許上皇也是料事如神,想到將來或許有您把持前朝內廷,怕皇帝不肯奉命,所以才將虎符交給了我,不怕皇帝不答應?!?/br> 太上皇曾經待她也是強壓逼迫,除了榻上的體貼比蕭明稷更甚十倍,她被關在那座小院子里,忍受著宮人們的監視與皇帝的jian||污,圣上彼時精力旺盛,對她愛不釋手,又不肯賜她避子藥,存心同她有一個孩子。 她便是再怎么不愿意,也逃不出那達官貴人尋歡作樂的道觀,想同這個伏在自己身上的男子同歸于盡,卻連口中都被塞了玉球無法咬合,只許承接皇帝的雨露,卻不許她有任何異動。 可是到了最后那個男子幾乎真的死在了她的手上,彼時他卻也將全部的真心都交付給了自己,滿心期待一個真正屬于他們的孩子。 他未必真正清楚將來的局面如何,以至于最后鷸蚌相爭,叫蕭明稷從中獲利,趁亂返回長安奪位,但是當他最后一次來到道觀的時候,必然是真心呵護愛惜。 但是她卻并沒有遵守那個誓言,等到溧陽長公主與她劍拔弩張、新君兵壓道觀的時候,她猜測圣上并不是會讓位與人的男子,疑心蕭明稷已經殺了圣上,只是秘不發喪,生怕以后再無機會,偷偷啟開,與寧越看了一回那里面藏著的究竟是什么。 圣上交給她的,是調動駐扎京畿守軍的虎符,這些人駐守在外,無令不得出入皇城。 蕭明稷拿不到虎符,便無法調動原本效忠皇帝的親信,不能徹底控制長安的兵力,一旦動用武力鎮壓剿滅原本無錯的守軍,必然暴露他得位不正的事實。 而皇帝那個時候被困皇城,手里沒了憑證,即便將領是親信,使者不能自證身份,也沒有辦法。 不過圣上雖然如此,或許也是有不擔心鄭玉磬會借著這支兵馬趁亂扶持元柏登基的緣故,畢竟他的音音不懂兵法,也與這些將領沒有交情,留給她只是一份保證。 有時候鄭玉磬自己也不愿意去細想,圣上若是沒有將虎符給她,而是召集守軍拱衛長安清君側,是不是廢太子的叛亂平定會更早一些,而他也不會過早失去那個位置,被自己的親兒子囚于宮中。 奈何兩個人在紫宸殿里相見的第一面便是錯誤的,埋下畸形的種子,無論怎樣悉心地照顧澆水,也很難結出來甜美的果子,錯等的愛意便是再怎么真切最終也得不到一星半點的回應,注定苦澀。 蕭明稷聞言臉色變得更難看了一些,萬福生怕皇帝下一刻便會發怒,但是蕭明稷沉默了一會兒,只是讓宮人將帶來的糕點和酒水全部端了下去,只留兩人獨處。 皇帝肯叫她們回避,宮人們自然喜不自禁,一個個連忙收拾了桌案上的東西,有條不紊地小步急趨,萬福親自將門合上,將內殿留給了皇帝和鄭娘子。 他看了一眼根本就沒有派上用場的如意糕餅果品、生餃子以及被灑了一半的合巹酒,嘆了一口氣,主子便是面上不說什么,其實今日心里大約比誰都高興的。 只是主子越喜歡她,想起來從前便會越覺得刺心,做出的事情反倒是更加傷了鄭娘子的心。 但是鄭玉磬卻寧可做太后,也不肯做立政殿里的皇后,主子親手做了這些同心結,只怕鄭娘子半分與今上結同心的想法也沒有。 “音音,你就這樣厭惡我嗎?”蕭明稷坐在方才進來時的位置,盡量離鄭玉磬遠些,不去瞧她那張美麗的面容,“便是因為我在床榻上不能叫你滿意,比不得旁人?” 他幾乎是咬牙切齒,一字一頓,“難道秦君宜當真比我好嗎?” 對于男子而言,這些事情上無能,無疑是對人的羞辱,他從前以此羞辱寧越,如今也到了鄭玉磬來質疑他。 比起女色,蕭明稷其實更喜歡在朝政上用心,他的父親雖然也不失為一個勵精圖治的君主,但是有些時候更多是出于責任,享受了天子的權利,便該承擔起相應的義務,而并非是多么喜歡。 而他自己或許是因為出身而受到的冷落,又見慣了后宮女子假意逢迎與拜高踩低,卻是很少在這方面留心。 功力不唐捐,做任何的事情都是多花一份心思,便多一份了解,本來男子之間的比較便在身體與口頭上,軍營里面雖然葷素不忌,但是到了蕭明稷面前多少會收斂一些,不會談論到皇子身上去,他知此事大多憑本能而為,再瞧過幾本圖冊也就算是用心了。 因此到了鄭玉磬的身上,她生氣傷心,沒有半分傳說中的歡愉,叫他對自己也生出了些許質疑。 秦君宜資本也是一般,甚至還不像是皇室子弟這樣容易接觸到女色,卻叫她這般念念不忘? “皇帝有這個自知之明自然是好,不過這些都是往事,皇帝大可不必在意,只不過我這個人卻并不愿意居于人下,能一步登天,做個萬事無憂的皇太后,此生的心愿也盡了了,何必再等上幾十年呢?” 鄭玉磬恨不得扇他一耳光,但這些事情過去了太久,如今想起雖然刺心,可還是勉強道:“除此之外,我也希望皇帝將秦家人的尸骨重新掩埋,設祭供奉?!?/br> “還有呢,”蕭明稷掩在衣袖下的手緊緊握住,面上卻十分平靜,“鄭母妃所說的最后一樁,是什么?” 鄭玉磬將他看了又看,見他面上淡淡,忽然生出些怯意,然而還是猶豫開口。 “皇帝當年托溧陽將佛珠送給我,只是不知道,那些到底是什么制成的?” 她有許多的不解與猜疑,甚至還做過一場噩夢,但是蕭明稷卻從未親口告訴過她那到底是什么東西。 “鄭母妃覺得那是什么?”蕭明稷起身道:“不過是一串尋常的雕刻骨珠,阿育王寺的東西罷了?!?/br> 他走到門口,忽然頓住,卻并沒有回身。 “鄭母妃既然有所請,朕自然當應允,”蕭明稷吩咐人打開了殿門,“既然鄭母妃不愿意住在立政殿,那等您見過上皇,朕就讓人將清寧宮收拾出來給您和十弟住著就是?!?/br> 他頓了頓,最后還是回頭瞧了鄭玉磬一眼,那神色中似乎有無盡的鋒芒,然而只是一瞬便斂去了,“只要鄭母妃自己不后悔便夠了?!?/br> 這話到了最后聽出來些恨恨之意,但是鄭玉磬卻并不在意,她見著蕭明稷的身影逐漸消失在視野中,略松了口氣,宮人們還不敢進來伺候,任由她一個人坐在榻上發愣。 如今的錦樂宮沒有她自己的親信在內,即便是做了太后也不方便,但是如果自己不做這個皇太后,便是要求出宮,蕭明稷也會像是對待溧陽那樣,明面上虛情假意地答應,而實際上一旦得手,就露出了真面目。 太上皇如今病重,如今的皇帝為了彰顯自己的孝順,一直都是讓阿爺住在紫宸殿沒有挪動,自己另外尋了宮殿住下,蕭明稷自然不想叫她見他的父親,但是虎符卻遠比一個女子重要,他不會認不清這些。 …… 趙王蕭明燁回京勤王的途中被突厥奇襲后方,連忙向長安的父兄求援,他封地里的士兵無法抵御突厥可汗之子帶來的那些虎狼,就連在后宮之中的鄭玉磬也有所耳聞,蕭明稷倒是沉得住氣,至今也沒有安排她與太上皇相見。 長安城外,皇帝的手足同胞連連告急卻得不到今上的回應,然而長安城內,天子忙著肅清舊臣叛逆,一時間像是騰不出手來,支援自己的弟弟。 勛貴之中人心惶惶,當年的圣上根本不大熱心與他們這些人結親私交,而今上的性子,別說是當年半點情分沒有,就算是有,如今也未必會有情面可言。 新君御下甚嚴,對女色少近,更不贊同朝廷官員被紅粉堆腐蝕,新官上任三把火,往日偷偷違背朝廷禁令狎妓的浪蕩王孫與常愛聽清倌唱曲彈琵琶的文人雅士雖然知道長安重新恢復了寧靜,但也不敢在皇帝剛繼位的時候去風月場所。 所以秦樓楚館的生意難免蕭條了許多,沒有那些愿意捧場的貴人,生意雖然說是更合乎朝廷的規矩,然而那流水上便不好看了。 畢竟馬無夜草不肥,一本萬利的買賣大則竊國,小則入獄,沒有那些不大合法的收入,其實也算不得是好事,姑娘們保養自己的花費也不是小數,每月虧損也不是什么好事。 而蕭條了半月之久的清平樓,今日卻迎來了一位不起眼的貴客。 白日里本來便沒什么生意,清平樓已經閉業半日,專門為了恭候這人。 清平樓的老鴇雖然說云里霧里,不知道這是哪一路的神仙,從前居然絲毫沒有過交集,但也清楚越是這般故弄玄虛的越是不敢在皇帝面前留把柄、又想尋找刺激的大官。 聽說皇帝在洛陽的時候養了一批謀士武將,如今個個都是從龍之臣,自然有那等心癢的人。 粗布青轎停在了外面的側門甬道,旁邊跟了許多帶刀的侍衛,一個個面色冷得很,不像是來喝花酒的,卻像是來殺人的。 一個面白無須的侍從掀開了簾子,請一位白衣郎君從內步出。 那位白衣郎君與平日里來偷偷玩的高官略有些不同,他比大多數的高官顯貴看起來更為年輕,面上并無多少緊張神色,也沒有沾染什么脂粉氣息,步履沉穩,環顧四周,與身側的人吩咐了些什么,那個侍從才上前叩了側門,放人進去。 “公子,您來了怎么也不說一聲,”老鴇候在這處已經許久了,她見過許多人,知道今日是個大生意,就算是冷臉的貴人也是財神,不在乎熱臉去貼冷板凳,拿出職業性的微笑討好,埋怨道:“娘子們還以為您是瞧不上她們,今日不來了呢!” 當然人來與不來,這包場的費用都是要給的。 “我一瞧您這陣仗,就知道家里定然是在圣人身邊做事的將軍?!?/br> 老鴇心有余悸,蕭明稷來的前兩日就吩咐人清掃過一番,那個掘地三尺的陣仗把她嚇了一跳,以為是有人來查賬,而不是來尋歡作樂的。 “皇帝身邊做事的,也會過來玩樂嗎?” 蕭明稷聞言微微皺眉,他清場固然是有擔心親信看見的意思,但是也并不代表他希望自己身邊的人來青樓尋歡。 朝廷嚴令禁止官員宿妓,他身邊的謀士大多是成了親的,在洛陽的時候也沒有什么花花心思,但如今一朝位列廟堂,人心之事也是說不準的。 “嗐,不瞞您說,自打那位謀反被掛在城門之后,大家誰不是心里戰戰兢兢,”老鴇嘆了口氣,“好些日子舊主顧都不來了,奴們也不敢說什么,只能小心等著新君大赦,過了這一陣子也就好了,這不,好容易才盼來了公子?!?/br> 她虛虛應承著,吩咐人送來柰果與葡萄酒,甚至還有許多清淡微甜的糕點,這是那位貴人身邊侍從的吩咐,這些貴人難伺候得很,雖然點花酒,但是也有許多的講究,不過好在她也是做慣了的。